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偏執狂

作者: grayzone (橘子的檸檬原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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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點半，鬧區上空的天氣還算不錯，至少，在這個多雨的城市，不下雨就可以稱得上是好天氣。鬧區的街上還是人來人往。下班時間，往不同方向前進的人群自然地形成兩股潮流，彼此推擠著，交錯而去。陌生人與陌生人在交會的瞬間，無意義地交換了眼神後，又往自己的方向前進。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男子在街角的地方脫離了人潮，轉進一條小巷，來到一家叫做Corner的咖啡店。推開店門，一走進咖啡店，男子不自決地環顧了咖啡店一週，彷彿在尋找什麼。

身著水藍色上衣，打著鮮黃色領帶的服務生走進男子，「先生，晚安。請問一位嗎？」制式化的問候，制式化的笑容，似乎在所有的餐廳裡都看得見。男子依舊看著咖啡店內部，隨手向服務生比個一的手勢。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男子轉過頭對服務生說：「啊！抱歉，可以給我一個角落的位子嗎？」服務生看了他一眼，回過頭搜尋一下，對男子點點頭說：「好的，這邊請。」

在靠牆最角落的位子坐下，男子看起來鬆了一口氣。瀏覽一下MENU後，他抬起頭對服務生說：「給我一杯藍山咖啡，謝謝。」看著服務生轉身離開，男子伸手鬆開那條他最喜歡的藍底白點的領帶。雖然說這是他最喜歡的領帶，但是，相較之下，不打領帶更讓他感到舒暢，感到解放。伸直雙腳，放鬆地靠坐在椅子上，男子想：「天！為什麼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在街上走來走去？難道他們不覺得擁擠嗎？看了就煩。」服務生送來咖啡，男子啜了一 口後，又回到先前的坐姿，並且微微抬起頭看著牆上的油畫。
他想起第一次跟朋友上咖啡廳喝咖啡的事。那是在他高二暑假的時候。

天氣晴朗的下午，男子和阿輝在學校的教室裡自修。那個年代，強大個升學壓力讓他
們不得不將絕大多數的時間放在唸書上面，即使是暑假，也是天天到學校自修。他們所擁有的娛樂生活，大概就是下午到泡沫紅茶店喝杯珍珠奶茶，看看漂亮女生。或者，在漫畫店窩一個下午，看自己喜歡的漫畫。可是，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阿輝竟然對著男子說：「喂，阿文，下午我們到那家新開的春天咖啡喝咖啡，怎樣？」
「喝咖啡？我只喝過罐裝咖啡，還沒到咖啡廳喝過咖啡。真的要去嗎？」叫做阿文的男子說。
「去啊！怕什麼？又不是要帶你去有粉味那種咖啡廳，不會死啦。媽的，你怎麼老是這麼沒膽？」阿輝沒好氣地說。
阿文跟阿輝已經認識十年，從幼稚園大班開始他們就是同學。阿文家跟阿輝家住得又近，自然而然的，他們成了從小就泡在一起的死黨。
「好啦，媽的！只會罵我。你也差不多啦。沒有我跟你一起去，你還不是哪裡也不敢去，你以為我不知道啊？」聽了阿輝說的話，阿文忍不住反唇相譏。
「幹！你是在囉唆什麼？」被阿文一句話命中要害的阿輝回罵一句，掩飾自己的狼狽，並且企圖在氣勢上扳回一成。
「去就去！」阿文對著阿輝伸出中指，彷彿要宣告，他自己不像阿輝說的那麼沒膽子。

春天咖啡廳的裝潢，說穿了就是俗氣。地攤買來的風景照片掛滿牆上， 還有一些過氣女星的海報。從這些海報上面，大致可以看出老闆的年紀。店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雖說是婦人，但因保養有方，看起來約莫二十多歲。她身穿絲質白色襯衫，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襯衫底下的紅色內衣。下身則搭配了一件紅色裙子。看到老闆娘的穿著，阿輝忍不住對阿文說：「不知道，她是不是穿了紅色內褲？」
阿文白了阿輝一眼，說：「拜託，你是色情狂啊？滿腦子只會想這些事。」

看著MENU上一堆沒看過的咖啡名稱，阿文低聲對阿輝說：「喂，咖啡不就是咖啡嗎？
怎麼有這麼多種？這樣怎麼點啊？」
「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來。你管那麼多幹嗎？反正就點那個，那個綜合咖啡一定不會錯。」阿輝指著MENU上，綜合咖啡那一欄說。
阿輝的個性就是這樣，即使遇到自己不懂的東西，他也會想出一個最保險的方法來解決。一方面可以掩飾自己的不足，另一方面更可以達到最安全的效果，反正，不出醜就好。

他們坐在春天咖啡的兩人座，阿輝靠著牆，阿文面對阿輝，背對著吧檯。喝咖啡的時候，阿輝的眼睛不斷瞄著阿文左後方四個家商的女生。從她們輕鬆喧鬧的聊天聲中，阿輝推測，她們應該是春天咖啡的常客。
「喂，阿文，有個漂亮女生喔。」阿輝稍稍將身體前傾，小聲地對阿文說。
「哪個？」聽到阿輝的話，阿文立刻轉過身，希望在那四個女生中尋找到阿輝口中所說的美女。
「幹！」阿輝急忙伸手抓住阿文的肩膀，「你這樣會被她們看到。」
「不然我看不到啊。」阿文回過身來，一臉不滿地說，「不然，我跟你換位子。」
「不要，我不要換。這個角度比較好，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你自己想辦法。」阿輝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盯著後面的幾個女生，看都不看阿文一眼。

沒一會，阿文看到阿輝指著自己，嘴裡唸唸有詞，但眼光依然著自己的左後方。接著，阿文聽到自己身後傳來一陣陣女生的尖銳笑聲。他感到不舒服，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幹嘛？你們在說什麼？」阿文皺著眉頭，滿臉疑惑又不滿地看著阿輝。
「沒啊。」阿輝瞇著眼睛笑著，什麼也不說。
不瞭解情況的阿文只覺得背脊發涼，一種不安的感覺從心裡升起。他更感到生氣，他不明白，為什麼阿輝什麼都不跟他說？他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媽的，什麼好朋友？
重色輕友的傢伙！阿文心裡想。阿輝，這傢伙。現在不知道怎樣了？高中畢業後幾乎沒看過他。坐在Corner裡頭的阿文，喝了一口藍山咖啡。

坐在最角落的阿文靠著椅背，仔細觀察咖啡廳裡頭的其他顧客。左前方的女子，嘴巴一張一合，和同桌男伴愉快地交談著，臉上不時露出笑容。而他的男同伴則不時微笑點頭，看來對女子說的話頗感興趣而且贊同她的說法。可以這樣觀察別人的感覺真好，阿文心理想。

高中那次在春天咖啡廳裡頭「被觀察」的的經驗讓他感到不快，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常會想起那種人家在背後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的感覺，彷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人恣意地窺視自己，但自己卻渾然不知，或者即使知道了，也沒有能力阻止或改變。所以，與其發現自己被注視而感到不快，倒不如在還沒被觀察之前找個不會被觀察卻可以反過來觀察別人的好位置。阿文心理這麼覺得。吧檯裡的女服務生正用白色乾布擦拭著剛洗好的杯子，並不時轉頭跟一旁的男服務生說話。這個時候，咖啡廳的音嚮正播放著一首阿文熟悉的英文歌曲。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阿文想起這首電影「渾身是勁」的主題曲FOOTLOOSE。

「喂，阿文，明天下午有沒有空？」坐在阿文身旁的小伶說。
「怎麼啦？」阿文從漫畫中抬起頭看小伶，緩緩地說。
「沒啊，暑假沒事做，好無聊喔。我們去看MTV好不好？」小伶用吸管攪拌著玻璃杯裡的珍珠奶茶。
「我沒事啊，聯考考完後，覺得沒事做，好無聊。不過，你明天不用打工嗎？」阿文說。
「明天休假。所以囉，很想出去玩。」
小伶在一家玩具精品店打工，她是高職一年級升二年級的學生。阿文在Ｋ書中心認識
小伶後，他們常常一起湊在一起看書聊天。阿文很喜歡小伶。
「那我們明天就去看MTV吧。闔上漫畫，阿文專心地看著小伶：「你想看哪一部電影呢？」
「渾身是勁，好嗎？同學跟我說那部電影很好看，音樂也很棒喔。」
「好啊，幾點？我過來接你囉。」握著小伶小小的手，阿文說。
「嗯，下午一點，你到車站載我好嗎？」

隔天中午十二點五十分，阿文騎著他的兜風五十來到車站。天氣很熱，雖然有風徐徐吹來，但是，夾帶在風裡的熱氣讓人感覺更為炎熱。幸好，車站前的騎樓可以讓阿文不用在大太陽下等待小伶。坐在機車上，阿文面對馬路，搜尋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小伶。小伶的家離車站不遠，應該馬上會到，阿文想。
「跟你相約中午十二點見面，但是我從十一點四十五開始就在這裡等著你，不安地猜測著，你將會從東西南北的哪一個方向出現。」忘了出處的句子，在這個等待的時候，讓阿文體會到了同樣的心情。可是，對阿文來說，不安，不只來自等待。

十二點五十七分，小伶還沒出現。阿文皺個眉頭開始覺得焦躁。從他身旁走過的人總是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讓他感到不安，他想著，奇怪，他們為什麼要看我？他懷疑，他們從身後走來的時候，是不是對著自己指指點點，或者跟同伴小小聲地談論著自己。他很討厭這種感覺。在阿文的心理，只是盼望著小伶可以趕快出現。至少，有小伶陪著的時候，他可以轉移注意力，不至於太過在意到是否有人看著自己。況且，只要小伶出現，他們可以立刻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他感到不安的開放空間。阿文從機車上下來，還是面對大馬路，不過，背部靠著騎樓的柱子。如此一來，他不但可以提早看到小伶，更可以避免掉行人的眼光。第四個穿著短裙的女孩子從阿文面前經過後的三分鐘，小伶終於出現在阿文面前。這時候的時間是一點十五分。
「對不起。出門前我媽叫我幫她晾一下衣服，所以來晚了。對不起，你有沒有等很久
呢？」
「沒關係呢。我也剛到沒多久。」阿文笑著說。對他來說，多等幾分鐘無所謂，但是，他無法忍受行人奇異的眼光。

走進BIG-BOY MTV，他們挑選了之前就預定要看的「渾身是勁」。這部電影說的是一個轉學到某小鎮的高中生，為了跟同學一起舉辦舞會，在保守的小鎮上掀起的風波與抗爭。
「音樂真的很好聽呢，我同學果然沒騙我。」依偎在阿文的懷裡，小伶抬起頭用她大大的眼睛看著阿文。
看著小伶的眼睛跟笑容，阿文只覺得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吻了閉上眼睛的小伶。接下來的電影劇情如何進行，阿文跟小伶完全沒印象。事後回想起來，他只記得自己的眼光一直在小伶的臉上，耳朵上，脖子上，小伶的胸口還有她的白色內衣之間來回移動。耳朵聽見的也不是電影裡頭的配樂，而是小伶在他耳邊，輕輕喘息的聲音。當兩人回過神來，電影已經進入最後的舞會，FOOTLOOSE正好是結尾的背景音樂。
「真好，他們還是成功地舉辦了舞會呢？」梳著自己烏黑柔順的長髮，小伶說。
「是啊。不過，這樣的結局應該早就可以知道囉。」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粉紅色印記，阿文緩緩地說。
「喂，你很討厭喔。結果雖然很重要，過程也很重要啊。」小伶瞪了阿文一眼。
「好啦。我知道過程也很重要的。」阿文一把將小伶抱在懷裡，輕輕地在小伶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呵呵，你今天很奇怪呢。」
「怎麼說？」阿文偏著頭，不解地問。
「我們每次上街，你總是說有人看，牽手很奇怪。以前看MTV的時候，你也不會抱著我。可是，今天的你好像突然變得很大膽。」
「不知道。可能在這裡我感到比較安心吧。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不用擔
心別人的眼光。」阿文挑挑眉毛，聳聳肩。
「怎麼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老實說喔，每次上街我都會有種強烈的不安，總覺得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捏捏阿文的臉頰，小伶說：「唉喲，不要那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啊。你就是你，又沒做什麼事，不用怕別人看呢。」
「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啊。可是，只要在開放的空間，我就會感到不安。從小就這樣子囉。」
「多小？」這次換小伶偏著頭說。
「呼～」阿文嘆了一口氣，「幼稚園開始。」

「你知道的，幼稚園總是繪有一些戲劇表演或者兒童晚會。我大班那年參加了表演喔。我們演白雪公主喔。而且啊，我演白馬王子呢。」
「那很好啊。可是，既然可以上台表演，怎麼會怕別人的眼光呢？對一個上台的人來說不是應該習慣接受大家的目光嗎？真奇怪。」小伶說。
「是啊。在這場表演前不怕，而且喜歡上台表演。我覺得那是件很光榮的事情呢。」阿文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的痛苦，「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想，真的會影響我一輩子吧。」
「喔，到底什麼事情呢？可以說給我聽嗎？」
「可以啊，雖然我已經不太想提這件事，可是，既然說了，那就說給你聽吧。反正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喔。」阿文甩甩頭。
「不過，電影完了。我們也不能繼續待在這裡。除非，你還想再看一部片。」阿文說，手指沒有停止地撥弄著小伶的頭髮，絲毫沒有起身的打算。
「你呢？你想再看嗎？」小伶抬起頭，瞇著眼睛說。
「如果我們不看了，那我們就得找個地方坐下來。可是，我又討厭人多的地方，你知
道的。呵呵，老實說喔，我一點也不想移動呢。」
「那我們再去找一部片子看囉。」阿文站起來，拉著小伶，往櫃臺走去。
這一次，他們挑選了兩個人都看過的「捍衛戰士」。
阿文說：「反正，我們只是想找個地方窩著。看什麼沒差。」

回到剛剛的包廂，他們兩人一人佔據沙發的一邊，開始看起電影來。過沒多久，阿文說話了：「這樣很難坐，我靠在你身上好嗎？」說完後，不等小伶回答，阿文很自動
往小伶身上靠過去。小伶沒說什麼，只是笑笑地將他摟在懷裡，輕輕地撫摸阿文的鼻子。
「我把幼稚園的事說給你聽喔，可是，你絕對不能笑我，真的喔。」阿文放低音調，緩緩地說。
「好，不笑，一定不笑你的。」小伶輕輕地在阿文的額頭上親的一下。
「嗯，」阿文輕輕握住小伶的手，抿著嘴，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那一次的晚會，就像我跟你說的，我演白馬王子。小朋友們都很嫉妒我呢。排演的時候，我都可以感受到他們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我。很神氣喔。而且啊，演白雪公主的女生是我在幼稚園裡頭最喜歡的女生喔。」阿文笑著說。
「喔，男生愛女生。那麼小就有喜歡的人。」小伶開玩笑地說。
「哈哈，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階段囉。呼～」阿文嘆了一口氣，「不過，就在上台表演前十分鐘左右，我突然很想上廁所。但是，老師規定所有參加演出的小朋友必須乖乖待在後台。所以囉，我只能忍著，等表演結束後再去上廁所。就在我穿戴著漂亮的王子裝扮，騎著老師用竹竿做成的白馬出場時，」阿文停下來，看了小伶一眼，「我竟然不小心被我的竹竿白馬絆倒。原先忍耐很久的尿意再也忍不住。就這樣，我在舞台上尿濕褲子……好笑吧！」
「呃，一點也不好笑。」小伶稍稍挪動身體，在阿文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還沒結束呢。當我爬起來的時後，那個飾演白雪公主的女生突然跳起來指著我說：
『你偷尿尿！』。那時候，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滿臉紅紅地接受全場的嘲笑，與鄙視的眼光。當場，原先擔任王子的優越感被撤地摧殘，留下的只有丟臉的感覺。我就這樣站著，直到老師帶我下台，我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師應該有好好安慰你吧？」小伶說。
「當然，」阿文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最喜歡的陳老師帶我下去換衣服，她溫柔地說：『沒關係，下次再加油喔。』我對著陳老師點點頭的時候，我卻發覺她的眼裡似乎隱藏著一絲絲笑意，我總覺得連老師都再嘲笑我。」
「會不會是你想太多呢？」
「嗯，」他苦笑地搖頭，「也許吧。不過，那時候年紀還小，憑著直覺就是覺得老師在笑我。那時候，滿腦子都飾演白雪公主那個女生說的話，還有不斷在場內迴盪的笑聲。很難過喔。從那次開始，我就不敢上台說話或表演。我很怕自己在上台的時候又要出了什麼差錯，又會做出什麼丟臉的事。接著這個而來的後遺症就是，我討厭開放空間，討厭被人注意，然後，對自己也沒什麼信心。」
「沒試著去改變這樣的情況嗎？」小伶說。
「有，不論參加什麼營隊，我都積極爭取上台的機會，我希望可以克服自己這個缺點。可是，每次一上台，看到一群人坐在台下，我就會像個雕像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台上。結果，只是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所以囉，現在的我，寧可躲在後面，在沒有人的地方做事，這樣，對我來說，比較好。」
「可是，這樣不好啊。」勾著阿文的脖子，小伶的臉幾乎貼在阿文的臉上。
「再說吧。」說完後，阿文靠上去，輕輕吻著小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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