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葉樹的思念

作者: aup (惡魔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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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妹妹結婚前的一個月,老爸回來了。
那是夏末秋初的事。週休的午後,我剛陪妹妹從城裡的婚紗店回來,我們在那家店裡揮霍了一整天,換了八、九件婚紗、各種式樣的首飾、化妝,從小公主似的白紗緞裙子到成熟婉約的旗袍…妹妹的體力好得讓人吃驚,她在拍最後一件米黃色小禮服時,我已經不支地趴在桌上夢周公。

「大姊,拍完了。」準妹夫小心翼翼的喊醒我。
我用一隻手,硬是把沉重的腦袋撐起來,眼皮重的拉不開。「拍…拍完了?該走了吧!」
「姊,妳怎麼一點精神都沒有。」老妹有些不甘願,她誇張的裙擺在我眼角下飄來飄去。「好歹這是我的結婚照呢!」
「又不是我的。」我勉強振作,反唇相譏。「等到該我時,再來精神也不遲。」
「喔?那得快點啊,否則再遲些,妳就老了!」妹妹惡毒的回嘴。「都三十好幾了呢!」
我臉色瞬間膠著,想站起來好好數落幾句,突然想起這可是她的好日子, 身邊外人多,講了什麼難聽話,面子也說不過去。壓抑了生氣的衝動,臉色相對更難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沒有人比妹妹更了解我的心情;她見情況不妙,轉起裙幅,腳底抹油似的溜進更衣室,留下準妹夫一臉尷尬的笑。男孩子開車送我們回家,臨到巷口,又說要帶妹妹出去走走。

「晚上回來吃飯不?」我隨口問。「我去弄點菜。」
妹妹望了對方一眼,甜蜜的笑。「不了,姊妳自己看著辦,我們不打擾妳和『那個
人』。」什麼叫做「那個人」?
「還是回來吃飯的好…」妹夫看見我臉色不豫,趕緊附和著說。
老妹用力拍了一下他。「少來,你別忙著討好我姊姊!」
我涼涼的笑了笑。「隨便吧,妳們自己高興怎樣就怎樣。」推開門下車。

看著他們離去的車影,我臉上勉強掛著的笑容這下子消失無蹤。情緒低落。照道理來說,看著自己的妹妹要出嫁了,應該是件喜悅的事。只是現在想起來,心裡非常不安、砰砰亂跳,好像有人拿把刀,從我心頭上割了片肉下來一樣,痛也不是、不痛也不是。出了電梯開大門,家裡安靜地沉默著,一點聲音也沒有。客廳裡,早晨興致換上的花,現在看起來,已經有些枯萎,像插在瓶裡的硬鉛筆。在廚房找杯子盛點水喝,發現平時滿足的水壺,現在連滴水也沒,冰箱裡的冰水罐子也空了。什麼事情都在同我過不去!怨怨的燒開水,扭起瓦斯點火的那個剎那,突然覺得客廳的沙發上,
好像多了什麼。很熟悉的感覺。背著客廳的我,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什麼,然而下一想,卻又不敢回頭了。是爸爸吧。我覺得爸爸好像回來了,就像以前那樣,坐在沙發上,手上轉著電視遙控器,到處找著節目看。是錯覺?我不安的想著,只要回頭就會發現,其實客廳裡什麼也沒有。然而脖子僵硬,怎樣都轉不過去。

爸從沒來過這個家,從五、六年前,我們搬到這裡後,就再沒感覺到爸爸來過。
「嘿,爸!」我的眼睛盯著鐵皮水壺,瓦斯爐上的火嘶嘶地冒著。「你怎麼來了呢?」廚房的窗戶吹進涼風,後陽台的花架上,還養著老爸喜歡的七葉樹,入秋後慢慢地有些紅了,枝葉轉成溫柔的橙紅色,隨風緩緩地搖擺著。老爸喜歡這種植物,卻怎樣都養不好,也許是風水的關係,老家的陽台養不大這樣嬌貴的七葉樹,反倒是我和妹妹搬到新家之後,隨便澆些水,弄點雞蛋殼放著,也居然把這小樹養起來了。
「爸,你看,樹養大了。」我放低音量,就像是跟他閒聊似的。「入秋後果然變色了,很漂亮吧?」媽總說老爸什麼長才都沒有,除了每天準時上班之外,其餘時間只
會喃喃嘮叨我們的不懂事、抱著電視機看籃球賽,在家裡,最聽他話的是寵物狗小白,他總在吃飯的時候,順道偷渡一些桌上的料給守候已久的小白;而我們雖然看在眼底,卻也聰明的不作聲,只有媽想起來的時候,不忘臭罵一頓。回家的時候總看見小白無賴地躺在沙發角落,依靠著老爸的大腿,非常舒服的撒嬌。「爸,小白兩年前死了說,」我側身打開冰箱翻找,預備晚餐。「你大概不知道吧。」「小白太老了,牠的眼睛,到最後都已經看不見了…」小白是隻最聽話的狗,牠自從離開老家之後就似乎不太快樂,整天窩在牆角的布墊上,睡上一整天,不吃飯也不吭聲。

我和妹妹過得簡單,吃起飯來老在意熱量,餐桌上的肉食也就少了,老妹成天嚷著太胖,好幾個月只吃水果;小白從餐桌上討不到好處,昂貴的狗食罐頭也引不起興趣…慢慢的越來越瘦越小,好像縮水一樣。「我們帶牠去看獸醫生,醫生說牠老了,會自然的死亡…」小白是在初春的晚上離開的,那幾天,牠難得的會在家裡四處走動,常常趴在落地窗口往外看;妹妹特意買了嫩肉排餵食,牠吃得很高興,一雙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卻還聽憑著聲音跟在我們腳邊轉來轉去。第二天醒來牠已經死了,躺在沙發上,怎麼喚牠都不動,摸一摸才知道又冷又硬。「妹妹哭了好幾天…眼睛紅腫腫的,連請了幾天假沒辦法上班。」

洗了菜、熱了油鍋,唰啦啦的爆油聲和香氣隨著大蒜下鍋,我的聲音在廚房裡旋繞著。「我換了工作,到台北上班,公司還不錯,只是同事多,很難應付,喜歡講些閒話…」停了停,有些話在嘴裡說不出來。「…也就是這樣。」為了換不同方向的工作,之前,在電腦補習班裡,上了將近半年的課……然而也許是我笨拙、也許這工作一點也不適合我,但是不知道位什麼,有些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就很難改變。「薪水很好,只是挑戰性高。」在爸爸面前,抱怨都說不出口。「比起來,以前的教職實在是無聊得多。」三十歲的人要換工作,要有多大的毅力?我已經想不起自己為何打定主意…也許是想得起,卻不敢去想吧。同事之中,不用說我都知道自己的評語並不好;
我本來就不是這個工作的料,也不是專業,到現在還在半工作半學習。一整間辦公室裡多是比我年輕的同事,他們意氣飛揚,各各擁有足以傲人的一片天空,相形之下,我顯得既愚蠢又退流行。三十多了啊,要怎樣的外表內涵,才叫做流行呢?我鮮少與其他人交談,只怕一說話就露了底;夜以繼日的工作,濃咖啡和提神飲料都已經不管用。

「妹妹要結婚了,爸知道嗎?爸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對不?」我換了話題。「準妹夫人不錯,我想我看人的眼光應該不會錯。」我看人的眼光向來都不錯,這麼多年來,不時的跌倒和撞壁,讓我更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然而,我還是常常摔跤;因為太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都是事實。有時候能看到的並不一定是事實。

「我想婚姻需要一些運氣,所以也不反對他們結婚,他倆人都說相愛,這些年來也沒見變過…也許能一起走下去,是嗎?爸。」「只是妹妹結婚後,我就孤單了,所以很不捨。」想起來有點感傷。「當初倆人說好,一起買了這個房子,以為能姊妹倆能一直過下去…現在她說走就走,拍拍屁股把這裡留給我……我還得花錢跟她買下她那份的產權。」買新房子時,以為可以住很久很久,所以把媽媽留下來的遺產都變賣了,在市郊區買下這間房子,兩個人住剛剛好,心裡很高興…只是我從沒想過會一個人被留下來。三十幾坪的屋子,兩個人住,並不覺得空曠,但是一人獨居,就顯得太大。
但我總不能阻止妹妹的婚姻,她長大了,找到了一個伴,決定要和對方一起過日子,我這個作姊姊的,縱然有多不甘心,也只能祝福。而且妹夫人不錯,溫溫厚厚、很老實,配起妹妹,我還覺得她實在是狗運,居然找到一個好男人。

「我不打算租房間給外人住,」熱水燒開了,換上湯鍋,一邊淘米煮飯。「妹搬走了也好,我一屋的書不知道該堆到哪去,現在可以塞進她房間了…」沙發上的爸爸,彷彿完全沒感覺似的不作聲。「我沒想到要結婚,這幾年好像一點…一點機會都沒
有。」說不出的落寞。「事實上是根本不期待,我想我好像跟婚姻絕緣一樣,對於愛情,沒什麼憧憬、也沒什麼構想。」年幼的時候,老爸總是氣沖沖的對著每通異性電話咆哮,警告他們最好別打自己女兒的主意……我對這樣的跋扈生氣,卻也惟惟諾諾,不敢說些什麼。長大些,爸爸雖然不再阻止外來的電話,卻也不安的厲害,他總在深夜的客廳守候,謹慎地紀錄每個打電話來的男孩子…他常常說保證養我一輩子,並勸說我不要聽信男生的甜言蜜語。而爸那時候並不知道,我已經碰上愛情的大浪,被波濤洶湧的海浪震得頭昏、摔得亂七八糟、頭破血流;為了喜歡的那個他,什麼都不在乎。也許是因為後來遭遇的、嚴重的傷害,之後的我就不再接觸愛情;而成長所展示的方向無限廣闊,太多新奇讓我神迷目眩,我遺忘了這些,把自己的情感上鎖,在其他的天地裡自由伸展……一直到現在。有時夜裡忙著手上的工作,會忽然想起許多舊日往事;我很想念年輕時候的那些人、那些事,憶起夜裡坐在客廳裡等著門鈴的爸爸…那個時候的我如此幸福,對愛情坦白而盲從,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的好奇心。

「我討厭現在的自己,有時候想想,都這麼大了,還一事無成,什麼都做不好、一點價值也沒有…人的存在都是靠價值來定位的,而我好像只是一段一段的空白組合,每個階段都普普通通…」我沖了茶,捧在手上喝。「爸,如果你在我出生時,就知道女兒如此無能,也許不會對我那麼好了吧?」傍晚的陽光就照在窗外的陽台,七葉樹的葉子泛著一股水氣的光澤,在夕照中搖曳著亮澄澄的色彩。

「我一直想做你值得驕傲的女兒…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著的。」我說。「只是…我想我實在是很沒出息吧,爸。你教我要正直、要勇敢、要走正確的方向、不欺騙虛偽…只是這些我現在都做不到了…,我一直在犯錯、拚命犯錯。」「我做了很多壞事呢,爸。」我喃喃自語。「你走後這些年,我變壞了…你大概不知道。」我無法解釋自己的罪行,我不能說。一直冷冷的看著這個世界,一直覺得自己夠堅強…我花了十幾年
的時間構築生命的圍牆,把「他」圍堵在牆外,看不見、聽不到,想也不想…。然而一旦看見、聽到、去想…哪怕是小小的一係裂縫,這道高牆也會傾倒崩裂。柏林圍牆都有垮掉的一天,我又算得了什麼?

「唉……」我聽見自己的嘆息。「爸你不要生氣,都是我不好。」我厭惡自己的無能,我厭惡自己的自私。我痛恨自己的欺騙。欺騙他的家人、我的家人……和我自己。妹妹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她慢慢感覺到我的變化,然而再聰明機靈的妹妹,也不能猜出,向來中規中矩、穩重沉著的姊姊,居然會打破自己的禁令,跟一個有家室的人來往。她要是知道,還能笑著面對我嗎?我膽寒地揣測,不能想像。媽還好已經不在了,她若知道,必然大哭。

「我想我也許…還蠻喜歡他的,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他能給我溫暖,他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得到被關心…我一直在找這種東西,讓我覺得自己是重要的…這樣的感覺。」
父母都希望我能做個正確的人,然而「正確」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沒碰到情況之前我們總是大言不慚,遇到麻煩的時候卻又縮起來頭來,拒絕承認自己犯錯。我早知道自己犯錯。然而知道卻不代表能改過。勉強維持著兩個人莫名其妙的關係,到底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我的期待如此微薄、又如此奢侈,「等待」已經不是動詞,而是遙不可及的希望。他在想什麼,我其實並不能懂。我在想什麼,他恐怕也一無所知。我們好像只為了一種不能失去的關係而延續著…到什麼時候會停止,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電鍋的跳鍵彈了起來!
我在湯裡放進豆腐,味增的香味隨著呼嚕作響的聲音溢出來,暖暖的廚房散放著溫馨的感覺。每當我在這兒蒸煮著晚餐時,都會有同樣唏噓的心情。媽媽還在的時候,她總會站在一旁指點著我的技術,聊著當天發生的大小新聞瑣事,煮飯是為了和母親共
享溫暖、是為了分享媽媽的愛。和妹妹同住之後,吃飯變成是一件例行公事,她忙、我也忙,我們輪流炊煮,餐桌上聊的是對上司的抱怨、對工作的無奈…但她好歹是我的親人,我們說起話來,感覺親切。現在妹妹要離開,她忙著談戀愛、忙著討好未婚夫的家人……餐餐吃飯只有我一人,烹飪只是打發時間的一種方法,我並不在乎能準備什麼、該吃什麼;常常莫名其妙做了一桌子菜,一個人對著豐盛的盤盤碗碗怔沖整夜。很快的我就會老了,正如我很快的長大一樣。

「長大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爸爸;你以前說希望我的未來能夠快樂…現在想起來好像一切都不如我們的預期。」然而這是誰的錯?我閉著眼睛細細地聽著,這個家好大,卻一點聲音都沒有,鍋上的湯水噗噗地沸騰,煮熟的不知道是方下鍋的豆腐…還是我的心。

「小時候以為一家同坐,說說話、看電視…是一件多普通的事情,現在才知道那是多大的幸福……我總是不在乎眼前的美好,失去了才知道。」我希望有一天能為自己的一家人做晚餐,煮點湯、蒸些熱飯,炒盤青菜豬肉…點一盞燈,黃色的、溫暖的燈,等著家人回來,一起圍在餐桌上,說說笑笑,也罵罵小孩……。這樣的想望,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會笑吧!「我並不著急,爸爸,我還不著急…」背著身,可以感覺老爸的眼光那樣望著我,帶著溫柔和疼愛的視線。「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自己該走的路,也許我就會清醒了…這些牢騷都只是一時的煩惱。以後想起來,我會嘲笑自己現在的愚蠢。」

在碗裡舀了杓湯,嚐著味道。黃澄澄的湯冒著白騰騰的熱氣,在我眼中化作濛濛的一層霧氣。客廳裡傳來一聲模糊的嘆息,像是風吹過窗簾的沙沙聲,細細的、碎碎緩緩地。後陽台的七葉樹,泛紅光的葉子還在搖擺著,而風已止息。我輕輕回過身,身後什麼都沒有,客廳裡的沙發上,夕陽已經退落,留下失落的溫度。

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夢中爸爸回來過,坐在我身後,無言地傾聽著我的哀傷。醒來之後什麼都沒有,就只是夢。這樣想著,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開鎖叫囂的喧鬧聲。
「姊!來幫忙拿東西!」妹妹的腦袋隨著大門推開探進來,東張西望的看了看。「欸?沒有可疑的人?」
「什麼叫做可疑的人?」我擦了擦眼睛,趕了過去。「妳怎麼回來了?買了什麼?」
老妹不好意思的笑。「晚餐。」
「不是說要在外頭吃?我也做了菜啊!」我狐疑地盯著她。「妳瘋了,買這樣多!」
「我的薪水出的……怎麼了,妳哭過啊?」她瞧著我的眼。
我不理她,探頭往門外張望。「妹夫呢?」
「趕他回家,想妳一個人在會害怕。」她打開冰箱,忙著整理。「妳果然哭,這樣就要哭,等我嫁掉,妳不天天捧著毛巾抹眼淚?」
「搬到妳家去住就好。」我找不到話搪塞,也就順其自然地回答。
她居然認真的想了起來。「這也是個方法……」
我敲她腦袋。「夠了,我說笑話妳當真啊!」
「……」
「妳信不信,剛剛我看到了爸爸。」躲進廚房,我慢吞吞地說。
「嗯。」
「妳會不會覺得我瘋了?」
「不會。」
「真的?」
「我比妳還常看見他。」妹妹悶著聲音說。

夕陽褪盡顏色,黑夜來臨,妹妹開了燈,一屋子的明亮,我們把菜端出廚房,排列在餐桌上,客廳裡的電視傳來播報新聞的聲音。我凝想之前說過的言語,想著那些該結
束卻還沒停止的東西,就像是窗口的風一樣,吹著美麗的七葉樹,在日暮中留下短暫
的印子,開始的時候毫無聲息、結束的時候也平淡。這陣風停了,另一陣就吹起。我關上廚房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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