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lbis咖啡館裡一個畫α的女子


午後的陽光照在窗邊,窗外是紐奧良法語區的鬧市。感恩節下午,Kalbis咖啡館裡
稀稀落落地坐著五、六桌客人,以及一個熟睡中的乞丐。

  店裡放著爵士樂,夾雜其間的,則是磨豆機的噪音。

  一個戴著皮帽,穿牛仔裝的金髮女郎走到我身邊,藍色的眼睛看著我。

  「對不起,」她說,聲音十分動聽:「可以分我一根菸嗎?」

  「當然。」我拾起菸盒。

  「我只要一根簡單的萬寶路。」她搖頭。

  「剛好抽完。」我晃了晃一旁棄置的空盒。

  「那就謝謝了。」她笑了,接過黑柄金色濾嘴的「納.雪曼」,遞過一個兩毛五。

  「這算交朋友。」

  我把銅板推回去,她笑著收回。

  「祝你有個愉快的感恩節。」

  「妳也是。」

  我點點頭,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對話。

  她在我旁邊的長桌找了個空位坐下,掏出一個金色的打火機。「噹」地一聲,點起
一個漂亮的火花。

  是都彭,我暗想。看了她一眼。

  她轉過頭來,微笑了起來。

  「這不是我的打火機。」

  「妳不需要解釋。」我禮貌性地笑了笑。

  「這個打火機屬於一個日本觀光客。」她續道。

  「所以呢?」

  我問,心中已經有數。

  「所以他掉了打火機。」她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我的朋友,跟你一
樣。」

  我伸手一摸,桌上的Zippo已經不翼而飛。她伸手一晃,我的打火機立時順著桌沿
滑至跟前。

  「你是我的朋友,」她笑道:「只是開玩笑。」

  「妳是怎麼做到的?」我驚奇地問。

  「這是我的工作……之一,」她說:「你知道的,在不發社會救濟金之後,我們仍
然要想辦法生活的。」

  我想起報紙上有關美國政府刪除社會救濟預算的新聞,對她點點頭:「所以,妳是
一個扒手。」

  「事實上,這只能當副業。」她承認。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短裙及長靴。只聽她再度開口。

  「我在波旁街跳舞。」

  她指的自然是法語區那幾間豔舞的Pub了。我不欲招惹這類人物,沒打算接話。她
卻又出了聲。

  「所以,你是觀光客?」

  「不,」我撒謊:「我是紐奧良大學的學生。」

  「不,你不是,」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摸出我的護照看了看:「台灣來的,學生簽
證,哈佛大學。」說著遞過護照還我:

  「你是波士頓來的觀光客。」

  「妳……」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佩服,摸了摸口袋,確定皮夾還在。對她說:

  「妳的動作實在夠快。」

  「謝謝你的恭維,」她像小孩子一樣開心地笑著,拿出了我的筆、墨鏡、鑰匙以及
皮夾:「那就一次還你了。」

  我再度吃了一驚,還來不及取回眾般物事,先掏出口袋中的皮夾。這才發現,那不
是我的東西。

  皮夾中的某張證件寫著幾個漢字「鹽屋佑典」,顯然是那個不幸失落都彭的日本觀
光客。

  我連忙接回我的東西,把贓物扔還給她。她愉快地接過。

  「我以為,」我哼了哼:「妳的行為是違法的。」

  「你說對了。」她不在乎地說。

  「妳似乎不在乎我有告發你的可能?」我虛張聲勢。

  「不,你不會。」她又笑了起來:「你是觀光客,不會找麻煩。而且,我並沒有拿
你任何東西。」

  「這並不代表妳沒有這麼做過。」

  「或許,」她點點頭:「所以,你打算告發我?」

  「我保留這個權力。」

  「所以你還是不打算告發我。」她笑道。

  我不知道還能接什麼話,端起墨黑的咖啡喝了一口。

  「菊苣咖啡。」她又開了口。

  「什麼?」

  「我說,」她指著我的杯子:「你喝的是菊苣咖啡。」

  「我可不確定這一點。」

  「我確定,」她說:「紐奧良的名產,外地來的,都喝這個。」

  「妳怎麼知道我喝的不是一杯普通的美式咖啡?」

  「不,」她笑著說:

  「你不會的。」

  瞎打胡纏,我沒興趣跟她囉唆。放下杯子,拿起了筆和筆記本。

  「你要寫日記。」她的嘴似乎關不上。

  「錯了。」我頭也不回地說。

  「我賭五塊你要寫日記。」她堅持。

  「那妳輸了。」我說,仍然沒有回頭。

  「好,告訴我你在寫什麼,我給你五塊。」

  我一愣。隨即搖頭:「我不要妳的錢,也不想談論我的舉動。事實上,我一點也不
想說話。」

  「你怕我打你主意,對不對?」她挑釁地說。

  「隨便妳說。」

  「所以,你想結束我們的對話,對不對?」她又問。

  「這是真的。」

  我終於肯定了她的答案。

  「好,我不打擾你就是。」她說:「可是,可以分一張紙給我嗎?」

  「沒問題。」

  我迅速撕下一頁筆記簿,打發這個瘟神。

  她接過紙,拿出一隻金色鋼筆。

  不用說,必然也是贓物。我心裡暗暗同情那個可憐的鹽屋君,也暗自希望她別再囉
唆我。

  她開始在紙上寫東西。紙是再生紙,筆是鋼筆,筆劃在紙上的聲音很好聽。刷刷聲
響連續而起,交織著輕而規律的節奏。一點也不像在寫字,聽起來倒蠻有點畫線條的感
覺。

  我不禁好奇,但生怕又被她纏上,當即按耐住觀望的衝動。

  聲音連續不絕,彷彿有韻律般地急速行進,流洩著漂亮的節拍。

  我忍不住挪了一下姿勢。

  「我在畫α。」她忽然說。

  「什麼?」我一愣。

  她笑著拿起紙張:「我在畫α。」

  「妳不需要告訴我……」我連忙說。只見她的笑容十分狡猾:

  「當然,我沒這個需要。」她頓了頓,似乎在享受我瞬間的狼狽:「不過你既然想
看,我就直接給你看。」說著又晃了晃那張紙。

  紙上大大小小地畫著數不清的「α」字母,有直的、有橫的、有帶書寫體花邊的,
也有細心描繪、像鉛字印出來一樣的羅馬字體。

  我歎了口氣,決定放棄對她的堅持。

  「妳的α畫的很好看。」

  「謝謝。」她笑著。

  「α有什麼含意嗎?」

  「我以為你知道這是希臘字母的第一個。」

  「是,我知道。」我怔了怔:「我是問妳為什麼畫。」

  「因為這是希臘文,又是第一個字母,」她說:

  「代表了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她說:「開始的時候,就有希望。」

  「所以,妳想從畫這個符號,來得到希望?」我問道:「無論妳希望的是什麼。」

  「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

  「那妳希望著什麼呢?」

  「變化,」她答得直接:「只要跟現在不一樣就好。」

  「妳是說你的生活嗎?」

  「不只……」她頓了頓,似乎考慮了一下,又說:「我的生活、我自己、這個可恨
的城市……我都希望它們有所不同。」

  「妳的生活不好嗎?」

  「這個問題聽起來很愚蠢,」她板著臉說:「我的工作是行竊與跳豔舞,你覺得這
個生活很好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又問道:

  「那……妳自己有什麼不好?」

  「因為我是扒手與上空女郎。」她說。

  「呃……我很抱歉……」我被搶白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轉移話題:「或許我該問
妳紐奧良有什麼不好。」

  「當然不好,」她仍然維持著一樣的語氣:

  「到處都是扒手與妓女的地方,有什麼好?」

  「這……」我呆了半晌,對她說:「我覺得這是可以改變的。妳的工作基於妳的選
擇,我看不出來有任何不能改變的理由。」

  「標準的外行想法。」她冷笑。

  「那妳說說什麼是內行的想法。」

  「如果我有選擇,會來幹這個嗎?」她指出:「或許因為你不是美國人,你不能了
解這一點:美國不是個給輸家生存的地方。」

  「我以為,美國是充滿機會的土地。」

  「那是三○年代的事情。」

  「我以為妳說的是二○年代,」我糾正:「三○年代有大蕭條,之後有大戰。」

  「瞧,」她哼了一聲:「這就是我在說的。作為一個外國人,美國歷史你比我還要
熟,這就是機會的不均等。」

  「我不相信妳沒有這個機會。」我辯駁。

  「我的確沒有這個機會。」她說。

  「妳的基礎教育都幹什麼去了?」

  「注意你的說法,」她一步不讓:「『基礎』教育。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如果妳要有,並不是不可能。」我不禁也頑固了起來:「制度、體系都在那裡,
我作為外國人都有機會,妳沒有理由站在比我差的基礎上……除非,那是基於妳自己的
選擇。」

  「是麼?」她笑了起來。

  「不是麼?」

  「哈佛的學費多少?」她問。

  「那是兩回事,」我說:「州立大學對本地人有優待,學費只有私立大學的兩、三
成。」

  「即使是如此,」她搖頭:「那也是負擔不起的。」

  「但是,就算沒有高等教育,」我仍然沒有被她說服:「就業保護計畫、社會福利
制度、成人教育系統……多得是機會。」

  「你倒是知道得很多。」她不屑地哼了一聲。

  「妳無法否認我的話。」

  「正好相反,你的話都是外行說法。」她說:「舉例來說,成人教育系統規定的下
限是完成基礎教育,這就排除了我的機會。」

  「妳為什麼沒有基礎教育?」我奇怪地問。

  「因為坐牢,」她說:「吸毒。」

  「這是妳自己的行為,」我說:「妳不能說吸毒的後果是社會剝奪妳機會。」

  「老兄,如果你知道本地公立學校的狀況,你就不會這麼說。」

  「妳可以說說看。」

  「簡單說,就是你必須保持同樣的行為,才能在團體裡生存。」

  「否則呢?」

  「你告訴我好了,」她冷冷地說:「他們有槍。」

  「好,」我試圖挽回頹勢:「那妳說說就業保護計畫吧?」

  「這個計畫不提供前科犯。」她說得簡單。

  「我聽說過受刑人有獨立的就業機制。」

  「你說『社會新生法案』?」她大笑:「是的,你說得對,但是這裡頭有自己的規
律:男性進麥當勞,女性進酒館。」

  「麥當勞或酒館有什麼不好?」

  「很好,」她笑個不停:「就是付不起貸款。」

  「我不相信政府的計畫是這樣的。」

  「喔,它們是這樣,」她像是規勸似地拍了我一把:「除非你有錢,否則你的觀護
人會有不同的建議。」

  「妳是說賄賂?」

  我一邊問,一邊摸了摸自己的皮包。

  「這個字不大好聽,我們可以叫它『某種形式的回饋』,」她冷笑:「對了,我沒
有動你的皮包。」

  「呃……那妳……說說看對社會福利制度的看法?」

  我說,氣勢已然弱了許多。

  「老兄,你都不看報的嗎?」她掏出了她的皮包,拿出了自己的社會福利卡,在我
眼前晃了晃:

  「以前,這個東西代表著每個月五佰五十元的政府支票。現在,除非你生病,或者
死亡,它不會帶來任何實質效益。」

  「據我了解,」我說:「每個月的福利金是兩年前才宣佈取消的,加上兩年的緩衝
期,妳在這段時間內應該加入政府的輔導就業計畫。而不是到了今天才在抱怨政府的做
法。」

  「你的語氣聽起來像公立辯護人。」

  「妳可以糾正我的錯誤。」

  「除非你再給我一根菸。」

  「當然。」我又遞給她一根納.雪曼。

  她點起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慢慢地又開了口。

  「你提到兩年的緩衝期,不錯,」她說:「但是,在這兩年的時間裡,他們做了什
麼嗎?沒有!他們唯一做的,就是提出一個跟以前一模一樣的失業保護制度,結果是,
讓越來越多的人付不起房屋貸款,也讓更多的人開始睡在街上。」

  「有這麼糟嗎?」

  「的確。」她點點頭:「所謂的失業保護制度,說穿了,只是讓原本被裁員的人回
到工作崗位;而且,」她補充:「……還不是那些他們熟悉的工作崗位。所以造就了短
期性的失業率下降,但不久之後,這些人就會再度失業。」

  我專心地聽著,只聽她又道:

  「以我自己為例,之前我被介紹到休士頓的一家餐廳當女侍,但是不久之後就被趕
出來。理由是,我不能戒菸。」

  「這算是什麼理由?」我一愣。

  「你聽完就不奇怪了。」她說:「那是一家很高級的店,店方要求的條件是,身上
不許帶菸味。」

  「妳去之前不知道嗎?」

  「不知道,誰會管你這種事?」她哼了哼:「之後我回到失業保護計畫的部門,他
們則對我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們只負責我找到工作,但不保證我不會再度失業。對
方還說,戒菸是政策也是趨勢,反趨勢的自然會被淘汰。」

  「這太荒謬了,」我不禁說:「但是,妳為什麼堅持不戒菸呢?」

  「我哪有堅持?」她道:「事實上,是他們跟政府簽約,不得不收像我這樣的人。
一旦找到藉口,當然就會想盡辦法將我解雇。他們甚至沒有跟我提過店裡必須要戒煙這
件事!」

  「所以,妳就開始做現在的工作?」

  「之間還換過工作,」她把手擺了擺:「但是情況都差不多。沒有人希望雇一個有
前科,又沒有專業能力的人。」

  我不禁默然,想了想又問:

  「那麼……對於現在的工作,妳的感覺如何呢?」

  「有好有壞,」她承認:「收入是不少,只是留不住。」

  「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

  「不,」她毫不遲疑地搖頭:「波旁街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希望離開。」

  「所以先存錢?」

  「存錢?」她眼睛瞪得老大,彷彿聽到什麼很荒謬的事一般:「喔,不,在紐奧良
是存不起錢來的。」

  「妳的工作是合法的嗎?」

  「跳舞的話,是的。」

  「薪水如何?」

  「這種東西靠小費,」她說:「如果有節慶,收入會好一點。」想了想,又笑著說
道:「不過,紐奧良就是這點好,一年有兩百多天都是節日。」

  我也笑了起來。

  她把菸熄了。對我說:

  「你還想問什麼嗎?」

  「不了,」我搖搖頭,下結論似地說:

  「跟妳聊天很有意思。」

  「晚上有事嗎?」她突然問。

  我一愣。

  「沒事……怎樣?」

  「為什麼遲疑?是怕跟我一起吃個飯嗎?」

  「不,別誤會。」我連忙搖頭:「我只是在想有沒有事。妳知道的,我是觀光客,
當然會安排行程。」

  話是這麼說,事實上,我就是怕她約我吃飯。

  「嗯……」她似乎相信了我的解釋,又說道:

  「那麼,晚上來波旁街看我跳舞吧?」

  「唔……這個嘛……」我臉上一熱:「事實上,我從沒看過別人跳豔舞。」

  「所以這是拒絕?」

  「是的。」

  「老天,」她笑著說:「今天是感恩節耶!」

  「所以呢?」

  「一個人多無聊。」

  「那就不是妳要關心的重點了。」

  「好吧。」她聳了聳肩。

  當下我們便不再交談。我端起已經有點涼了的咖啡,慢慢地啜了一小口,見她的確
不打算繼續交談,便放下杯子,拿起筆,寫我的日記。

  她也拿起了筆,繼續畫著α。

  就在這時,店裡的音樂停了一陣,看樣子是在換片子。

  「日昇之屋。」她忽然打破沈默。

  不一會兒,音樂幽幽地重新響起。我才聽前奏,就呆了半晌。

  「瞧,我就知道是這首。」她又說。

  我轉過頭去。

  「妳猜得還真準。」

  「那不是猜的,他們每天都用一樣的順序放音樂。」她笑著說:「原來你也知道這
首歌。」

  「這是首蠻有名的歌。」

  「是啊,」她點點頭:「只是,誰會去想歌詞在唱什麼?」

  我當下頓了頓,心想說得也是,這首歌我聽過很久了,卻從來都沒有想過歌詞講什
麼。

  店裡放的版本是一個粗豪的男歌手唱的,爵士式的唱法。

  她跟著旋律,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一愣,從歌詞裡,忽然聽出這首歌的背景原來正是紐奧良。歌詞裡說,這裡有間
房子叫日昇之屋,許許多多窮孩子在那裡,跟著酗酒的父親與辛勤的裁縫母親,過著窮
苦無望的生活。

  此時咖啡店裡人不多,感覺起來頗為安靜。音樂的聲音不大,但十分清楚。迴盪在
Kalbis咖啡店挑高的木柱與長窗之間,飄著幾許空蕩的回音。

  音樂繼續訴說著窮苦孩子的故事。孩子的父親棄家而去,母親語重心長地告誡著子
女,「永遠不要跟我一樣」。

  不知為何地,我覺得有點被這首歌影響了我的情緒。拿起高雅的「納.雪曼」,突
然又覺得自己不該抽這樣昂貴的菸。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麼,又跟我要了一根。

  我們靜靜地吞吐著。窗外透進西斜的陽光,讓煙霧染上了一層猩紅。

  音樂緩緩地結束了。

  「走了吧?」她突然說:「不介意跟我到河邊散散步嗎?」

  「不介意。」

  我說。收起了桌上的東西。

  於是我們離開了感恩節下午,在歌聲中空蕩清靜的Kalbis咖啡館。

                   ◆

  穿過法國市場熱鬧的人群,我們走過傍晚漂亮而不穩定的天色,穿過沿路各式各樣
的街頭藝人、爵士樂手、星象卜卦與巫毒飾品攤位。不久之後,便來到寬闊的密西西比
河岸邊。

  河水是黃褐色的,河上行駛著大大小小的船隻。

  汽笛的聲音不時飄來,傍晚的河邊滿是剛亮起的路燈。

  沿著河岸是一條鐵軌,行駛其間的,是紐奧良有名的街車。街車的形狀看起來十分
懷舊,紅紅小小的車廂,綠色的頂,緩緩地沿河岸來去,讓人連想到「慾望街車」中浪
漫的場景。

  我們在河濱長椅上坐下。

  「你以前來過紐奧良嗎?」她問。

  我搖搖頭。

  「喜歡這裡嗎?」

  「嗯……很浪漫。」我有些遲疑地說。

  「準備待多久?」

  「一個星期,」我說:「今天是第五天。」

  「以後還會再來嗎?」

  「會的話,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說得也是,」她點點頭:「可以玩的只有這一區,一個星期是夠久了。」

  我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滾滾的河水。

  「晚上打算做什麼?」她又問。

  「總而言之,去波旁街的可能性不大。」

  「唔……你的警戒心真重。」她笑了起來。

  「我不希望自己有任何誤導式的承諾。」我正正經經地說,藉以隱藏我瞬間浮現的
莫名歉意。

  「好,你的意見已經表達到了。」她點點頭,想了想:

  「其實我也不願意你來。」

  「為什麼?」

  「你是我的朋友,我覺得……」她頓了頓:「在那種地方,客人都是抱著下流的眼
光而來,而我們也是以純粹的『交換』眼光在看待他們。所以,我可以說,那不是個給
朋友的地方。」

  聽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歡場無真情」這句話。不禁問道:

  「妳在那樣的地方,從來沒有交過朋友嗎?」

  她搖搖頭。

  過了半晌,她又開口道:「事實上,不是沒有人對我有善意過。只是,我需要的不
是善意,是錢……所以,有時候我會在下班後跟他們出去。」她頓了頓:

  「有時候也會跟他們上床,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他們的皮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沒接口。

  「這種事我不常做,它們讓我覺得自己很廉價。」她歎了口氣:「主要的收入還是
靠跳舞。」

  「跳舞的收入不夠嗎?」我問。

  「看情況……其實我們也是看人表演,」她苦澀地笑了起來:「不同的日子客人不
同,手面也不同,美鈔看起來大小都一樣,只要覺得對方大概只會塞個一塊五塊的,我
們也就會稍微偷個懶。」

  「所以呢?」我問。

  「所以啊,像你吧,還是不要來得好。」

  「這話怎麼說?」我奇道。

  「你是台灣來的啊,」她開玩笑似地說:「豈不是累死我?」

  我被她逗得也笑了起來。只聽她又說:

  「我希望,你不要因此看不起我。」

  我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謝謝。」她終於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緩緩地說:「他們說的對,中國人的確比
較有人情味。」

  「那是因為,」我對她說:「妳把我當朋友。」

  「是的,朋友。」她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隨即眉頭一揚,又笑了起來:

  「嗯,那麼,好吧,我保證……以後不對中國人下手。」

  「哈哈,」我大笑起來:「那我在此,謹代表所有的中國人謝謝妳了喔!」

  「不客氣,我的中國朋友。」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摘下皮帽,對我揮了揮,兩人隨即不再提剛才的話題。

  此刻的陽光正是一片澄黃,照在波動的河面上,綻放著千萬點眩目的光影。遠方是
一座灰色的大橋,穿過橋下的,則是一艘巨大魁梧的貨輪。

  她問起了我的學生生活,我揀些有趣的事告訴了她。她似乎有點羨慕,但是沒有特
別表現在臉上。間而有之地,她也會在我提到課堂上的趣事時,像是身歷其境地和我一
起開心大笑。

  我們提到了波士頓,也說到了紐奧良。

  我們聊著美國,也說著台灣。

  她教了我幾句法文,我回贈了一點中文。

  她拿出一個銅板,在掌心變著戲法;我則佩服地看完她的演出,要了那枚銅板作為
紀念。

  她笑著告訴我,這枚銅板,就是原本拿來交換「納.雪曼」的那一枚。

  正當此刻,河邊搖搖晃晃地來了一個穿著吊帶褲的黑人老伯,手上提著一把金色的
高音薩克斯風,走到我們身邊停了下來,神情愉快地吹奏著。

  他的吊帶褲前面有個極大的口袋,口袋裡零零落落地放著幾張紙鈔與銅板。

  老伯似乎有所誤會,蘊藏著溫暖又「體諒」的笑意。一曲爵士吹完,隨即響起一首
貓王的「溫柔地愛我」。

  我和她對望一眼。她挽起我的手臂,我摟住她的腰,不加點破地會心一笑。開心地
看著老伯搖頭晃腦的表演,一起愉快地哼著曲調,讓老伯帶著期望繼續誤會。

  貓王的歌緩緩結束,她掏出了皮包。

  我趕緊抓住她的手,掏出自己的皮包,拿出了兩張廿塊的鈔票。將其中的一張擺進
老伯的口袋。

  老伯高興地手舞足蹈,隨即又吹起貓王另外一首「今晚妳寂寞嗎?」

  聲音十分蒼涼,旋律緩緩流洩,迴盪在微風吹拂的密西西比河畔;金色的薩克斯風
映照著夕陽,閃動著河面上的波光。

  她和著音樂,唱了起來。

  老伯的眼神更溫和了。

  我也跟著唱了起來。

  她輕輕地靠近了我。

  她輕輕地,從我手中取過了剩下的那張鈔票。

  也是輕輕地,她在樂聲中吻起了我,將鈔票輕輕地放進了老伯的口袋。

  於是,看不到表情的老伯,瞬間笑得更開心了。

  伴隨著他燦爛的笑,伴隨著河畔粼粼的金光,悠揚的樂聲緩緩地,柔和而優雅地消
失於長堤的另一端。

  就這樣地,我們在河畔一直吻到太陽西沈。

                   ◆

  這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沿著河畔,我跟她在向晚的涼風中走到了街車站。

  一陣靜默後,她開了口。

  「突然間,我又開始希望你今晚來波旁街了。」

  「我懂……」

  「你還是不會來吧?」她問。

  「嗯。」我點點頭。

  「奇怪,」她皺起眉頭:「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竟然會發生這麼多的變化。」

  「這在中文裡,稱為『緣份』。」我用中文唸了「緣份」這個詞。

  她詢問了英文的解釋,隨即要我把這兩個字寫給她。我從筆記本上寫好交給她,又
在她的要求下拼出羅馬拼音,並教她唸到學會為止。

  她看著那兩個字,良久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紙折好,收進衣袋。

  我有點不捨,她則是一言不發。

  又過了好一陣子,街車終於敲著鐘,緩緩地從遠方的鐵軌開來。

  她抬起頭,笑著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對我說:

  「我要走了。」

  「嗯,妳保重。」

  「你也是。」

  「謝謝你這個下午的陪伴,我很開心。」她說:「也謝謝你的菸。」

  我把整包都拿了出來,交到她的手上。

  「謝謝,」她瞇著眼睛微笑:「這是個好禮物。」

  「上車吧。」我對她說。

  「希望有一天還能看到你。」

  我點了點頭。

  「我想會的。」

  街車慢慢停了下來,嘰嘰嘎嘎地開了門。她不再遲疑,隨即上了車。

  隔著車窗,她緩緩地伸出手,對我揮了揮。

  她的嘴角,正泛著一股莫名的微笑。

  微笑很淺,似乎與適才夕陽中的盡情愉悅有所不同。

  我忽然愣了一下,眉頭一皺,當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上下左右所有口袋。

  皮包在。

  護照在。

  筆、墨鏡、鑰匙和打火機都在。

  轉過頭去,古舊的街車卻已遠離。

  她的笑容,也從此消失於我的眼前。

  我無比羞愧地低下頭,深自咀嚼著此刻的自疚。

  就這樣地,站在初上的華燈中,過了好久好久的時間。

  隨後,我掏出兩張一佰塊的鈔票,往波旁街的方向緩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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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