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沉入深藍憂鬱海


聽。

   可以聽見什麼?

   靜下心來,是的。問問自己,可以聽見什麼?

   常常用這種方法來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於是才會明白,自己想要的東
西,是什麼?

   不要用眼睛去看,只要用心聆聽。

   是潮汐的漲落,沙沙的拍岸聲,然後,時光開始轉動,回到那一個屬於
相遇的日子裡。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是在海邊。

   不是那種可以撿貝殼的沙岸,而是浪打上來會水花四濺的黑岩。

   她在那裡做什麼?

   她在釣魚。

   一個釣魚的女孩子?

   不奇怪,只是不常見。

   她的長髮束在背後,背心脫在地上,被浪打得半濕的白色恤衫,可以看
見隱約的內衣肩帶,以及略顯瘦削的身材。

   仍然沒打算接近她,只是擺弄手裡的相機,獵取遠方的海景。

   今天不是個釣魚的好日子,浪有點大,魚雖然多,但對於一個女孩子來
說,還是太吃力。

   取了幾個景,才發覺時間晚了,夕陽殘在天邊,斑駁的雲彩透著些許橙
紅,即將落幕的天際是深沉的紫。

   她仍然在那裡。

   但看來收獲不錯,看她彎身的背影,提起的重量是沉甸甸的。

   在夜來臨前,再以相機搜刮了幾個屬於自然的變化,是瑰麗的美景。

   在最後一絲陽光消失在海面上時,鏡頭一轉,焦點卻集中在那個轉過身
來的人影上。

   定格,按下快門,屬於直覺的獵取美麗的畫面。

   天空是深藍的,海面是淺藍的,她,是屬於藍的。

   良辰美景。

   只在剎那。

   夜深人靜時,獨自在暗房沖洗照片,急於找出那一張令人心悸的底片。

   沒來得及把顯影劑晾乾,看著畫面中的人,不由得跟著她的微笑,笑了
起來。

   不能說她是美人,只能說她的氣質特別,畢竟她跟典型的大眼櫻唇白皮
膚美女,的確是有差距的。

   但她的笑。

   是美麗的笑容。

   滄桑的笑,卻帶著滿足的意味,彷彿看透世情回歸本性的笑。

   跟著她的笑,笑。

   那是一個充滿海潮聲的記憶。

   聽。

   又聽不見了。

   仍然沒有睜開眼,只用心去聆聽。

   第二次遇見她,仍然在海邊。

   這回她沒有釣魚了,而只是坐在海邊,穿著一身的白,白色連身裙,無
袖的設計露出她兩臂曬得黑黑的肌膚,是均勻的麥牙蜜糖色。

   她在抽煙,長髮順著風飛,是紛亂。

   走近她,這是第一回跟她說話。「妳好。」

   她沒有抬頭,只是拍拍身邊的石頭。「坐吧!」

   兩個人沒有再交談,只是同時望著遠方的海,分享同一個位置所望出去
的景色。

   她的煙抽完了,捻熄,然後收進一個像垃圾袋的東西。

   「這是妳的照片,請收下。」把上回拍的相片交給她。

   她呆了一會,才接過相片,嘴角掛著一抹笑,仍然是滄桑。

   總覺她的笑容都帶著一點苦澀的意味,不曉得為什麼?不過陌生人是沒
有問話的權利的,只能等待她的反應。

   「拍得很好,謝謝。」她把照片交回,沒有留下的意願。

   只見她揚手,又點起了一根菸。

   「不要嗎?」

   她又綻了一抹笑,搖頭。「我要我自己的照片做什麼?要看,我每天都
可以在鏡子前面看得過癮。」

   她瀟洒的轉身離去,沒有告別的意思。

   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間覺得有點可惜,沒把相機背著,以兩手的姆指與
食指上下佈成方框,以模擬的方式,將這一幕獵取下來。

   拿記憶當成底片,保留這瞬間即逝的感動。

   海天藍,只有她是其中的白,略帶滄桑的白色。

   像洗了褪色的白色,帶著些許矇矓的灰。

   聽。

   再也聽不見。

   因為還沒來得及有第三次的相遇。

   睜開眼,望見的是一片的藍,是天藍,是海藍,是憂鬱的藍。

   是藍。

   又來到了海邊,希望能遇見那一抹白色的。

   她。

   滄桑的白襯著憂鬱的藍,是交集的沉澱。


夕陽,正西下。

   殘留的餘暈飄灑在看似平靜的大海,是不同的金黃與深藍,兩種顏色的
絢染。

   一波一波的黃藍海浪打向石岸。

   激起他心中震撼的,卻不是那濺起的白色浪花。

   而是那一抹滄桑的,白。

    第三次遇見她,還是在海邊。

   這次,他學乖了,問都不問,直接坐在她旁邊。

   「你好。」這次換她先問好。

   他有點驚訝。

   「妳好。很高興又見到妳。」這不是恭維,每天來海邊,他一直期待著
跟她第三次的偶遇。

   她笑了笑,表情中帶點被夕陽絢染的深橙。

   但她的眼神依然朝向大海,絲毫沒有間斷。

   「在看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只是…」頓了一下,她撥弄著紛亂的頭髮。

   「在看。」

   看?

   學習去看,是學攝影的第一步,也是最終步。

   可以看見什麼?

   不同的天藍,不一樣的花紅,不尋常的異象,和不自然的自然。

   然後,按下快門,記錄這一瞬間的美。

   他覺得她懂,看。

   微微的海風拂面,吹起了她的裙角。

   聞到的是大海濕鹹的味道。

   忍不住,他拿起相機,站起來捕捉畫面。

   夕陽,一層層透光的菊紅,映照在海平面的深藍,白色連身長裙的少女
,坐在石頭上,烏黑的長髮被風吹的紊亂。

   他貪心地想抓住這瞬間的美。

   按下了快門。

   「你是攝影師?」透過相機的四方框,看到她轉頭笑著問他。

   「是的。」他回了個滿足的笑,記錄了這許多的顏色。

   她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修長的影子在不規則的岩石上慢慢延伸。

   「好美麗的景色。」他由衷地說著。

   不知道是讚美夕陽,還是讚美她…

   「是的。因為她是活的。」

   「活的?」

   「她是憂鬱的海,她的名字叫深藍。」她頑皮的笑著說。

   因為她的話,他愣住了。

   依循她的眼光對焦,他看到的,是一望無涯的海天邊際。

   「希望你的照片,不是死的。」她仍然笑笑地說。

   他又愣住了。

   轉過身離去,她的長髮在他的眼前飄逸。

   等他回過神,她已經走的老遠。

   「還會再見到妳嗎?妳還會不會來?我會把照片給妳!」他大聲喊。

   她頭也不回,揮了揮手。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

   以後再也找不到一片深藍之中,那一抹白色的影子。

   時間的轉動,就像被海水侵蝕的黑色岩岸,一天天的風化,再也不會回
復原來的模樣。

   今天是他功成名就的日子。

   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上臺,面對著閃閃不決的鎂光燈。

   說完預先套好的感謝詞,他逃離眾人的視線。

   好不容易應付了大家的恭維,偌大的展覽會場,只剩下他,和他數年周
遊列國辛苦得到的寶藏。

   看著自己的作品,他有一種滿足的感覺。

   轉過頭,他的眼光停在兩幅最滿意的作品上。

   兩張的背景都是深藍的海,主角只有一個。

   白衣少女。

   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只有那個少女懂。

   看。

   比他還清楚。

   照片中的海水,依然正藍。

   憂鬱的藍。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

   等待著那個女孩的出現嗎?

   就像每次經過小伶家,總會希望可以在路邊的公車站牌遇到她的感覺。

   是這樣嗎?

   對小伶有這樣的期待,我還可以理解。但是,對於這個女孩的期待,我
真不知道為什麼?

   天空是藍色的,海也是藍色的,但是它們的藍卻不相同。

   天空的藍是清澈的,至少今天的天空是這樣,可以從這邊看到那邊,跟
玻璃一樣透明的藍。

   海的藍則有點深沈,無法看出來這樣的藍之中到底隱藏了什麼,只能猜
測。

   跟她一樣。

   朋友問過我一個心理測驗,要我說出對海的看法。

   我告訴他,我喜歡海給我的感覺,很寬廣,很藍,很舒服。

   他聽了只是笑。「那就是你對愛情的看法。你覺得愛情就應該要很寬廣
,很藍,給你很舒服的感覺。」

   那時候我聽了,只是搖搖頭。「哦,是嗎?」

   那麼,現在呢?等待一個在海邊才看得到的長髮女孩又代表什麼呢?

   透過鏡頭,我將她跟我鍾愛的大海結合在一起。

   搖搖頭,只是單純的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畫面,沒有必要想太多。但是,
為什麼我會期待這樣的畫面能夠再次出現呢?

   輕輕地笑,我也只能說不知道。

   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不知道當初小伶離開我是怎樣的心情;不知道天空為什麼是藍的;不知
道為什麼那個女孩給我的感覺也是藍的…

   更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期待她的出現。

   「抽煙嗎?」身後傳來一個我曾經聽過的聲音,我轉過頭去。

   是她,那個女孩!

   第三次的見面。第一次,她主動開口跟我說話。

   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謝謝。」從她手上接過煙,是維珍妮涼煙。向來不抽涼煙,但是,人
家已經遞給我,那也無所謂。

   她幫我點了煙。

   「謝謝。」我說。純粹的客套話。

   她只是點點頭,開始抽起自己的煙,沒有再看我。

   海浪的聲音很大,激起的浪花也很高。寬闊的海邊,我卻覺得自己處在
一個狹小的空間,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用眼角餘光偷看她,嘴裡抽的是她給的煙,鼻子可以嗅到她頭髮的淡
淡香味,夾雜著海水的鹹味。

   「最近常看到你。這裡很少人來,你怎麼會到這裡拍照呢?」她終於開
口說話,用著淡淡的語氣,彷彿只是做個簡單的詢問。

   「我喜歡海,喜歡藍色的海,更喜歡在藍色的海邊看見藍色的天空,白
色的雲和白色的浪花。」我說。

   「嗯,很寬闊的感覺,但其實很表面。」她冷冷地說。

   「什麼是很表面?」我有點不高興。

   「很表面的意思就是,你根本沒去瞭解過海的內涵,只是喜歡這些看得
到的,感覺得到的,用感官就可以獲得的美感。」

   「哦,那妳不是嗎?」我質疑地問。

   「我跟你不一樣。我從小就住在這裡,我看過海的美麗,海的藍,天的
藍。可是我也看過海的可怕,一層樓高的海浪可以捲走一個人,你知道嗎?」
她轉過頭來看我,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說。

   「我當然知道,」我不服氣地說,「可是,那些被捲走的人根本不懂得
保護自己。海浪開始變大的時候就該離開這個海邊,不是嗎?」

   「所以我說你不懂,你沒有辦法體會在海中掙扎的感覺,也沒有辦法體
會被人從生死邊緣就回來的感覺。」她搖搖頭,頓了一會才繼續道。

   「放棄了掙扎,發覺自己離海面亮光愈來愈遠的感覺你也沒辦法體會。
海,對你來說,不過是個拍照的地方,不過是個散心的地方罷了。」

   「算了,沒必要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她站起來,轉身準備離開。

   「對不起,我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我急忙地說。

   「JENNIFER。」說完後,她揚揚手,轉身走了。

   「JENNIFER,希望可再見到你。」我對著她大喊。

   她只是背對我,揮揮手,沒轉過頭來。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忽然間,我明白了。

   小伶是天空清澈的藍。

   JENNIFER,則屬於海,深邃的藍。

   或許,這就是我期待她出現的原因吧。

   第三次的見面,是滄桑的白混雜著深邃的藍。

   仍然是藍。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