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約
grayzone (橘子的檸檬原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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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認識「化約」的時候他還不叫化約，那個時候，他還是個正常的人，
擁有眼睛，鼻子，嘴巴，也擁有四肢和自由意識。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化約的時候，他正在坐在西羅咖啡館靠窗邊的位子，
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行人發呆。隔沒多久的時間，他就會稍微甩甩頭，晃動晃
動肩膀，並且輕輕嘆口氣。
看著化約具有規律性的動作，我感到十分有趣，甚至想上前與他攀談。但
是，從小被教育不應該打擾他人的觀念讓我卻步。就在化約停止發呆，轉過頭
的時候，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化約給了我一個靦腆的微笑，彷彿對我提出
輕微的抗議，抗議我怎麼可以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這樣看著他。
我只好還給化約一個同樣輕微的微笑以表示我的歉意和善意。
「一個人？」我的微笑讓化約端起已經喝了三分之二的冰咖啡朝向我走來。
「嗯。」我點點頭，示意化約可以坐下來。
「我也是一個人。」化約似乎不把我當作陌生人，「而且總是一個人。我不
太喜歡和別人相處。」
是嗎？我的心裡升起一絲懷疑。對於一個第一次見面就能表現出很熟悉樣
子的化約，我難以想像他是個不喜歡與人相處交際的人。
「不相信，對吧？」化約的笑容還是跟剛剛一樣靦腆。
「不！」我甩甩頭否認。
「沒關係的。」化約繼續笑著點頭，「我可以聽見你心裡的想法。」
「啊！」我感到不可思議及深深的懷疑。
「不需要懷疑。」他瞇著眼睛說。「你的表情還有說話的聲音，當然還有來
自你心裡的聲音都告訴我，你對我說的話有所懷疑。」
第一次的見面，我跟化約聊了不少事情。但大抵上脫離不了個人的一些自
我介紹和基本的想法。更深入的話題，我們倒沒多說。或許這是因為化約可以
聽到我心裡對陌生人的抵抗吧！第二次見到化約的時候，還是在西羅咖啡館。第三次，第四次的見面，同樣在西羅咖啡館。
化約這個人對我似乎有特別的吸引力。從他那裡，我聽見許多自己以前不
曾想過的問題，例如這個宇宙為什麼運轉之類的哲學問題。跟化約聊天的時候，
我總是接受訊息的一方，努力接收他傳遞過來的訊息，並且在腦子裡頭消化。
「葛瑞容，」第五次見面的時候，化約第一次在我眼前點了一根煙，「雖然
我跟你聊了很多東西，但是，在我的心裡絲毫不相信它們。」
「啊？」我發出屬於疑問的聲音。
「真的。」他的笑容不再如第一次靦腆，反而帶著些許自信，「在我看來，
那只是人類無聊的思考遊戲罷了。」
「哲學只是文字遊戲？我一直以為你認為哲學是最終極的知識！」我瞪大
了眼睛看他。
「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終極知識。」化約搖搖頭，「哲學不過如你
說的，只是無聊的文字遊戲。人類就如同其他動物一樣，只是由一堆的原子組
成。甚至我們可以說，人類的智慧不過是原子之間互相碰撞所產生的結果。說
穿了，萬物之靈這種想法只是人類的迷思，一種不敢承認自己與其他動物相同
的迷思。」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不知道說什麼，對吧？」化約笑著喝了一口冰咖啡，「我可以感覺到你
身體中原子的動態，所以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這種瞭解並沒有什麼
意義，僅僅是我對現象的一種認知與解釋罷了。」
「……」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看看我的手。它們如此活生生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握，可以提，可以用手打人。當然，我也可以用這隻手自慰。」他看我不回應，又繼續說下去，「在我看來，只有透過生理的動作我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如果沒有這個形體，就算我有意識，我也只能讓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對我之外的任何人來說，我將會像空氣一般，絲毫不被感知。」
「你是說，人類的精神以及自由意識只是自欺欺人的玩意？」我挑了挑眉毛，用懷疑的口氣說，因為我不能認同化約的想法。「如此一來，你把自己化約成由許多器官組成的整體，你跟機器沒什麼兩樣。」
「化約？」他突然開始大笑，「哈！說得好，就是化約。但是，化約又是人類自以為是的用法。世界上並不存在化約的問題，只有人類認為將行為簡化為生理反應是種化約，並且認為這個想法侮辱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問題。」
「既然你這麼覺得，」化約認真地看著我，「以後你就叫我化約。我認為化約才是真理的存在之處。」
第五次與化約見面的時候，化約的精神看起來很差，眼神也十分空洞。不
論我跟他說什麼，他只是「嗯！嗯！嗯！」不停點著頭，彷彿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這一次的見面，化約僅僅在離去前說了一句話：「我走了。希望我們可以有機會再見面。如果那個時候我還記得你，我們就來好好聊天吧。」
「化約！」聽見他說的話，我緊張得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你要到哪裡去？」
「嗯。」化約又恢復成之前一臉茫然，眼神空洞的樣子。我的目光跟隨著化約的背影離開西羅咖啡館。
化約站在窗外笑著朝我揮手後，轉身往馬路中央走去，並且站在馬路中央，對著迎面而來的車子張開雙臂，張開嘴巴……
化約的身體在我眼前被車子撞飛，然後順著拋物線摔落在馬路上。他的身體如同一堆爛泥癱軟在柏油路面，一動也不動……
與化約的第六次見面是在醫院裡頭。醫生說，化約還可以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蹟。「沒有幾個人經過這樣的撞擊還可以活下來。」醫生似乎對於自己的手術感到滿意。但是，他的眼神中卻帶了些許哀傷，彷彿對於沒能將化約「完全救活」感到遺憾。
化約的父母坐在病床旁。他的父親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而母親則是哭紅了眼，輕輕握住化約插著針頭的手，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弄痛兒子。
現在，化約得靠機器幫助才能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但是，即使活者，他也已經成為無法進行意思表示的植物人。據說曾經有奇蹟般甦醒的植物人，但是我不知道化約會不會遇到那樣的奇蹟。
雖然我們再一次見面，化約卻已經不認得我，更沒辦法與我暢談他的哲學觀，那個在他眼中不過是人類文字遊戲的哲學。
向他的父母道別，並希望他們保重自己後，我離開了化約的病房。走在醫院走廊上，我可以聽見護理站的護士開心聊天所發出的笑聲。
「化約，」我小聲說，「你聽見護士們聊天的聲音沒？沒有意思表示能力的你，還有思考嗎？如果可以，你還會認為人類只是原子碰撞的結果嗎？現在的你幾乎成了沒有思考的存在物，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如果可以，你就醒過來，告訴我，經過這件事，你的想法改變了沒，好嗎？」
走到醫院門口，外頭正下著大雨。沒帶雨具的行人紛紛跑到屋簷下躲雨。看著他們，我突然覺得，即使擁有思考只會讓人類感覺到存在的痛苦，但承認人類擁有自由意志而不只是物質的聚合物，至少可以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還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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