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

作者: aup (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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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瘋了。他早就知道。
瘋，最可怕的不是嘶聲力竭的狂態、不是鬼哭神嚎的作勢。最可怕的是，瘋子本人並不覺得自己瘋了，仍然與正常人無異二同般的活著。然而說起來，又有哪個瘋子承認自己瘋了呢？總之，她瘋了。瘋的徹底。誰也醫治不了這病，誰也醫治不了。

然而他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跟隨她的。那時，她是一個美極了的女人。
美極了的，女人。一身嫵媚，眼波流轉、身形姿態攝人魂魄；唇角一縷淡淡嫣然，不知道讓多少人為之心動。多少人，有多少人為了這女子爭風吃醋，只為了采蘋一笑。
傳言紛紛，說著她的貌美嬌容，說著她的多情溫柔，說著她的心狠手辣。

美麗的女子，擁有著數說不盡的細密武器。巧妙地運用，她會是如花般的仙子，也會是蛇蠍般的穿腸毒藥。他想，她是毒藥。美酒中的穿腸毒藥。妄想要飲用這杯美酒，就要有被毒殺的準備。然而在美色和嬌聲婉轉中，沒有人想到防備。就算想要防備，也無從防起。他們紛紛死在她手下。也死在他手下。

初見面的時候，他初出江湖，挾長劍、攜琴、捧酒，一個人鎮日在西湖邊上泛舟。他是初道揚名的劍客，一柄『碧衣劍』，使得無人能敵。重金買不了他的心，權勢打動不了他的意念。他就這樣，坐在西湖的舟上，持著青竹釣竿，悠悠地遊蕩著，有人挑釁，他就揮劍，從來沒有失手過。從來沒有。時日久了，江湖上無人不知他的名號，也沒人敢多來找碴。來過的人，如今都沉屍湖底，葬身魚腹。除了偶爾有那夢想要一舉成名的小毛頭，摸不清楚狀況，提著劍來尋他之外，也沒有什麼人願意多注意這湖邊的年輕人。江湖上人，見到他不來割地分勢，倒也還相安無事。他每日在湖
上泛舟，餓了便在湖畔的食館中張口大嚼，錢？於他是身外之物，總是有人會替他結清帳款。他也從來沒想過對方是誰，總之，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默契。他沒有名字，如同沒有家一樣，只是在西湖邊上遊蕩。人們都稱他是『湖中客』。他也不以為意，一任眾人說去。

那個夕陽垂柳的午後，他搖槳呼攏，繫舟登岸。有個女人站在柳樹下，他平素停船的地方，默默地等候著。蒼茫暮色中，她戴著蘿帷小帽，一身布衣素裙、木梳藤簪裝扮，身材窈窕，看不出面目、年紀。他並沒有多瞧一眼，一如往常，棄舟上岸，提著他的青竹釣竿、他的劍。

「我等你好些時候了。」那女人緩緩的開口，彷彿是等著與自己相約已遲的竹馬青梅。
那聲音說不出的熨貼，嬌柔而不媚、卻又有著說不出來的纏綿意味。短短的一句話，既是撒嬌、又是怨對、又是溫柔又是說不盡的愛憐。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女人。一句話，她抓住了他。他知道，這時節女人若有任何要求，他當赴湯蹈火，至死不悔。而女人卻已經轉身，往湖岸小路上走去。蓮步輕移，裙踞在腳下窸窣作響，日尾斜影，將她的模樣逐漸拉長。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莫名來由的失望。這會是一輩子，碎心銷魂的失望。他要以一生的寂寞孤獨，來承受這失去的悲傷。

「不來嘛？」正當他頹然，計無可施之時，女人停下腳步，輕輕的發話。她雖不回頭，但那蘿帷輕紗隨風揚起，背著身，卻不知引起他多少遐思。她的話如同聖旨，他丟下釣竿，提著劍，隨著女人走了。

慣常招待他的湖畔店家等了幾日，不見他來，知道他也許不會再來，也就忘卻了這迷也似的陌生釣客。誰也沒想到他會往何處去？又從何處來？從此江湖上就再無這
『湖中客』的名號。他，失蹤了。徹徹底底。

等到他再現身，已經不是那個名叫『湖中客』的迷樣隱士。他總是穿著白衣，腰間一柄『紫金劍』，緊緊跟隨她的身旁，成為她御下的護衛。是護衛，也是刺客。他再不與無名小輩比試，他的劍術卓絕精進，無人能及。他伴隨著她，出入江湖各大家、各門派，恍然如入無人之地。他出現的神秘，只聽從她的命令。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曉得那柄紫金劍下，葬送冤魂何幾，無可勝數。

至於她。
她的來歷，除了他之外，恐怕也無人知道。他從不說，也沒人敢問。敢問的人，都已死在劍下，無留活口。她貌美，不能武，有人猜疑他倆是否為愛侶同遊，然而她的艷跡密史時有所聞；沒有人相信有這樣淩厲的夫婿，她仍敢大張艷幟於外。而他的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如此明顯。很快地，眾人皆知他是她的差遣、奴僕。他們在人後譏嘲謾笑，鄙夷他的卑下。他從不辯解；在他人眼中，他縱有一身本事卓絕，卻只能跟隨她之後，唯命是從。只要她高興，可以將他呼來喝去，高聲斥責、低聲責難。他冷著臉，無論如何總是不動神色。一派漠然。她敕命他無論何時、何地，總不能離其十步之遙。於是他時時伴隨。當她行路，車馬風沙中，他偏坐車樑護衛。當她闖道豪門名派，高手環堵時，他挺身在她身前，拔劍防衛。當她酒宴中酬酢賓客，應對進退之時，他在廊下守候。當她酒酣耳熱、引領貴客入室，他不動聲色，靜默門外、窗下，聽奉差譴。

十五年來，他守著她，竭盡自己的忠誠。他的忠誠。對她的忠誠。然而沒有人理會他的存在。因為她在眾人眼前，也不過把他條狗般使喚。縱有一身本領，也只不過是個女人的禁俘。心的禁俘。他們高聲嘲笑著，他的悲傷。

女人是美麗的，十五年前是美麗的。現在仍然美麗，然而已經見得容衰顏敗的跡象。她的聲音仍然別具誘人、她的笑顏仍然清麗、她的眼神仍然嫵媚、她的肌膚白膩、身材嬌好。然而，已經十五年。誘人的聲音只能引起他人遐想、清麗笑容沾染脂粉俗味、嫵媚眼角出現紋痕、白膩肌膚逐漸鬆弛、嬌好身材不復昔日青春模樣。她是美的，仍然。但她也逐漸老去。江湖上更多的美女出現，雖不見得有她初時那般風韻，卻比現在的她更勝一籌。更叫人留戀。

舊日美人年華老大，仍是氣焰囂張。
她從前能指使歐陽家斬除司馬一氏、寒山派傾覆炎幫一脈、情挑數家家主爭分、鬥合，只要她願意，人命地位不過就是一句話。一句話。然而，如今她的勢力漸衰，一日復一日，逐漸衰頹。美人遲暮，留下的只有感嘆。她昔時曾經風華絕代，如今也只剩下殘色與暮日相伴。門前車馬漸稀，人來人往的繁盛景象不復當年，一張胭脂帖也召不回那些曾經留戀忘返的風流客。偶爾上門來想要一見傾國容顏的，不再是當年權貴、俠客當主，充其量只是些地痞流氓、落拓、過氣了的墨客騷人。無足輕重的訪客，無足輕重的主人。而他知道，江湖上現在最富艷名的是那位蘇州歌妓，名為『小芙蓉』。小芙蓉的居宅，就離她現住的地方數街之遠。那兒笙歌達旦，日夜不絕，車馬盈門，往來喧鬧不休。小芙蓉身邊，圍繞著一班貴族、官人、門主俠士，討好奉承，只為博得小芙蓉的翩然淺笑。小芙蓉，像極了她。她的從前。

如同她一樣，小芙蓉也有個忠心跟隨的青年護衛，劍術精湛、應敵經驗豐富，擁有無戰不勝的紀錄。青年護衛的來歷成謎，無人得知他的過往。也許有人知道，不過他們都不會再說話了。道上有人傳言，青年護衛和小芙蓉是私奔逃出的愛侶，經歷機緣巧合，習得高強劍術，行走江湖。只有他知道，這是無稽之談。
「瘋了的，」他說。「瘋了的。」
瘋了的是他？是護衛？是小芙蓉還是她？他也不知道。
「瘋了的。」他說。

小芙蓉的艷名，壓倒了她。
初時，她尚不明瞭。習慣吹捧、逢迎的美人，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被他人棄之如敝屣。她仍是美的，日日晏起，梳妝描眉，下帖子、備酒席，宴請賓客。而賓客逐漸不臨門。帖子退回。酒宴便宜了園中的狗。她遲睡，不再為了閨中貴客，而是百般無聊、寂寞。守在窗下，他聽見她丟擲象牙骨牌、胭脂粉盒的憤怒聲音。而來日，她又命人買足一切。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然而有一日，她不再下帖子、不再命人備酒席。她在內堂獨坐數夜，深宵不眛地想著什麼。異樣的平靜。終於，夜裡，她召他入內。多年以來，他從未登堂入室，從未進入她的閨寢中與她相對。他的位置，總在窗下砂土、門外磚地一角，日夜如此，他甚至沒有一席屬於自己的臥榻。他不知道，自己對她來說，到底是怎樣的地位？不知道，也不敢問。而今能步入此地，他又是興奮、又是膽寒。閨中胭脂香粉、繡帳床簾、無一不講究精緻，一爐沉香擱在几角，裊裊煙塵往上飄。薰香襲來，醉得他幾乎站不住腳。屋子的主人斜倚貴妃榻，並不正眼瞧他。

「坐。」她吩咐，自有女婢端著椅來、茶來，服侍他。然後是一陣長長的靜默。「知道我要你去做什麼？」好半晌，她閒閒的開口。嗓音仍是柔膩、傾人神思。他不作聲，暗自回想著當年西湖邊上，那布衣女子的聲調、模樣，而後與眼前榻上的女人，稍做比較。畢竟是老了哪。布衣遮掩不住年輕女子的風華神采，綾羅綢緞也擋不住歲月的滄桑。他嘆息，暗暗的。十五年，於美人已遲暮，於俠客已斷刃。不復從前。

「嗯？」女人嬌媚的哼。「不知道？」
他搖搖頭。
「我要你去殺個人。」她說，理所當然的口吻。
他漠然。這句話他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十五年來，她總是這樣開口命令他。有時是深夜、有時是黎明、有時是行道路中、有時是午後片刻地休息…也有時候，是從酒酣耳熱的宴客中，她悄然地命令。接過旨令，他走，完成命令，他回來。仍是窗下門外的守候。沒有褒獎、沒有隻字片語的讚許。他不期待、毫無希冀。他從未失手。然而如今聽得她這般熟悉的命令，驀然間，他第一次有著畏懼。他知道，她意圖殺誰。
小芙蓉。

瞧見他的臉色變化，她微笑。「很好，」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慵懶和得意。「你知道了。」
他沉默依舊，心中盤算著什麼。
「你去除去她，除去那唱曲的歌妓。」她說。「替我。」
他想起小芙蓉身邊的那個青年護衛。「她有一個有力的護衛。」他說。
她失笑。「你也是個有力的護衛。」
「那護衛像我。」他說。
「我知道，小芙蓉學我。」她輕蔑。「殺了她、也殺了他的護衛，去奪回我的一切。」
「我可能會失敗。」首次，他退縮。
她皺眉。「不過是個護衛，你哪次失手過？」
「他似我，」他嘆息。「而我已經逐漸老去。」
「別說了！」她大怒。「去替我殺了她，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一時無言。
「去吧。」她說，撇過頭。「我要聽好消息。」
他悲哀的退出屋子。她瘋了，他知道。模樣雖然一如舊時，思緒已經瘋狂。
她要殺小芙蓉，為的是「奪回我的一切」。她的一切。她的一切在小芙蓉出現之時已經注定失去，不再回來。小芙蓉也許奪去了她的風采。但是殺了那歌妓，就能恢復她的從前？今日是蘇州歌妓，明兒也許是高麗酒娘，下一日會是誰？誰又知道。人，殺得完嗎？殺完了又怎樣？天下再無美人如她，她就能阻擋年華老去嗎？老了，回不來了。她的青春美麗、嬌柔明艷，一日復一日，消失。消失。終究也會成為劬腰老嫗、終究也會成為過眼雲煙。然而她不自知。或許她自知，只是不能接受。她拒絕相信。
然而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她的拒絕相信而改變。

他再次嘆息。
夜色籠罩庭院，籠罩高牆街道。手握劍柄，他離開院落、躍過牆垣，站在街道上。
遠遠地，隔著幾條街，青石板路上傳來馬蹄聲。慢慢，他慢慢向那兒走去。她的命令，他總是遵從無誤。也許是不知道該怎麼違抗吧，他。也許也許，也許是他從來不曾想過要違抗，就算是幾乎做不到的任務也從不埋怨、從不從不。從不失手。這次也自然，他自然要去殺了那個聲名大噪的歌妓小芙蓉。她的旨令，完成她的旨令。

這時候他忍不住想起那歌妓身邊的青年護衛。擁有一身卓絕武功的護衛，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抱著盡忠職守的態度守候著小芙蓉？他向來沒敗過，向來沒有，然而這一次，他有了『也許會敗』的念頭；這念頭來得極快，然後就盤旋不去、縈繞腦海。
他知道這次會敗了。也許會死吧？也許。也許是必然。然而自己是為了什麼要去赴死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瘋了。」他低沉的說。「瘋了。」聲音聽不出哀傷、聽不出愉悅、聽不出任何感情；佇立在數街外的高牆下，他顯得這般的疲憊渺小。
「瘋了。」他說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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