塑像

作者:Er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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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星期六下午  地點:台北XX百貨公司頂樓藝廊

這裡正舉辦青年雕塑家李俊生的個人作品展。這家五層樓的百貨公司新開幕不久,幕後的老闆推陳出新,五樓完全不設賣場,以一個挑高寬廣的大空間作為藝廊,專門邀請本土新生代藝術家的作品在此地展出,以此提昇百貨公司的形象,作為招徠顧客的新噱頭。

李俊生是藝術家中最受矚目的新星,剛剛得到東京美術展的金賞,得獎作品就被移到這裡展出。他雕塑人物,風格寫實細膩,善於把人性當中的折磨與騷亂凝結成他的作品,沈默的塑像往往以壓抑的姿態產生比狂野和激情更強勁的震撼力。

可惜的是台灣人民不懂得藝術,甚至他們也不懂得尊重藝術。藝廊成了孩子們追逐嬉戲,喧嘩吵鬧的場所,他們在一座座展示台之間穿梭奔跑,家長們也無視於自己孩子沒有教養的行為。

「我開始覺得克沙奇病毒真是合理的天譴,這些家長根本不該放任孩子在公共場所胡鬧。」李俊生的女友艾琳皺著眉頭。

他們兩人在展示會場外面的沙發上並肩坐著,注視裡面的動靜。

「病毒只侵犯三歲以下的幼兒,妳怪錯人了。」李俊生含笑著說,他已經習慣女友帶有強烈潔癖的正義感。

「反正他們將來也是一樣的德性。」艾琳噘著嘴:「你幹嘛要把你的作品放在這裡展示?其他地方哪會像百貨公司一樣嘈雜,萬一損傷了你的心血該怎麼辦啊?」

「沒關係,我認為雕塑本來就不應該光用眼睛看,還需要用手觸摸它的質地和紋理才算是正確的欣賞方式。」

「好吧!只不過我懷疑逛百貨公司的人會對你的東西投下多少注意力,他們還不是走馬看花一遍就逛完了。」

「那也好,真正對雕塑感興趣的人,就容易被區分出來了,他們停留的時間會比一般人久,或者會對著某一件作品開口詢問。」

「你每天像個傻瓜似的都來這邊混個大半天,原來是備詢啊?」艾琳搖頭。

「是啊!我在這裡等待知音,一個特別的知音,他喜歡逛百貨公司,又對我的作品感到興趣的普通人。」

艾琳察覺他的語氣突然變了,於是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看見有一個老人停在一座塑像前面,凝視許久。

這座石膏像相當奇特,它是一個男人的半身塑像,約摸是真人大小的比例。她看過李俊生在製作這件塑像的過程跟以往大不相同,態度也變得嚴峻,整天都皺著眉頭,心事重重。根據他的說法是為了揣摩這個作品主角的心理,而且還特別向單位情商要指定展示台的高度。更奇怪的是,本來李俊生還給它戴上一副大眼鏡,不過在展出期間卻是拿掉的。

最詭異的還是這座塑像的命名,任何人一見到它的名字都是一臉問號。艾琳心想,也難怪那個糟老頭子會對這塑像好奇,。

「那位老先生好像一臉困惑,我應該過去幫忙。」

說完,李俊生就站起來走向那座塑像,艾琳也急忙起身跟在後面。

「這位先生,您喜歡這座石膏像嗎?」

那位老先生抬起頭來,他的年紀大約超過七十歲,穿著一整套黑色西裝,還很規矩地在白襯衫外面打了一條藏青色領帶,黑皮鞋擦得光亮,讓艾琳直覺聯想到公務員。他身材略胖,幾乎完全禿頂,帶著一副舊式的黑框眼鏡,看起來嚴肅而不易親近,拄著根手杖。或許他的長相是屬於隨處可見的大眾臉,艾琳覺得對這個老人有『一見如故』的熟悉感。

李俊生跟他完全相反,他足足高出了那位老先生一個頭,牛仔褲加背心,裡面只穿一件白色圓領衫,他具有最典型的藝術家性格,續長髮,穿好幾個耳洞。

艾琳看見這兩個人的對比之強烈,實在相當滑稽,忍不住偷笑。

「你是作者嗎?」他的聲音很平淡。

「是的,您若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來。」

老人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李俊生,隔了半晌才提出問題:「這個石膏像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

李俊生笑了笑:「這說來話長,背後有一個很曲折的故事,您有興趣聽嗎?」

「說來聽罷,反正我現在很空。」老人說。

「那好,這故事發生在…」

蘇景瑞是一個好人,認識他的人都會這麼說。

他是一個會計師,三十八歲,已婚育有一子,住在台北陽明山一棟豪華別墅內。

在鄰居眼中,蘇景瑞沈默寡言,拘謹保守,並且是虔誠基督徒,對教會活動向來熱心參與,做禮拜從不缺席。他的品德自然無從挑剔。平日律己甚嚴,被鄰人戲稱就算在整理自家庭園時候也會西裝革履,絕不馬虎。

蘇太太則和先生完全相反,她美麗能幹,善於交際,從不上教會,逛街購物是她唯一嗜好,不難看出她是一個喜歡奢華的女人。

這對夫婦住在豪宅,出入是高級進口轎車,生活水平在一般人眼中是值得稱羨的。外表看起來,他們過得相當幸福。

蘇先生自己滿意這樣的生活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民國六十三年七月,他決定要展開他的新生活,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先結束掉他目前的生活。

他結束的方式相當殘忍,但是一勞永逸,至少他自己可能是這麼認為。

警方發佈消息,一棟陽明山別墅裡面發生兇殺案,別墅女主人在主臥室裡倒在血泊中,死因是遭水果刀砍中頸動脈,流血過多致死,死亡時間超過三天,因為兒子學校放暑假,被送到南部外婆家去玩,打電話回家遲遲沒有人接聽,親友擔心出事才通知警方。

在主臥室床頭放著凶器和一封告白信,是男主人的筆跡,指明交給他的牧師,信裡最後寫道:「我已無力供養家人生活,全因我的妻子奢侈成性,她從來都不上教堂,不願成為上帝的子民。不過現在我確信,我已經幫她掙脫了惡魔的束縛抵達天堂。」

「從此這位蘇先生就銷聲匿跡。」李俊生將雙手插入口袋:「想必他已經精心策畫了很久,所以三天的時間就足夠讓他從容不迫地逃脫,無論怎麼搜索都一無所獲。警方相信他在國外買得假身份展開他夢寐已久的新生活,這件謀殺案發之後至今二十五年,這名兇手一直逍遙法外。」

艾琳在一旁聽得發楞,只聽見老人問到:「那麼這個故事和石膏像有什麼關連?」

「這個石膏像是為了完成一個小男孩的心願。」李俊生把右手伸出來,撫摸那座人像:「當時那個小男孩才八歲,卻經歷了父親手刃母親的人倫悲劇,家破人亡。他所受到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這個孩子從原本的活潑開朗,一下子轉成自閉,退到他自己的世界裡,不再與外界接觸。他小小的心靈中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才離家沒幾天,就變成無家可歸的棄兒,難道是他做錯了什麼事,才害父親發瘋,殺死母親,以懲罰這個不聽話的小孩。」

老人沈默不語,艾琳則開始鼻酸。

「那個孩子花了二十年時間作心理治療,才被說服相信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過錯。他的父親在殺他母親的時候並沒有發瘋,而且可以說神智是相當清醒的。同時這男孩也慢慢回想起小時候發生在父母親之間的爭吵。他們並不是感情和睦的夫妻。長大成人以後,他主動追查真相,事實上他父親說的沒錯,這個家很早以前就成了空殼子,儘管男主人事業成功,但是他還是背負了龐大的債務,這些債務來自於在他妻子堅持之下所買進的豪華住宅以及其他奢侈品,還有一些失敗的投資。」

老人眼光轉向那座塑像:「那麼他諒解了他的父親嗎?」

「當然沒有。」李俊生搖頭:「他更加不能原諒父親,因為父親平素太過懦弱,沒有辦法約束妻子的行為,卻在事態已經無法收拾之際,以殘忍血腥的手段作結束。他無法相信他的父親是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兇徒,在犯下重罪之後居然還能自認為是基督徒。同時在事件中,他完全沒有想到兒子,這一點更是不能饒恕。他決心在世人都已經淡忘這件案子之後,以自己的力量揪出弒母的冷血殺手。」

「所以他委託你作這件石膏像?」老人注視他。「他相信父親還活著嗎?」

「不錯,因為一個人在殺了最親近的人之後,通常若不是馬上自殺,那就一定還活著。而那孩子手邊只有一張父親的正面照片。」李俊生從褲子口袋內掏出皮夾,再從皮夾裡抽出一張黑白大頭照:「事隔這麼多年,當然不可能再靠那張照片尋人。於是我開始著手塑造現年六十三歲的蘇景瑞先生可能的相貌。」

  艾琳見過那張照片,裡面的主角是一個相貌溫文俊秀,帶著眼鏡,面露微笑的男人。這個男人給人第一眼的感覺是『乾淨』,很像一個天真的學者,或是神職人員。

「要猜測他現在的長相,有一個很困難的問題。」李俊生又把眼光調向塑像:「因為我僅有一張平面的相片,卻要做出立體的半身像,我無從得知他的側面輪廓,幸虧我對攝影有一點研究。我將照片放大至真人臉部大小,並且利用照片在透明投影片上描出頭形。

第一步先用泥塑,在過程中時時拿出投影片比對,因為必須將塑像的頭顱維持在固定大小之內,這是最重要的一步。

一個人的習性很難改變,而人的行為卻會影響老化的進程。所以我必須仔細研究他的生平,瞭解他的一些特殊癖好。一個連假日都不脫下西裝的人,是無法放鬆的,這種人比一般人來得冷靜,卻會有點神經質。我拜訪過他的朋友,甚至每個星期天都上教會,我想要瞭解這個人所處的環境,設身處地在他的立場去想,他會怎麼樣思考,怎麼樣說話,怎麼樣行動,甚至細微到他會選擇什麼牌子的牙膏。我要盡可能掌握他的心理,把自己變成他,這一項工作的關鍵就在這裡。」

這一項過程艾琳十分清楚,她曾經協助他作訪問,擔任他諮詢練習的對象,陪他上教會,直到她認為他瘋了,她認識他以來,沒有見過他對其他事物有如此的熱心與專注,即使他的工作亦然。

「他是一個典型的辦公桌男人,不是運動型。所以我推測他的頸部和兩頰肌肉很快就會鬆垂。」李俊生指點著塑像作解說:「他的額頭相當突出,所以我把他的髮線退到後面,這一點從照片上就可以看出跡象。眼角當然會出現魚尾紋,法令紋會加深。多年的擔心受怕,可能造成他嘴角下垂,雖然照片裡看起來是上揚的嘴角,這也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

當他在為老人解說時,艾琳卻開始不安起來,她逐漸領悟了真相。

「現在我對他的頭形,比對我自己的還要瞭解。我在這件工作中重走了一遍他的心理歷程。我逐漸瞭解他只想作一個平凡人,他想融入社會,不想過有波瀾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卻始終不曾給他想要的平靜。」

艾琳摀住嘴巴。

「我忘了補充一點,我知道這個男人的身高,並且把它減去幾公分。我還推測他平常會選擇看起來嚴肅而不易親近的眼鏡,這樣就不會有人好奇地追問他的來歷。」

他動手摘下老人的眼鏡,將它戴在塑像上。

「哦,天啊!」艾琳驚聲尖叫。

這座塑像跟老人的相貌一模一樣,高度也一般,當他們相對時,真像鏡子的反射。

現在艾琳終於明白為什麼她一見到老人會有這麼強烈的熟悉感。

老人在聆聽解說之時,臉上的表情一直深沈難測,這時他開口了:「那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他被他的舅父收養,改從母性。」李俊生凝視著老人:「他大學唸的是美術系,後來他成了雕塑家。他還記得父親的習慣,他父親喜愛逛百貨公司,而他一絲不苟的個性,使他不會忽略任何一個樓層。他同時也認為他父親無論逃到那裡,到最後一定會落葉歸根。因為到頭來,他父親會確信二十五年前的舊事不會再有困擾他的機會。只是在經歷過他父親的心路歷程之後,他還是不明白一件事,為什麼他父親狠得下心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罪行…」

青年和老人彼此對視著,展示座台上的金色標示牌被注燈的光照射到,『兇手』兩個字閃著微弱而詭異的光芒………

 

後記:這是看完電視節目所獲得的靈感,因此算是一篇習作。真實的刑案雖然沒有這麼戲劇性,卻遠比這篇內容更加詭異離奇,罪行更加令人髮指,令人不禁浩嘆人性陰暗面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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