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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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睜開眼睛,我發覺跟沒睜開眼睛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視線所及範圍內,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刺鼻的尿騷味令我難以忍受,但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排出來的東西,沒什麼好抱怨的。

蜷曲在這裡,連個伸展肢體的空間都不夠,只能抱著自己的膝蓋,看著黑暗的前方。雙腿不知道在多久前就已經麻木了,背脊也是,脖子也是。現在的我,能夠進行的肢體動作大概只有轉轉頭,活動活動手指和鞋子裡頭的腳趾,然後勉強伸手抓抓自己身上的癢。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六面都是木板的箱子待了多久的時間。關於木箱子外頭那個世界的最後記憶則是,某個大晴天的下午當我走在街上,嘴裡喊著好熱好熱的時候,我的後腦突然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按住後腦,我轉過頭想看是誰打我。但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眼前一黑,頭一昏,我就倒在地上。

然後,大概就昏倒了。再次醒來,我就已經來到這個黑暗的箱子裡頭。大概是重擊我後腦的人將我放進這個木箱子吧。

背在身上的公事包不見了,裡頭有錢包,行動電話,還有一些不重要的文件,包括前一個晚上寫好的採訪稿,以及早上出門時在信箱看見的購物中心的特賣傳單。最重要的是,公事包裡頭有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萬延元年足球隊》。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小說,已經看了五次,並且在上頭作了些眉批,如果丟掉就太可惜了。

一想到那本書以及被偷襲的事情,我只能無奈地搖搖頭,「唉!誰這麼缺德,竟然對我做出這種事情。我平常又沒跟那個人結下深仇大恨!從背後偷襲的作法,實在太卑劣了。」

我試著將背挺直,卻發現一旦挺直背部,脖子就得成接近九十度的彎曲卡在木箱的角落。於是,我只好繼續蜷曲身體,將頭靠在膝蓋上。

膝蓋好硬!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膝蓋可以硬到這種程度。每次看見電視上的摔角比賽,選手用膝蓋攻擊的時候,我總會想,那一定很痛!當自己的臉靠在膝蓋的時候,雖然不痛,卻讓我想念床上柔軟的枕頭。

軟軟的枕頭到底能不能幫助睡眠?別人我不曉得,但是,對我來說卻一點用也沒有。我是個容易失眠的人,常常躺在床上輾轉個把鐘頭才能入睡。我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枕頭,不過,這個時候卻突然懷念起它來。畢竟,枕頭與膝蓋比較起來,舒服得多了。就像佳雯比小芬來得溫柔一樣。

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佳雯跟小芬?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我又搖搖頭。

佳雯是我的前任女友,小芬則是我的前前任女友。

小芬是個個性剽悍,長相卻很可愛的女生。圓圓的臉,不管怎麼看,絕對不會讓人把她跟剽悍聯想在一起。但是,實際上,小芬為我的一舉一動,甚至腦子裡頭的想法都想進行控制。只要我的想法與她不同,她寧可一個晚上不睡,就只為了說服我,告訴我,她的想法才是正確的。我甚至曾經認為,小芬的腦子裡頭一定住了個惡魔,為了就是要征服我,讓我變成她的信徒。

小芬不只對我這樣。聽她形容自己開會的時候,即使面對主管,只要主管的想法與她不同,她不惜對著主管拍桌,大聲咆哮。「反正我的業績很好,沒必要怕他。他比較需要擔心的是,如果我不做了,我們部門的業績鐵定很難看。」

長久下來,我已經沒辦法忍受小芬這種強烈的個性。向她提出分手那天,小芬不僅沒有哭,還義正辭嚴地說:「你確定?不會後悔?難道你不曉得這一路走來,我始終希望你可以不斷成長,不斷進步?你以為我為你做的事情,向你提出的建議都只是為了自己的成就感?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我只能說我的努力全都白費了。畢竟,到頭來你始終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沒有我,你什麼事都
做不成的。」

面對小芬的質問,我對著她笑一笑,「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吧。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你對我好的方式卻建立在你主觀上認為的好,而不是真正體諒我,瞭解我的好。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想喝可樂,你卻給我一杯牛奶,就因為你認為可樂是垃圾食物,牛奶才有營養。」

「牛奶確實比可樂營養!」看著正想開口的小芬,我緊接著說,「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是,小芬,好不好,營不營養是一回事,你得尊重我的判斷,我的喜好。」

那天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小芬。現在,她在某家電視台主持一個談話性節目,還是不改以往咄咄逼人的個性。常常可以看見上節目的來賓被她的話語逼得苦笑,不知如何是好。

佳雯,兩年前去了美國唸書後,就沒有她的消息了。

小芬對我猶如嚴苛的老師,佳雯卻像個過度寵愛小孩的母親。

對我提出的任何要求,即使佳雯心裡有些許不願意,卻總是在稍微思考過後,甩甩她的頭髮說:「好吧!你喜歡就好。」我記得認識佳雯大概半年的冬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看電視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對佳雯說:「我們去墾丁玩好嗎?」

「好啊。」佳雯笑著說,「你想要什麼時候去?」

「現在!」

「現在?」佳雯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可是,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半。而且,我明天還得上班。你也得上班,不是嗎?」

「可是,我就是想去。明天蹺班就好了。一天,一天就好,我們整理一下就出發,好嗎?」我拉著佳雯的衣服說。

拗不過我的請求,佳雯想了一會兒後,搖搖頭說:「好吧,我打個電話叫Judy幫我請假。」

實際上,佳雯的同事並不喜歡佳雯和我在一起。他們總認為佳雯老是遷就我,而我,卻一點也不體貼佳雯。「十足的大男人主義!」這是Judy對我的評論。

這也是後來佳雯跟我提出分手要求的原因。她說:「你總是說你以前的女朋友如何如何嚴苛對待你,絲毫不顧你的想法。但是,你有沒有回過頭來檢討一下自己,你也用這種不顧我的想法跟感受的方式來對待我呢?我很喜歡你,也很愛你。不過,我也同樣受不了你這種自私的想法。就像Judy說的,你真的是個大男人主義者。有時候我會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你跟小芬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對她百依百順,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卻又這麼大男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我沒回答佳雯的質問。但是,現在想起來,或許就是因為我對小芬百依百順,才會想從佳雯身上找到補償吧。結果,只是把自己變成自己也會覺得討厭的大男人主義。

(2)

「大男人主義,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自私行為。」我喃喃唸著。那麼,把我打昏,並且不顧我的意願就把我裝進這個木箱的人,大概也是個大男人主義者吧。一種宰制他人,不尊重他人的價值觀,出於自我中心意識,企圖以自己的價值觀支配他人,使他人為自己所欲的行為。

「不顧顧客的想法是不可以的。就如同政府的施政也該以民意為依歸。」我腦子裡突然浮現大學時代教科書裡頭的內容。

我感到全身酸痛不已,每一個器官,每一個關節,每一吋肌肉都在酸痛,似乎抗議著箱子的空間過度狹小。「至少也該讓我能稍微改變一下姿勢。」我對著狹小而且黑暗的箱子抱怨,彷彿我今天所承受的酸痛都是它所造成的。

可是,箱子如果可以開口說話,大概會憤恨不平地說:「我又不是自願這麼狹小。打從我被製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如果你真要抱怨,應該去找當初製造我的人才對。」

大家都是被宰制的客體,包括承載著我的狹小箱子。或許,把我裝進這個箱子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宰制的一方吧。那麼,誰才是最終極的宰制主體呢?可能是上帝!如果真有上帝存在的話。

假如可以把所有事情的原因都推給上帝,那麼,人類應該會輕鬆些。

對於自己不停胡思亂想,我感到好笑。雖然我們可能被上帝宰制,但是,身陷這種莫名其妙的危機中,還能想到這些問題,至少還可以證明我不是完全被上帝或其他人宰制,而擁有或多或少的自由意志吧。

現在可以帶著比較輕鬆的心情想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或許也是種幸福。我還清楚記得來到箱子後第一次,因為全身酸痛醒來時的情況。

睜開眼睛所面對的一片黑暗讓我嚇得猛力抬起頭而撞倒上方的木板。「好痛!」猛烈的撞擊讓我脫口喊了出來。想伸手摸自己的頭卻發覺自己的手僅能小範圍,而且只能緩緩移動。這時,我才發覺自己被「塞」進一個狹小的箱子裡頭。不論往左,往右,往上,往前,往後,都只能碰到木板。

「靠!」我只好繼續睜開眼睛,抱著膝蓋,咬住自己的下唇。心裡想著,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我不過是個雜誌社的小小採訪編輯,為了餬口才會到雜誌社工作。更何況,印象中我從沒得罪過那個重要人物,也不曾與任何人結下樑子。我的採訪對象多半是室內設計師,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內幕。即使有,我相信他們也不會願意向我透露。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事情?幹!

心裡的不安與莫名其妙不停擴散開來。我開始想,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還有許多事情沒完成,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我夢想未來可以在雜誌界成為風雲人物,如果可以,更希望自己能夠寫幾本書來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最重要的,我還沒娶老婆。娶老婆…在這種情形下,只是一個微小的夢想罷了。

這些夢想隨時都有被毀滅的可能。

我吞了吞口水,決定試著呼喊看看,會不會有人回應我,「喂!有沒有人在?」我張開口,大聲喊著。

喂!有沒有人在……有沒有人在……有人在……

我的聲音在箱子裡不停迴響,可是,箱子外那個可以自由活動的世界卻沒有人搭理我。

「媽的!到底有沒有人在∼?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這裡?幹!」我真的生氣了。

連續喊了幾次之後,我頹喪地將頭靠在膝蓋上,然後又吞了口水,潤滑一下乾渴的喉嚨,並做了個深呼吸,稍微緩和一下自己的情緒。

我不想再做無所謂的呼喊。因為我知道,即使外頭有人,他們也不會理我。說不定,他們聽見我呼喊的時候,還會竊笑,鄙夷地說:「管你去喊。就算你喊破喉嚨,我們也不會理你。」

又過了一下子,我突然想上廁所。但是,那種情況下,別說上廁所,連移動身體都有困難。逼不得已,我只好保持蜷曲身體的姿勢,讓尿液排出來。整個下方的木板,還也我的褲子都濕掉了。

「媽的!」對於這種既屈辱又令人厭惡的情況,我只能忍住不哭,嘴裡不甘願地罵著。

(3)

後來,我在不知不覺中,以蜷曲的姿勢睡著了,直到不久前才醒過來。

褲子跟木板已經乾得差不多,但是,那種屈辱感卻在我心裡徘徊,久久不去。我告訴自己,如果可以從這裡出去,我一定要報復那些人,把他們關在小小的箱子裡,讓他們嚐嚐我所遭遇的事情。

我的喉嚨還是乾渴,肚子也因為過久沒有進食而感到飢餓。

我開始懷念起自己不喜歡吃的紅蘿蔔。在外頭的時候,即使是把紅蘿蔔剁得碎碎的炒飯,我還是有辦法將它們一小塊一小塊地挑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討厭吃紅蘿蔔。可是,到了現在這種狀況,我突然覺得,或許我該嘗試去喜歡紅蘿蔔,嘗試去瞭解,為什麼會有人那麼喜歡吃紅蘿蔔。

佳雯非常喜歡吃紅蘿蔔。所以,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總會說:「佳雯,這個給你吃。我很疼你吧。」然後把紅蘿蔔放進她的碗裡。

她總是笑著說:「少來了,明明就是你自己不喜歡吃,才會把它們給我。不然,你不要吃排骨,把排骨讓給我吃。」

「啊,不好啦。這是油炸過的東西,吃了對身體不好。女孩子需要美麗,不能發胖。健康的紅蘿蔔給你吃,我吃這個不健康的排骨就好了。」我是這樣狡辯的。

好想佳雯。我們會分開,完全是我的問題,跟佳雯一點關係也沒有。她總是那麼溫柔體貼,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竟然天真的以為,佳雯對我的好是理所當然,而不知珍惜。

這樣的我,與其讓佳雯傷心,不如讓她去追求屬於她的幸福。

小芬呢?不知道她現在如何?說不定正坐在攝影機前與現場來賓進行一場舌戰。她還是很可愛的。雖然她總是以自己為中心,強調自己的理念,但是,換個角度看,那是一種自我表現的方式,也是對我的關心。是關心吧,我想。

記得小芬的同事雅萍在我們分手後的某天,在東區一家咖啡館遇見我的時候跟我說,小芬連續好幾天眼睛都哭的腫腫的,以往那種咄咄逼人的樣子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搖頭與嘆息。

我總以為,小芬不會因為我們的分手感到難過。至少在我想她提出分手要求的時候是如此。她總是這樣,不願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現在別人面前。交往一年多的日子,我從沒看過她在我的眼前哭。頂多也只是對著我,不停說著令她生氣的事情。

希望小芬可以遇到一個讓她放開自己,不需要壓抑自己情感的男人,並且給小芬幸福。

我希望她們兩個都能得到應該有的幸福。

至於我自己……算了吧!待在這種地方,哪還能想到什麼幸福不幸福。如果可以從這裡出去,就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可是,為什麼我要被困在這裡?而且還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可惡!可惡!可惡!幹!

「可惡!」我大喊著,被靠著身後的木板,雙腳往前方的木板用力踹了過去!

將沾滿垃圾味道的衣服丟進垃圾桶後,我走進浴室,讓自己沖個熱水澡。抹上沐浴乳,我希望可以洗掉一身令人作嘔的味道。

回想起來,我真的沒辦法相信那個木箱竟然這麼脆弱,只要用點力氣就可以踹破。

走出垃圾山的時候,管理人員還用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他大概難以想像,怎麼會有一個人從垃圾山裡頭走出來。一路上,沒有任何一輛計程車願意載我,於是,我只好一步一步走回家。

途中,我一直想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卻仍然無法得到結論。唯一能夠提出的解釋,就是我,很倒楣,倒楣到家了。這種情況下,就算我當初想好,一定要狠狠報復把我裝進箱子裡的人也是枉然。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幹的好事。媽的!幹!

可是,唯一可以確定的,在箱子裡的時間讓我想了很多,很多。關於佳雯的,關於小芬的,還有關於自己的。我知道我該改變一下自己,不能老是以自己為中心思考整個世界的問題。我沒有權利用自己的方式去影響身邊的人,只因為他們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跟我不同。彼此的尊重,還是比較重要的。只有能夠尊重別人,我想,我才會獲得相對的尊重,而不是別人不得不的屈服。

從浴室走出來後,我看見電話答錄機裡頭有一通留言。

「瑞容,我是佳雯。」佳雯?

「我已經回國一個多月了,正在找工作。沒想到,你的電話竟然沒有改變。你還好嗎?因為你不在家,我只能這樣問候你了。這段時間…算了,如果你聽見留言,還想跟我聯絡的話,就打我家裡電話給我吧。掰掰。」

我又聽了一次留言。那是佳雯的聲音沒錯!佳雯!佳雯!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我拿起電話,正打算要撥的時候,卻發覺自己忘了佳雯的電話號碼。我急忙站起身,走進臥室找佳雯的電話。

翻閱電話簿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幸福這種東西,不是外在力量所能決定,只有靠自己才能把握。我再也不要忍受在箱子中的不確定,那種無能為力,只能被人宰制的被動狀態。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掌握屬於自己的幸福。

「290300……」我找到了佳雯的電話。腦海中,佳雯正對著我微笑。

那是我所熟悉,而且一直想念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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