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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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報紙上社會新聞版刊登著「女子酒後駕車死亡」這樣毫無創意又不新奇的標題那天,朋友紛紛打電話向我詢問這件事情。她的家人更是怒氣沖沖地指責我,說什麼平常滴酒不沾的她竟然會因為酒後駕車而死,一定跟我脫不了干係。他們要我給個明確的交代,交代她車禍之前發生的事情。

面對他們的質問,我始終沒有多說什麼。我知道,不論我怎麼說,他們一定會有更多的指責。說多了,他們會以為我在替自己辯解些什麼。說少了,他們又會認為我對這件事情漠不關心,甚至認為我是個冷血動物。

她的家人不願意讓我進去看她。我只能坐在她家門口外的紅磚道上,遠遠看著她的靈堂,一根又一根地抽著香菸。

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如何。但是,可以想像的,一定非常狼狽憔悴。想想,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滿臉鬍渣還能被認為好看的。

如果沒發生那件事,她怎麼可能酒後駕車?如果沒有那件事,現在她應該在辦公室上班,或許會打個電話跟我聊天也說不定。不過,我已經沒有機會聽見她的聲音了。再也沒有機會。

灰色的天空飄起綿綿細細的雨。天氣預報說,從今天開始因為大陸冷氣團的影響,未來三天將會是陰雨綿綿的壞天氣。據說,人們容易在下雨天比起晴天更容易罹患憂鬱症。只是,對我來說,晴天或下雨天並沒有什麼差別。

兩片嘴唇之間的香菸被雨給淋熄,我依然不在乎地抽著。結果,吸進嘴裡的只有一口夾帶煙味,令人作嘔的雨水,但我還是將它吞進肚子裡。好冷!我忍不住抱緊膝蓋。已經是接近夏天的四月,可是,下雨的日子,還是可以從空氣中感到些許的冷意。

「不冷嗎?」循著聲音的來源,我抬起頭,只見她的妹妹撐著Hello Kitty的水藍色雨傘站在我面前。

我搖搖頭,將手中已經淋濕的香菸扔掉,從口袋裡掏出香菸和打火機。不論我怎麼試,打火機只是不停發出「嗤!嗤!」的聲音,就是沒辦法順利將香菸點燃。她的妹妹伸出空著的手將香菸從我的手指中間拿走。

「別抽了。正下著大雨,進去吧。雖然我媽現在不想看到你,可是,我爸覺得至少該讓你上個香。如果可以,更希望你能將事情交代清楚。」我再次抬起頭看她,呆呆看著,腦中一片空白。

「走吧!」她伸出手,「我拉你起來。」

跟在她妹妹的腳步後,我一直垂著頭,看著地上前進。我害怕抬起頭的時候,眼神會在不經意之間與她家人的眼神交會。我不知道怎麼承受他們責難的眼光,更不知道如何向他們道歉。尤其是她的母親。她總是待我那麼好。

每回到她家吃飯,她會弄一大桌好吃的東西,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住外面,一定很少吃到媽媽煮的東西。就把這裡當自己的家吧。多吃一點。」說話的時候,她總是滿臉笑容。

每當她的母親這樣說,她總會扁著嘴,抓抓她柔黑的長髮說:「唉呀!真是偏心。平常我在家就沒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

「笨蛋,」她的母親會在這個時候敲她的頭,「這有什麼好計較的?」

隱約中,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母親幾乎將我當成自己的女婿一樣看待。可是,平常開朗的她,現在一定面容憔悴,滿臉淚痕,甚至傷心欲絕。失去心愛的女兒,任誰都會這樣,原先略胖的體型一定消瘦的許多。

我呢?失去心愛的人,心裡的難過有誰可以瞭解?現在,所有人關心的都是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試著來瞭解我的心情。可是,我真的傷心難過嗎?我不知道。我總覺得現在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抽著菸,或者不停地喝酒。然後,最好能夠狠狠睡上三天三夜,並且在醒來的時候,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場惡夢。事實上,什麼也沒發生,她還好好地在辦公室上班,對了,還要打電話跟我聊天。我們每天都會在上班的時候聊天的。

這樣算是難過嗎?唔,不太清楚。可能,已經麻木了吧。

接到她車禍的通知時,我正好離開辦公室。那時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深夜一點半左右。往醫院的路上,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一直猜測著從來不喝酒的她怎麼可能酒後駕車?雖然我們在車禍發生不久前曾經口角過,但是,我並不認為事情嚴重到會讓她獨自一個人到PUB喝酒。她總是告誡我,如果喝了酒,即使路途再近也不要酒後駕車。最好將車停在路旁,坐計程車回家。

「千萬不要讓我擔心。」她總是這麼告訴我。

可是現在,別說擔心,我跟她就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了。

當我趕到醫院,她正在手術房裡急救。手術房外的走廊上,她的妹妹眼裡噙著淚,紅著眼眶對我猛搖頭,「怎麼辦?醫生說情況很不樂觀。」

走廊另一個角落的長椅子上,她的母親將頭靠在她父親的肩膀上,兩眼無神,不知道盯著什麼地方看。眼淚,像小溪一樣,毫無間斷地順著臉龐流了下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開闔嘴巴反覆唸著「阿彌陀佛」的佛號,似乎想為女兒祈求更多的平安與健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走進靈堂,她的母親立刻衝上來,緊抓的我,用力搖我的肩膀,幾近歇斯底里地喊著:「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酒後駕車?你到底做了什麼讓她傷心的事情?你為什麼沒有好好保護她?」

我緊咬著嘴唇,拚命搖頭。我想說話,可是喉嚨卻像哽著一塊石頭,讓我什麼都說不出口。我吞吞口水,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就可以還我一個女兒嗎?」她的母親繼續搖著我的肩膀,尖聲叫著:「都是你,都是你!還我女兒來!還我 …」說到一半,她突然垂下緊抓著我的雙手,靠在我的肩膀哭了起來,嘴裡還不停說著:「為什麼?為什麼我那麼疼你,你卻忍心害死我的女兒。」

面對她的質問,我不知道能說什麼。雖然,她並不是我直接殺死的,可是,她的死不論由誰來看都會覺得跟我脫不了干係。即使是我也這麼認為。

她的父親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黑色眼鏡後頭的眼神雖然看不見一絲對我的怨恨,但是,那個眼神卻讓我覺得他蒼老了許多。缺乏生氣,彷彿只是因為還在呼吸才活著。我們合力將她的母親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並讓她坐下來。她父親拍拍老伴的背,帶著哀傷的語氣輕聲說:「好了,不一定都是他的錯。」他嘆了一口氣,「我想,他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聽到她父親一句「他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我的眼淚突然不自主地從眼眶流了出來。流過我的臉頰,下巴,然後滴落在地面上。我伸手揩去眼淚,但新的眼淚又從眼眶流出來,「奇怪,怎麼會這樣?」我邊擦眼淚邊說。

腦海中突然浮現她的笑容,還有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想,你已經不愛我了。」那是帶著冷漠與失望的語氣。

(2)

「又做了同樣的夢!」張開眼睛的瞬間,我嘆了口氣。

回過頭看擺在床頭的美晴的照片,我才突然想起美晴的照片已經被我收進抽屜的最底層。三個月過去了,這個睡醒後就看一眼美晴照片的習慣還是沒辦法改掉。或許,三個月的時間還不足以讓我改變五年來的習慣。

這段期間,我多次到美晴家中探訪她的父母。美晴的母親在我解釋過整件事情來龍去脈後原諒了我。再次見到美晴母親的時候,還有她的父親,總覺得他們衰老了許多。畢竟,失去女兒的傷痛絕對不是短時間就能夠恢復的。

吃飯的時候,美晴的母親還是跟以往一樣熱心招呼我。但是,這個動作卻往往讓我們想起美晴,想起這個時候應該有個美晴坐在一旁說:「唉呀!真是偏心。平常我在家就沒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她的母親總是忍不住掉淚,她的父親則面無表情吃著飯。至於美晴的妹妹雅晴,她會嘆口氣,並且對我搖搖頭。原先應該快樂的吃飯時間頓時變得漫長,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只有碗筷與湯匙的碰撞聲,以及吃東西時發出的細微聲音。

直到吃完飯,所有人離開餐桌到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氣氛才會好轉。似乎所有人都想藉著看電視,聊天,還有吃水果這些動作讓自己稍微忘記失去美晴的傷痛。

美晴的喪禮結束後大約一個月,我辭去了雜誌社採訪編輯的工作。一來因為在辦公室工作總讓我起美晴會在上班偷空打電話給我,向我抱怨工作太多的事情,那讓我難以專心工作。二來則因為我老早就想辭去工作,讓自己嘗試SOHO的生活方式。我總認為這樣的方式比起每天固定上下班適合我。但是,在銀行工作的美晴一直反對我這麼做,她認為一個固定的收入來源是必須的,SOHO並非不好,只是收入總是比較不穩定。

辭去工作後,我開始過著自由撰稿的生活,幫好幾家出版社和雜誌社寫東西。這一切都拜以往工作建立的人脈所賜。收入或許不多,但至少,我還活得下去,不需要餓肚子。

只是,辭職之前我從沒想過,在家工作的方式雖然比較自由,但是,相對的,與人接觸的機會變少,單獨面對自己的時間增加了。我從來不認為獨處有什麼不好的,我需要獨處的空間。不過,美晴去世後的這段期間,只要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裡,我總是很容易想起她在屋子裡走動,在廚房煮東西,或者靠在我的胸口,兩個人一起看電視的情景,有好幾次,我甚至以為自己看見美晴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看著電視哈哈笑著。

原本應該是避風港的地方,卻成了滿布暗流的死亡海域。

「把姊姊的照片收起來。這樣可以減少觸景傷情的機會。」當我像雅晴提起這件事時,她這麼告訴我。

考慮之後,我聽了雅晴的建議,將美晴的照片收到抽屜的最底層。取而代之的是雅晴送我的一禎照片。據說,這是一位陳姓攝影家的作品。

雅晴說:「這是他在四川九寨溝拍攝的照片。深藍的的部分是水,上頭一點一點的黃色物體則是落葉。至於那個帶點藍色卻有點模糊的白色物體則是沈在水裡頭的枯木。枯木的形狀有點像龍頭,所以叫『龍之幻』。外表看起來像龍頭,實際上卻不是龍頭,只是幻覺罷了。」

她看我不說話,又繼續說:「很多事情也是這樣。光看外在的時候,我們總以為事實就是如此,甚至覺得為什麼事情這麼難以解決。可是,如果我們稍微深入去看,往往發現外在的一切不過是個表象,如果回歸到根本的地方,一切再簡單不過了。」

我知道雅晴指的是什麼,但我沒答腔。

她看了我一下子,又繼續說:「人總是要往前走的。失去姊姊雖然痛苦,但我們不能一直停留在那個地方。否則,姊姊會擔心我們的。」

「怎麼你說話的口氣像在說著某個陌生人的事情似的?」我苦笑著問她。

「不是這樣,」她搖搖手,「只是覺得一直悲傷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很擔心我媽。你知道的,這段時間來她蒼老了許多,心情更是不曾好過。」

「嗯。」我點頭表示同意。

「或許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她才能從失去女兒的傷痛中復原。可是,在此之前,總得有人盡量讓她打起精神,不要老是悶悶不樂的。爸爸的狀況也不是很好,所以,」她聳聳她細小的肩膀,苦笑地說:「只有我了」

我瞭解你說的,我說:「可是,對我來說,每當我想起美晴出事那天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論我怎樣想打起精神就是辦不到。」

「美晴說:『我想,你已經不愛我了。』對於這句話,我始終無法釋懷,我無法接受美晴可能是在對我帶著恨意的情況下死去。」

雅晴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或許姊姊根本沒恨過你。我想,在她的心裡一定很愛你的,不是嗎?」

我知道雅晴沒說出口的另一個部分是:「如果不愛你,她怎麼可能喝醉酒又開車呢?」雅晴說的或許沒錯,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因為她簡單的一句話就認為,其實美晴並不恨我,甚至在她死的時候還是很愛我。

沒有誰可以向死人要一個回答。美晴到底愛我或者抱著恨意死去,我沒辦法得到標準答案。

「標準答案?一個標準答案對你來說有這麼重要?」雅晴搔抓著她柔黑的頭髮,跟美晴感覺很像的頭髮,「沒有那個答案,你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可以活。」我笑著說,「因為我還有呼吸跟心跳,我也還能思考。可是,會不會活得比較好的問題就不是我所能肯定的。」

「好吧,」雅晴一臉沒好氣地說:「姊姊恨你或者不恨你,那個答案可以讓你活得比較好?」

(3)

聽到雅晴的問題,我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不知道怎麼回答嗎?」雅晴的口氣在一瞬間有了改變,「因為你根本不確定知道了答案會不會讓你過得好一些。在我看來,」她冷冷看了我一眼,嘴角竟然泛著些許輕蔑的微笑,「你只是在欺騙自己罷了。你害怕姊姊是在帶著對你的恨意下死去,你無法承受被一個死去的人怨恨。甚至這個人是誰都無所謂,只要她的死與你無關就好了。這樣一來,你的良心將不會受到譴責,你就可以繼續過著你原來的生活。」

雅晴說的每一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來回在我身上劃過。跟在刀痕後面的是一道道的傷口迸出來的鮮血。最後那句話更像直接插在心臟上的一刀,讓我突然懷疑起自己是否就如同雅晴說的一樣。

「不說話?我這麼罵你,難道你一句話也不想反駁?」

「碰!」我用力拍了桌子,「你說夠了沒?你憑什麼這樣指責我?如果說完了,就趕快走,不要在這裡對我叫囂。」我用自己都嚇了一跳的音量吼著。我突然覺得自己像頭野獸。

雅晴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竟在椅子上呆了半響才回過神並且站了起來,「沒什麼好說的。」她拿起她的手提袋,「自己保重,我走了。」

我咬著手指頭,沒抬頭看她。過了一會兒,聽見雅晴用力將門關上的聲音,我才抬起頭看著白色的天花板,還有緩緩轉動的古典吊扇。

那是我和美晴一起選購的古典吊扇。

轉過頭望見半小時前才剛掛上去的相片,我彷彿在照片裡頭,在水面底下看見了美晴,她正對著我笑,帶著一點歉意,好像正在說:「對不起,給你帶來了好多好多的困擾。」

如果是美晴,一定會這麼說的。她總是溫柔對待每一個人,深怕自己的一舉一動可能不小心傷害了他們。即使別人犯了錯,她也不會像雅晴指責我一般,指責別人。美晴會用她特有的溫柔口吻告訴對方,如果可以換個角度看事情,那麼得到的結果會更好。她從來不否認別人的想法,只是適度提出不同的意見。有好多次,我都覺得美晴對我的包容就像母親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即使孩子真的犯了很大的過錯,在母親的眼裡都是可以原諒,可以寬恕的。

「我並不是不會生氣的人,」有一次美晴這麼跟我說,「我只是覺得生氣並不能解決問題。與其如此,不如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唯獨那個晚上,美晴出事的晚上,她在電話裡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與憤怒,激動地說:「我想,你已經不愛我了。」

交往五年多,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見美晴失控地對我吼著。只是,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透,美晴對那件事情為什麼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

從這天之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雅晴。到她家拜訪的時候,很湊巧的,雅晴都不在家。我們沒機會碰面。或許,這不碰面是件好事情,免得雅晴看見我又是一臉氣呼呼的樣子。只是增加彼此的不悅罷了。

今天晚上,就在我從雅晴家裡吃過飯後,準備回家時,我在公寓門口遇見雅晴,「又加班?」我試著擠出一絲笑容跟雅晴打招呼。

雅晴的手一直按著肩膀上手提包的袋子。她咬咬嘴唇,又看了我一眼才開口說話:「是啊。」她臉上的笑容跟我一樣,很不自然。

「呼!」我作了個深呼吸,「你還在為上次的事情生氣?」

「沒有。」雅晴撇過頭看著向口的便利超商,「我沒必要生你的氣。」她的嘴唇微微噘著。

「還說沒有,」我攤開雙手,「不然你何必用這種表情說話?」

雅晴側著頭,斜瞄了我一眼,「沒人規定不可以用這種表情說話吧?」

「好吧,既然這樣,我也沒辦法。」我無奈地聳著肩膀。「最近好不好?」

「本來很好。一分鐘前還很好,不過現在不太好。」她停了一下子,看著我說,「我討厭看見不懂得振作的人,所以心情不好。」

「是嗎?」聽雅晴這樣說,我感到莫可奈何,「既然這樣樣,不懂得振作的人還是趕快消失的好。掰掰。」說完,我閃過雅晴,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喂,」雅晴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姊姊根本沒恨過你。」

我回過頭看了雅晴一眼,又繼續往前走,「你不是美晴,你怎麼可能知道?再見。」我揮了揮舉起的右手。

「沒有人會知道……」雙手插進口袋,我用自己都快聽不見的聲音說,並繼續往車子走去。

「葛瑞容!如果你一直想著姊姊的事情,」雅晴又在我身後高喊,「你就永遠只能留在原地踏步!你的書呢?你不是一直想出書?」

「我很期待有一天你可以出書。」美晴出事的前一個晚上,當我把剛寫好的散文拿給她看時,她這麼跟我說。

「不成,就算出版了,可能也沒有人會買。」那時候,我搖搖頭說。

「我啊,我就一定會買個一百本,分送給我的親朋好友,告訴他們,這是我男朋友的書。」美晴用著一種為我感到驕傲的神情說話。

「喔,那可能只能賣出這一百本了。」我笑著回答。

「不會,不會,」她瞇著眼睛,滿臉笑容說,「雅晴也會買。」

「雅晴?」我用懷疑的眼神看她。

「對啊,雅晴也喜歡你寫的東西。」美晴抓了抓頭髮,「不好意思,沒經過你的同意就把你的東西拿給雅晴看。」

「我還以為雅晴只喜歡看些管理的書。」我笑著說。能多個人喜歡我的文章,也是很不錯的事情。

「是這樣沒錯。不過,雅晴真的滿喜歡你的東西喔。」

「關你什麼事?」我停下腳步,回過身對雅晴說,「我現在不想出了。不行嗎?」

「沒用的傢伙!」雅晴真的火了。她說完後,轉過身,重重將公寓的鐵門甩上,發出『碰!』的巨大聲響。

(4)

「喂,你在想什麼?」裸著身,躺在我身旁,今天晚上在酒吧認識的女孩小伶問我。

「沒有。就算說了,你也不會懂。」我笑著弄亂小伶的頭髮。

「你把我的頭髮弄亂了。」小伶用手指順了順頭髮,「說說看,說不定我會瞭解。」剛剛做愛的時候小伶的短髮早被我弄亂了。

「沒有,只是想起我以前的女朋友。」我盯著天花板看,「她車禍去世了。」

「I'm sorry,」她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你很愛她?」

「或許吧。」我笑著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伸手抓過打火機,我點上一根香菸。

「怎麼會不知道?」小伶側過身,用手支撐頭部,「你們交往多久?」

「五年.」這是我第一次在床上抽菸。美晴一直不喜歡我抽菸,更別說躺在床上抽菸了。

「很久耶。」她伸手將香菸從我手上拿走,抽了一口,「既然可以交往這麼久,你應該很愛她才對。」

「我不知道。」我又將香菸搶回來。

「你真麻煩。像我,」小伶笑著撥撥頭髮,「我就可以很確定地說,我很愛我男朋友。」

「那你還跟我上床?」

「因為你給我的感覺很特別。」小伶的眼睛很大,而且很靈活。

「怎樣叫做感覺很特別?」我挑著眉毛問她。

「很特別就是很特別。我也說不上來。」她躺了回去,兩眼盯著天花板看,「感覺吧。可能是因為你的眼神很憂鬱,卻很迷人。你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人沒辦法捉摸你在想些什麼。」

「剛剛還說不知道,現在就可以分析得這麼清楚。」我笑著揶揄她。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把感覺說出來而已。不過…」小伶停了下來。

「不過什麼?」我猜想,我現在一定是一臉好奇。

「我的感覺喔,」這次換她弄亂我的頭髮,「你給人的感覺很憂鬱,很能吸引女生,但是,跟你做愛的時候,我總覺得你不是想著我,而是想著某個不在場的人。例如……」

「我的女朋友?」我接著說。

「跟女生做愛的時候,不應該想著別人的。這樣,對女生來說,是件不公平又不尊重的事情…」當我醒過來的時候,小伶已經走了。我的眼鏡旁邊,放著寫了這麼一段話的紙條,「…剛剛偷看了你擱在桌上的稿子。對不起!你寫得很棒,很有感情。你一定很愛你的女朋友,對吧?要繼續加油!如果想找我,就打下面的電話給我吧。」下頭寫的是小伶的行動電話。

我嘆口氣,將小伶的紙條塞進書桌上的玻璃墊間。

繼續加油?有什麼好加油的?再怎麼寫,也只是發洩自己心裡的感覺而已。這樣的東西,根本不值得別人來閱讀,來喜歡。更何況,喜歡我文章的美晴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什麼都不在了,我自己也快不在了吧!

我一直都懂雅晴跟我說的話,可是,不管自己怎麼告訴自己,我就是沒辦法從美晴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很在意,一直很在意美晴那天晚上說的話。

更在意我自己對雅晴,還有她父母撒的謊。

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根本不是因為公司要將我調到台南分社工作的事情讓美晴那麼難過。如果只是這樣的事情,美晴一定只會說:「你去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或許雅晴早就注意到了,或許雅晴早就開始懷疑了,只是她不說而已。她懂美晴的想法。雖然她們那麼不同,但是聽說雙胞胎總是可以瞭解彼此的想法。她知道美晴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發那麼大的脾氣。可是,雅晴從來不願意戳破我。是的,我想,她是故意不戳破我的謊言,只為了讓她父母放心,讓他們不會因為美晴遇見像我這麼糟的男人而感到難過。

美晴根本莫可奈何。是的,她真的莫可奈何美晴除了感到難過,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做。所以,她才會獨自一個人道酒吧喝酒,然後因為酒後駕車而車禍死亡。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如果不是我說了那些話,美晴根本不會車禍。

看著窗外台北難得的藍天,我想起小伶紙條上的那句話,「你一定很愛你的女朋友,對吧?」

如果僅僅從一個人的文章就以為能夠瞭解一個人,那未免太可笑了。有太多的作者總是文不如其人。文章裡頭寫的東西,不過是種偽善,用來欺騙自己,也欺騙讀者的手段罷了。如果小伶夠聰明,她應該可以體會到才對。

美晴一定很恨我吧!我一直這麼認為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這麼認為。她不可能原諒我的,永遠不可能。過去不可能,她已經死去的現在也不可能。

未來,更不可能。

開了音響,我在桌前坐了下來,決定寫封信給雅晴,告訴她整個事情的經過。只是,當雅晴看見這封信,這封最後的信時,我應該已經在天堂陪著美晴,跟她道歉了。不,或許,我會到地獄去,去彌補我對美晴做的錯事。

(5)

雅晴,你好嗎?

我猜,你一定會說:「不好,一點也不好。」說不定,你正哭淅哩嘩啦的。乖喔,不可以哭。我的死去是為了替我自己贖罪,不是為了美晴,只是為了我自己。

我想一直重複聽著蘇慧倫的「我們都是好人」。我一直好喜歡這首歌呢。但是,該死的音響竟然一點也不配合,一直往下一首播放。所以,我只好站起來按回這首歌。現在,已經將音響搞定了,應該不會出差錯才對。希望不會才好。

你說,是嗎?

我給自己開了一瓶伏特加,這是美晴去世前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捨不得喝。可是,今天如果不喝,以後大概沒機會了。聽美晴說,你也喜歡伏特加的味道。真可惜呢,沒機會跟你一起喝酒。等下輩子吧,希望下輩子你會願意跟我喝酒。

聽見美晴跟我說,你也喜歡我的文章時,我的心裡感到很高興,但是,我卻用懷疑的口氣說:「我還以為雅晴只喜歡看些管理的書。」你知道嗎?你一定不知道的,比起美晴希望我可以出書,我更感到高興的是,雅晴,你喜歡我的文章。但是,我總不能大棘棘地說:「哇!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歡雅晴喔!」

是的,我不能在美晴面前說,我很喜歡你。因為她是你的姊姊,也是我的女朋友。

可是,我就是喜歡你。這是最後一根香菸了。以後,我再也抽不到淡藍色的卡蒂亞,因為我就要死了,要到美晴那裡請求美晴得原諒。我也希望你可以原諒我,原諒我因為這樣的事情害死你的姊姊。

真煩,音響還是不聽話,我只好站起來選取我喜歡的曲子。真怕這樣會打斷我的思緒還有我的情緒。算了,就要死的人那有什麼情緒不情緒可言呢?情緒這種東西,不過是種自己欺騙自己的假象罷了。

好吧,該說正題了。這封信是為了讓你瞭解,為什麼不喝酒的美晴會在酒後駕車,然後因為車禍去世。

那天晚上,美晴打電話給我。在這之前,我一直想著你,甚至還想著你自慰。即使你跟美晴長得幾乎一一模一樣,但我知道,我想的人是你。美晴打電話來的時候,我鼓足勇氣告訴她,其實,我現在,應該說那個時候,不過,到現在還是一樣,我喜歡的人,是你。我愛的人是你,而不是美晴。

當我和美晴做愛的時候,我心裡想的也是你,而不是在我眼前的美晴。

所以,當我向美晴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才會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與憤怒,激動地說:「我想,你已經不愛我了。」實際上,美晴說的是:「你愛的是雅晴。我想,你已經不愛我了。」只是,我始終沒有將這句話告訴你們而已。

聰明的你,或許早就已經猜到了吧!

可是,那又怎樣?就算你喜歡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歡我,你也不可能說出來。不是嗎?

我的手有點顫抖,可能是因為喝了太多酒的關係。太過難以辨認的字,你可以跳過去。

雅晴,這是唯一一次,我想告訴你,其實我很喜歡你。當我跟你聊過天之後,我就一直喜歡你。

你還記得嗎?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那是在你家。那時候,美晴正在廚房裡頭忙碌,準備那天晚上的晚餐。真糟糕,你一點也不懂的廚藝,不樣美晴,那麼精通廚藝。我很喜歡美晴做的菜喔。可是,我卻更希望可以吃到你做的菜。不過,大概沒機會了。

不過,應該…不,已經沒有機會了,已經沒有機會吃到你做的菜,即使是美晴說的,你的一千零一招拿手好菜,泡麵。這樣吧,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到我墳前送上一碗泡麵。我會很高興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父母。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們。如果你有空,請幫我探望他們一下。我是個不孝的孩子,不是嗎?

不要搖頭喔!事實就是如此。

不寫了,腦子一片混亂。不過,喝酒應該可以讓我減輕一點點的疼痛吧!

最後,我想跟你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喔。當你跟我說:「沒用的傢伙!」時,我感到好難過。我一直希望你可以瞭解我對你的感覺。或許,聰明的你早就瞭解了。對吧?

我好喜歡你,真的。即使我會因為這樣而擔負起背叛美晴的罪名。但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不是嗎?

該停筆了。如果你有空,記得幫我探望我的爸媽。

希望你可以過得幸福。

By愛你的葛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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