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之風 

作者:aup (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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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曾笑談,希望自己身後,能將骨灰灑在大海,讓湛藍的浪和呼嘯
的風,永遠地記得他。

而他如今被緊封在一個小小、黑色的甕裡,存放在山頂上的高塔裡。 

我常常想像他的心,在沉浮在大海波濤裡,隨著碧波之風,
前進、前進、前進!

那也許就是自由吧!

他打電話來的時候,是很深的夜晚,而我已經入睡,白天的工作忙碌
讓我在夜裡睡得格外深沉,直到媽的手推醒我,她疲倦的喊我:「寧寧,
電話啊……」

我非常非常的累,每天如此,有時候真是厭倦到希望永遠不要醒來的地步。入夜之後我的睡眠像是一種逃避,勉強可以躲開日間工作的辛勞與不愉快,然而無論我怎樣逃躲,現實如此,每當我張開眼睛的時候,還是得面對它。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閉上眼睛就可以脫離這個世界?短暫也好,我渴
望拉長這樣的短暫空白。只是,張開眼睛的時間又更多過閉起肉眼的黑暗吧!

「喂?」我摸索到電話,閉著眼睛,有氣無力的哼。「是誰……?」

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我聽見規律沉穩的呼吸聲,慢慢傳來,好像是
很遠的地方、又彷彿很接近。我的心底開始不安,砰砰的心跳聲似乎在聽
到那沉默無聲的空白起,開始狂跳起來。

睜開眼睛,眼前很黑,很深的夜哪…,在這時候。「是你啊……」
已經有多久沒有接到他的電話了?他的音訊渺然無蹤,曾經在我的生命裡佔據那樣沉重的地位,後來卻像風箏斷了線一樣的消失了;雖然我明白他就在這世間的那一處地方、雖然,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該怎樣聯絡他、雖然雖然,我知道只要開口呼救,他就會來,會來拉我一把、把我從這恐怖的泥沼裡拖出來…,然而從那年夏天之後,我就不再在心上,放上他的位置了。

讓自己遺忘罪,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為了要逃往輕鬆的方向吧!

「夜半打電話來,卻不說話…,」我的聲音聽起來又冷又冰又寒涼,
像是刀子磨過後,鋒利地切割。「是為了什麼?」
他像是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很久不見了哦,寧寧。」

我閉上眼睛,這個世界要面對的現實太多,也太冷酷了。
「聽見二伯的消息…,好一陣子了。」他說。「妳還好吧?最近啊。」
是的,我很好。我的聲音無言地發出,在暗夜裡。
「你並沒有來。」我說。
「是啊,我想,妳並不希望見到我吧。」他輕輕地說。「而且…,還記得那
約定嗎?」
「嗯,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我帶過問題。「三、四、五…,五年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笑。「對妳來說是的。」

「對我來說?」
「兩年前碰過妳,妳並沒有看見我吧?」他說。「飯店裡,妳跟兩個女孩子
一同吃飯…。」
我有點驚訝。「你並沒有過來叫我啊!」
「我想妳不會願意看見我的…我想。妳和妳的朋友正高興,我不想破壞那樣
和諧的氣氛。」他說。「是約定啊!」
「你還記得?」我的聲音一定聽起來很僵硬。「那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
「因為在約定裡,並沒有勒令我不能安慰妳啊!」

是約定啊!那一道界線。

永遠,我們只能依照這條既定的規範走下去,永遠不能愉悅,這條金科
玉律的勒戒。

我開始覺得疲倦,非常困乏的疲倦。「太晚了,掛了吧!什麼事情都
以後再說。」
他沉默,過了好久。「回來吧!」他說。

回來吧!

回去哪裡?我不回答,手指移動到「關閉」的按鈕,掛上電話。

閉著眼睛,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並不是為了面對現實而閉上眼睛。
眼眶裡熱熱的,有點想哭的感覺。

我壓下那樣的衝動,更深更深地閉緊眼睛,翻個身,感覺到沙沙毛茸
茸軟軟地小耳朵正在枕頭邊上,牠的小小呼吸一起一伏著。

該睡覺!我告訴自己。因為明天還有一整天的黑暗要面對。

人生就是這樣,面對黑暗,克服它,走一段平坦…,再碰到黑暗。

要勇敢。

而我的哭泣並不能挽回什麼或是解放什麼,現在或過去、以後未來都
是如此,我、媽媽、爸爸…,他。

啊!好想念。

如果能交換,生命如果能倒退十年,也許什麼都會不同吧。

我閉著眼睛睡,心跳著,一響一響,像是敲打著整個身體,一寸一寸,
慢慢地麻痺乾掉了。

眼淚也會蒸發吧。我想。

熟睡前的我這樣想。


湛藍的海洋上,不同深淺的藍色波浪起伏,海鳥翱翔,聚集、散開,
展翼飛翔,發出鼓舞的鳴唱,像是交談閒聊、像是等待、像是尋找什麼一樣。

風呼呼不止地吹著,帶著鹽的滋味,倏然而來、颯然而去,那也許是
記憶最初、最鮮明的顏色。

橫濱海港的漁船上,我見過那樣的顏色。

而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陳年舊事,而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那樣瀟灑的回
憶;在夢裡想起來,那頂被吹飛的草帽,還繫著水藍色的絲帶──我最愛
的顏色。

風鼓漲而猖狂地發出嘶吼,海面上看不見一丁點遮蔽,天空延伸到最
極限,藍色、滿滿地藍色連接在一起…,我感覺水面波動,一波一波,由
遠而近地拉過來…。

我心愛的草帽,在哪裡?

它也許就在偌大海洋,那極限裡的某一個角落吧,被寬闊地包容著,
就像我深沉的記憶一樣。

幼年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起它,有點可惜、又帶著一絲興奮,
想像著草帽隨波逐流,不知道悠遊多廣大的海域、多麼不可思議的地方,
我想像著它的旅程,像是想像著自己的生命一樣;那時候多麼天真,總認真地深信,自己長大以後,必然可以隨著草帽漂泊的足跡,遨遊天涯。

「帶著我嗎?」他問。
「嗯,當然啦!也帶著你。」我指著攤開的大地圖,趴在地板上,作夢似地
想像。「你替我扛行李吧!」
他笑著,有點無奈的點頭。「是是…」
「然後我們要走很遠的地方,這裡、這裡和這裡,」我指著不同顏色
的陸地,像是已經踏在上面那般興奮。「去任何地方!」
「再不回來這裡?」他問。

我想生命中一定會有一個人對自己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的存在
吧,每個人都一樣的呀!然而很多年來我曾經一直想像著那個人是誰,然
後去否認他的存在。

我總是否認他的存在。

因為他的立場,讓許多人痛苦了。

讓我痛苦。

而我不夠勇敢,一直只讓草帽的旅程在夢想中飛翔,我始終沒有離開
「這裡」,永遠地停留在這個地方。

而且,他已經走得好遠了。

成長的路上做抉擇的時候,我切開某一塊珍惜的部分,毫不考慮地拋
去…,為了要讓自己走得更輕鬆、更順暢。

就像那頂草帽一樣。

然而時間一直過去,現在的我環顧自己的生命,卻發現可哀的事實正
張開它諷刺地巨口哈哈大笑著嘲弄著我。

為了減輕負重而拋棄的事物,現在已經找不著了,然而為了減輕負重
而行走的旅程,卻一直停留在同一處地方,沒有前進過。

「然後我們要走很遠的地方,這裡、這裡和這裡,去任何地方!」我
任性而恣意的宣言猶在耳邊咆哮著。

而生命駐留。

我脫不開,也無從脫開了。

「妳到底在追求些什麼呢?」五年前的夏天,很深很深的夜裡,他問我。
「自由。」我說。「這一生我要追求足夠自由,就抓在我的手上。我想被自由淹死,如果可以的話,就算淹死也無所謂。」

他的眼神複雜,然後撇開頭,背立我。「為了妳的自由,要背棄我也無所謂吧?」

我楞了一下。「你也可以去找你的自由人生啊!」我說。「不要被這裡的人束縛住,不要再留在這裡了。你該有很寬的世界可以去啊!你和我擁有同樣
多的選擇!」

小哥的背脊抖了抖,像是畏懼還是迷惘,然而他並沒有回頭。「不,
我想留在這裡,」他輕輕的聲音像是暗夜裡的露水滑落。「有一天妳會回來。」

「不,我會遠遠地走。永不回來。」我說,「這是約定。」

草帽飛走了,我並沒有追上它。

五年過去了。


我爸爸在我二十四歲那年過世了。算起來,那不過也是幾個月之前的
事情,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像卻彷彿是許多
許多年前的舊事;我的心情平淡,就像是在說今天吃飽沒那樣輕鬆容易。

很多年前我就明白,倘若一件事情能有挽回的餘地,人就不會輕易地
認命,然而如果已無可能挽救,哭或叫、憤怒或驚狂,都沒有覆水可收的
機會。

我想我是一個那樣薄情絕決的人,對感情如此,對生命也是如此,這
也許是上天給我的賜予,讓我能平靜地去看所有悲傷快樂,我常常想這一
生應該沒有什麼事情會讓我有太大的痛苦,失去的太多、得到的相對比較
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

有時候夜闌人靜,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爸爸那張大椅子上,我就會忍
不住想起關於他的回憶;想他深夜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戴著大邊框的老花
眼鏡,伏著桌案替我的小說校稿、想他專心一意地與電腦玩著撲克牌遊戲
、想他敲敲打打,寫著流水帳般的日記…,我的手就放在他曾經放過的書
桌上、眼睛看著他曾經看過的書冊帳簿、腳踩在他的拖鞋上,照明用的日
光燈依舊那樣一視同仁地照耀著,而我熟悉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縱然
我日夜想念他,卻怎樣也無法喚回爸爸。

「妳是一個太脆弱的人,」爸曾說。「可憐,有一天妳總要一個人孤
單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只是獨一寂寞的生活者,身邊的人,不管
是多愛、多需要的,都會離開,那個時候…,妳得要堅強一點。」

我皺著眉頭告訴他,現在說這些話還嫌太早了些。

「也許妳該找一個人一起生活,妳知道為什麼人總是要結婚嗎?不一
定是真正為了相愛,有些時候,結婚是為了讓自己能有個伴,互相作伴生
活,日子會過得比較不寂寞…,」他沒理睬我的反感,兀自嘮叨。
「我們都很害怕寂寞,妳現在還年輕,還不能明白那種形單影隻、孑然一身
的悲哀,年輕人總想著要拋開一切,想要自由的去冒險,然而青春過去,總
有一天妳必須面對空無一人的世界,妳會發現這個社會很大很空很深、妳會
發現妳的生活必須找一個人說說話、妳會希望有個人特別關心妳…,至少
當妳想哭的時候,會有個肩膀讓妳搭著。」
「我是獨立堅強的女性,腦袋有知識、手上有薪水,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誰的附屬品。」我說。
爸寬容地笑了。「有一天妳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寂寞。」
「那種感覺我已經懂了。」我嗤之以鼻的揮開他。「很多年前就懂了。」

我想我懂很多,在求學過程裡,有足足七年的時間我獨自在外頭居住,
許多時候自己面對空空的四面牆,躲在房間裡頭徹夜玩電腦、抱著電話找朋
友說上幾個小時,好排解無可打發的寂寞。

我的寂寞,就是沒有人可以和我說話。

沒有人能理解我的悲傷。

「寂寞就是那種感覺啦!」我點點頭。「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總
會碰到寂寞感覺啊,出去吃吃東西、約朋友聊聊天、玩玩,買張音樂放來
聽,不就打發掉了?那還有什麼值得特別在乎的。你想太多了。」

爸拍拍我的頭,現在我還記得他的手是那樣溫暖,他的手掌好寬好大
,在我的頭上揉了一下頭髮。「妳知道就好了,」他說。「以後有一天當
妳碰到的時候,記得我說的,要堅強啊!」

我有些自豪,為了他最後的那幾句話,像是讚美。
然而現在終於明白,我真的是一個非常脆弱的人,而寂寞並不如當初
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它就像是一種你明知無法打破卻又隨時襲擊而來的
網,一旦套住了就很難脫身;它總在人們無防備的時候撲襲過來,又在我
們警戒的時候離開…,一生都沒有辦法脫離那樣的恐懼,你隨時會忘記它
的存在,一點點微笑、一些些熱鬧、許多全心投入的時候,誰會感覺寂寞?
然而它也總在你剛剛忘記的時候,忽然飄颯過來,用無比的恐懼和心痛
包圍你,讓人哭、讓人痛苦,然後輕輕離開。

    寂寞像是風,隨時感覺得到,卻誰也抓不住記不牢。你不能重複它
所帶來的絕望,只能感覺。

    每當那種感覺襲來,我總是在悲傷中想起爸爸的大手,想起他溫柔
的語氣,我想他在心底也許比誰都明白,我是那樣幼稚的小孩,大言不慚地
說著自己不懂得的事情。

    但他並沒有說破。

   「有一天,當妳真正懂得寂寞的滋味時,妳就是一個大人了;」他說。「那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我也許沒有辦法和妳一起分享成長的喜悅悲傷,不過,妳要記得,無論如何,在我生命裡,妳和媽媽妹妹,是我最重要
的事物。」
「哈哈,那我可不想長大了。」我賴皮的笑。「長大可是要付出很多代價,
才能得到的成果,我可不想失去太多東西。」
爸沒說什麼,他對我的任性報以一貫的容忍。

我常常想起他的眼神,那種無奈中帶著無比縱容的神氣;我總是不明
白老爸要用那樣的眼光看著我,像是不放心、像是猶豫、像是他隨時都會
放開我的手,獨自離開。他的眼神總是出現在我悲傷的夢境裡,遠遠地看
著我,不說話的靜默…。

那是我最寂寞的夢,最深最深、最黑暗最黑暗,籠罩著無比的絕望。

我最寂寞的夢。

失去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那是鑽進牆壁的感覺。現在我只能用這樣的具體形容來說明寂寞的感覺。
而我想這樣的形容也許任誰也不明白。

曾經在某本雜誌看到一篇短文,敘述在印度的廟宇裡,有個人的遺骸
被發現在石牆的中間;他並不是被犧牲的掩埋在牆壁之中,而是在建築完
工後,再進入石牆裡。

敘述者很大膽的假設了一個理論,他認為,在古老的印度歷史中,曾
經有一種功夫,或該說是神奇的法術,讓人能夠穿過具體的石牆…,而這
個人,可能是在施展法術的時候發生了怎樣的意外,以致於他永遠地被禁
錮在牆壁裡頭,再也出不來。

短文結束在這裡,我和同學無意見看過之後,把它當成是x檔案裡的
不可思議說了幾次,然後,大家也就忘記了。

就像是風一樣。

但是我在心裡曾經一再想起這個故事,不斷地重複回想,我想像著那
具備有高超法術的人是怎樣施展他的奇妙力量,想像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手
臂輕輕地放在石牆上,溫柔地撫摸著,就像是輕撫情人的肌膚…,他慢慢
把指頭伸進固體的牆壁,堅硬的石壁就像是水一般地沿著身體分開,他一
點一點地走進那牆壁裡,石牆包含著他的軀幹、他的四肢。他的心跳規律
地顫動著,他驕傲的情緒不斷升高…,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結局是,他被困縛在牆壁裡。死掉了。

寂寞就是那種感覺吧,我想,那種絕望,被困住的絕望、再也出不來
的恐懼;我想著那人是為了什麼緣故要走進牆壁裡,是為了證明什麼嗎?
他在踏進牆壁之前,心裡最後惦記的人是誰?是不是母親慈愛的眼神?
是不是情人輕柔的呼喚?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結局是,他被困縛在牆壁裡。死掉了。

在某方面來說,我也快死掉了。而且,我不用踏進任何牆壁,就足以
用恐懼和悲傷把自己溺斃。

我很害怕。也許我會用害怕把自己掐死。這也不失為一種特別的死法,
我這樣想。

我把自己隔絕起來,拒絕去接觸任何事情,我麻痺掉自己的知覺,然
後平靜地故作成熟坦然,穩重地處理所有的事情,一點一點的交涉、不斷
地用嘴巴說話,大聲地表白自己的感覺…。

越是說,越是麻木。那感覺逐漸就變得不像是自己的。

白天我努力工作累積大量疲勞,好讓夜晚能盡量在沉睡中度過。鮮少
作夢,雜亂的夢偶爾出現,更多時候它被無法計量的疲倦給掩蓋。

我甚至學會不哭。

「再不是脆弱的人,現在要堅強。」我告訴妹妹。「妳哭,表示妳不
夠堅強,妳沒有能耐活下去。」
「唔。」妹睜著她不太能理解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
「生老病死,人生必然。人,終歸一死的…,只是走得早了點罷了!那沒什麼大不了的,老爸在我們心中活著,妳不能忘記他。」
「那妳會忘記嗎?」她問。
「當然不會。」我斬釘截鐵的說。「妳怎麼能忘記爸爸呢?妳怎麼能忘記他陪我們長大?妳怎麼能忘記他對我們那樣好?妳怎麼能忘記他為我們所付出、所犧牲的一切?妳、怎、麼、能、夠、忘、記、他!」
「那妳為什麼要講這麼大聲?」她說。「爸說過,人說話越大聲,表示他越心虛。」
「……」
「妳記得的,只是『死亡』的痛苦,而那並不是我們所要念念不忘的,對吧?我們所要記得的,應該純粹的只是爸爸而已。」她看著我。
「姊,請妳不要忘記爸爸,有一天,我們要把他的故事,說給很多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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