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作者:kid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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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 --
普魯斯特
天色微暗。
雨絲緩緩底飄落,無聲的雨貼滿了窗臺。掀開窗簾的一隅,偷偷眺向窗外無盡的視野;蕭瑟的街景伴著一盞孤燈,彷彿感覺到了些微的涼意。這,又是一個孤寂的夜麼?
放下了窗簾,閤上手邊的日記,泡一壺花茶定定神。入秋了,季節的風卻似乎還盤旋在纖纖的思維裡。一陣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日記翻跳了幾頁,幾張紙片飄落了一地;趕緊擱著茶具,彎下身去拾掇,幾個粗獷又帶著點豪氣的字驀地映入眼眶,不禁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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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了,鐘聲叮噹作響,一大群學生從教室裡湧了出來,行色匆匆的模樣彷彿寫在每一張歸心似箭的臉龐上。
連續假期在陰闇的氣氛中翩然來到,臺北頓時成了座空城,就連平日充滿活力與歡笑的校園,此刻也難以令人流連戀棧,在一瞬間都沉寂了下來;學生、上班族還有成雙成對的情侶們,如果不是在返家的路上,那麼也一定是約會或看煙火去了。
那麼,我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邊踢著路旁的小石子,一邊暗自想著。我也想要回家呀,我也是有家的,不是嗎。
把右肩上的書包移到左肩,繼續往前走;發覺街上的行人少了,可怎麼連暮色也都顯得沉重起來。等紅燈的時候,不忘仰頭看看天空,那一大片灰濛濛的天,一點兒也看不穿,不免失望底聳了聳肩。
唉,還有多少作業要寫呢?真的不能回家嗎?
說來就嘔,國慶前夕大家都紛紛回家過節去了,咱們宿舍整棟樓大概就只剩我還留在臺北跟忙不完的事情奮鬥了。
沒辦法呀,誰要我人緣太好,大一剛進來這學校就被大家推舉出來當班代,而且一當就當了三年多。遇上這些寶貝同學唷,一堆事沒人做不得已只好往身上攬;瞧我一轉眼都成了大四的老人,可怎麼肩上的擔子還那麼重啊,真是傷腦筋!
唸的是私立學校,什麼資源都無法跟國立大學相比,就連住的問題也難以項背。
校舍明顯的不夠,一到了大三就得搬出來,把空出來的宿舍讓給大一剛進來的學弟妹們;還好學校附近有很多專門出租給學生的套房,設備跟環境也都還過得去。
一年多前,我就跟班上的同學儷雅、迺慧一塊搬了出去。我們三個,連同尚在讀研究所的學姊雲卿,就在學校操場轉角不遠處一棟專門租給我們學校學生住的四層樓公寓落腳;四個人合租了一間二十坪左右的套房,就這樣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走著走著,宿舍已在眼前。才打算掏出書包裡的鑰匙開門,一樓鐵門砰的一聲被打了開來,心裡還在納悶是哪個冒失的傢伙呢!一個高八度的聲音忽然浮了起來。
「啊﹐是雪萍呀!」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拎著大包小包、一副準備衝鋒陷陣模樣的儷雅。
都是老同學了,言談間不免戲謔底揶揄她幾句。
「怎麼啦,瞧妳匆匆忙忙的,歸心似箭呀?還是急著去約會啊?」
她笑而不答,整個人傻愣愣底站著不動。
「好啦,不為難妳了,快點去吧!別讓人久等了……」
儷雅最近似乎墜入情海了,在網路上認識了一個工學院的男生,兩個人一見如故,很談得來的樣子。都到了大四,春天才來敲儷雅的心門,想來也是有趣得緊。這麼一耽擱,大概是要去看完煙火才會回她中壢的家吧,我想。
租處的樓梯間很小,兩個人杵在門口,我還必須側著身才進得去呢。跟儷雅擦身而過,彷彿嗅到了一點兒香氣。呵!這芬芳的滋味,就是戀愛的感覺麼?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爬上了樓,打開門一看,客廳裡果然空盪盪的;平日的人聲鼎沸已遠,只隱約看到雲卿姊的房間裡還透著點光亮。研究生果然是不一樣哦,都放假了還那麼用功,看來自己不努力也不行。
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換了輕便的休閒服,再打書包裡拿出記事本來,先看看有什麼事急著要辦。其實都唸到大四了,課並不多,倒是畢業專題的份量不輕;喔,對了,說到畢業專題,倒是該跟系主任談談畢業展的事了,看看咱們這一屆是不是要隆重舉辦哩,順便找幾家贊助的廠商?嗯,先拿筆記下來,等放完假就跟主任談談!
好啦,畢業展的事就這樣辦,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好像剩下來的都是自己的瑣事;嗯,那先寫專題報告好了。
把擱在床邊的隨身聽拿了過來,隨手挑了一卷錄音帶。我喜歡一邊聽音樂一邊讀書、寫作業,這是從高中就養成的習慣了;聽音樂能讓我做起事來更專心,而且得心應手呢。儘管迺慧跟儷雅笑我是樂癡,我可一點兒都不以為意;試想如果沒了那動人的旋律,還真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呢!
管它今晚的煙火多麼底璀璨,就讓舒伯特陪伴我整夜吧。戴上耳機,按下了Play鍵,開始寫我的作業囉。
糟糕,怎麼過了兩分鐘還沒聽到前奏?拿下了耳機,仔細檢視隨身聽,哎呀,好像是電池沒電了啦。隨身聽很耗電,平常我都是用充電器的,可是今天做實驗時帶去用,似乎就放在學校的實驗室忘記拿回來了……
這,這可怎麼辦才好!今天實驗做得好累唷,懶得再回學校去拿了,也不想還要下樓到便利商店買電池說。嗯,房間裡面一定還有新的電池吧,上次不是才跟迺慧到萬客隆合買了好幾盒,先找找看好了!
奇怪,平常用不著的時候,電池一個一個的散落在抽屜裡,怎麼現在要用就都找不著啦?雲卿姊手邊應該也有才對,可非到必要我不想去打擾她。再找找吧,哎!索性把這張大書桌所有的抽屜都拆了,看看電池會不會是掉到裡面去了?
突然想起前陣子班上同學們迷上了星座這玩意的事,好像全天下的人就只能化約為十二種典型似的,當時我還嗤之以鼻呢!瞧儷雅拿著星座書數落我的個性:處女座的人啊,固執、不服輸……。言猶在耳,如今思及彷彿還真有幾分道理,我竟會為了電池這等微不足道的事而大費周章,想我偏執的個性似乎真的顯露無遺了,呵呵。
房間裡這張杉木書桌,實在是太大了,據說是好久已前的房客留下來;因為整張桌子的質地還不錯,又一直未曾處理掉,結果就被歷代的房客沿用至今。當初和學姊來看房子的時候,也是貪圖這張現成的大書桌,可以放置很多的書刊,所以自個兒才想也不想的就選了這個房間。
可那書桌實在太大太重,也有點斑駁陳舊了;平常要好好整理都不容易,連大抽屜都關不太上去,只能勉強扣上。現在可好,光是卸下兩個旁邊的小抽屜,就花了我一番工夫。
把兩個抽屜擺一旁,好奇底蹲下身來瞄了一眼桌子內部的結構,裡面黑黝黝的,看不真切。
咦?大抽屜的後面,似乎有個白白的東西掉下來了!好像是一封信耶,伸長了手進去撿,摸索了半天終於被我撿到了。
拍掉了信封上的灰塵(哇!可見不知放了多久),定睛一看;呀,這是什麼跟什麼嘛!信封上居然寫著「給我的小公主」,信封背面的署名是……仰慕者敬上……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電池沒找著,反倒翻出了封情書,老實說這令我感到始料未及。如果不是因為那粉紅色的信封看起來有些褪色,感覺上有點兒久遠了,我還真會以為是誰在跟我開玩笑呢!
把信封湊到眼前一看,隱隱還聞得到香味呢!嗯,照這個樣子看來,大概是以前住在這邊的學姊玩「小天使與小主人」時所留下來的吧。
不過說也好笑,小天使就小天使嘛,大學生誰沒玩過團康遊戲啊,幹嘛還神秘兮兮的寫什麼仰慕者呢!一邊笑著喃喃自語,一邊好奇底把信封打開……嗯,裡面不會是寫我愛妳吧?
反正好玩嘛,而且上一位房客(好像是外文系畢業的學姊)搬走也一年多了;如果信是她的,趁大家不在偷看一下,滿足學妹我的好奇心,應該是無傷大雅吧。正準備朗聲唸出信的內容,驚愕卻爬滿了整個臉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妳問我,我為什麼要跟妳談感情?」劈頭的這一句話,就是一個排山倒海而來的問號,我跌坐在地板上,彷彿聽得那話語的力度。
啊?這不太像是小天使寫給小主人的信……。
「妳問我為什麼要親妳?如果妳不喜歡,可以告訴我呀!」
這,這可不是遊戲啊!倒像是男、女朋友之間的書信了。趕緊定了定神,再把整封信讀了一遍,裡面提到了兩個名字,可是居然沒有一個是我所熟悉的;如果,這信不是去年那個學姊的,那麼又會是誰的呢?難不成,是更早以前就留下來了麼。
信裡面不知會不會有些蛛絲馬跡呢?到這個時候,什麼電池啊舒伯特的都被拋諸腦後了,我只想趕快找到答案。呃,有了,剛剛好像在信封上有看到落款的時間呢!倘若能夠知道確切的時間,也許還可以推論得出來這信背後的若干秘密。
把放在書桌上的信封隨手抓了過來,仔細的端詳一番,在背面似乎看到了一個用鉛筆寫著的1990字樣。不會吧,如果是西元1990年的話,那不就意味著這信至少有好幾年的歷史了。
一想到無意間居然會發現多年前的東西,不免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忍不住就啊的叫了一聲。接下來,我的雙手不斷底顫抖著,還來不及細細思考,已然發現自己不自覺底動手在拆那個大抽屜了……
假如說一封信就足以掀起一場風暴,那麼我真的不知道多年來隱藏在那如同秘密花園般闇黑抽屜裡層的,又會是什麼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轉頭一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桌子內部實在是太黑了,這樣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啊,乾脆把桌上的檯燈拿下來,照看看裡面還有什麼?
結果,果然不出我意料呀!嗯,還真的是掉了幾張零星的紙頭跟幾封信在裡面;哇,最裡面還有一個滿滿的資料夾呢!現在想想,難怪這個大抽屜總是那麼難關了,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啊;呵呵,儷雅她們每回來我房間時,都還嘖嘖稱奇呢,好笑的是我居然也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東西太多咧!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將這些東西都搬到桌上來一一檢視,輕輕拂去附著在紙張上的灰塵,紛飛的塵埃與思緒啊,彷彿就在這麼一瞬間,一股腦的全都跌進了我那入秋的心房。
把那一張張裁得整齊的便條紙落在一塊兒,紙條上的字跡跟那封信的一模一樣,顯然應該是同一個人寫的吧?
雄渾的筆觸,孤寂的柔情,慢慢佔滿了矇矓的視野。「對不起!對不起!懿玲,是我太在乎妳了……」
「妳說如果我愛妳,就該讓愛自由,讓愛自足於愛……我明白,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給妳看;不是我不懂,我,我只是因為太愛妳啊!我沒有好家世,也沒有俊秀的相貌,我只有妳……如果連妳也放棄了我,我將痛苦得一無所有。」
小小一張便條紙,寫滿了相思的字句,翻過背面,竟然是一段鉛字打印的文章:「胡適無論如何是參與五四自由思想運動的思想家,從今日看來他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他曾說:『自由不是容易得來的。自由有時可以產生流弊,但我決不因自由有流弊,便不主自由。我們還要因此更希望人類能從這種流弊中學得自由的真意義,從此得著更純粹的自由。』……」
再也讀不下去,苦澀的情愛儼然歷歷在目,不禁悲從中來,失落不知不覺爬上心扉。黑漆漆的暗夜裡,竟貧乏得令人找不著一絲希望與光亮;我趴在床沿暗自哭泣,任淚狠狠底濕了心情。
過了許久,才又起身拭去了淚痕(萬一被雲卿姊看到就不好意思了)。收斂了心情,手卻還緊緊抓著那些便條紙。我不禁捫心自問為何動容,我何雪萍不是向來都以理性而自豪麼?
只不過是幾張陳年泛黃的紙條跟一封信罷了,怎麼會如此輕易的把自己弄哭,莫非……莫非真是因為觸景生情?都過了快兩年,難道說凱離我而去的事實,我都還不能接受麼。
那時節呵,凱是不是也這樣趁我不注意,在我的課本裡塞進一張又一張紙條呢?
大一那年的耶誕前夕,一張平凡無奇的紙條躺在我桌上。從左邊翻,一個陌生而帶著點輕率的口吻說著:「同學,我可以追妳嗎?」;從右邊翻呢,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萍最好了,跟妳開個小玩笑,可別生氣唷!」……
在那年少無知的歲月裡,只要一想起凱眨巴眨巴著眼注視我的神情,(萍,我喜歡妳!)我就難以忘卻兩個人恰似天邊彤雲般羞澀的容顏。雖然如今這一切已成往事,凱也不在我的身旁了,但這來時路總是永難忘懷的。
在臺大的癌症病房裡,刺鼻的藥水味並不能嚇走我,枯瘦如柴的凱也不能讓我磨滅了對愛的印象;身為人啊,在面對許多事的時候終究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還記得在病房裡,凱最愛吟李商隱的這首錦瑟,也許因為詩扉裡有我和他的心事吧。雖然發現得不算晚,本身學醫的他還是捱不過病毒的苦苦煎熬與侵犯,在一個和今晚一樣深的夜裡,悄然底閉上了他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凱,終於仍是撒手離我而去。
凱如果地下有知,他是否也會祝福這對前途未卜的學長姊呢?我想,我想會吧。
如果問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把身體撐成金字塔,憂傷,就不是頂點。
-- 簡媜
怎麼又想起凱來了呢?我赧然一笑。
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起身把氣窗全給關上了,順便抹乾了臉上殘存的淚痕。
想當年自己還是個清湯掛麵的高中生,不時喜歡纏著凱,聽他講解數學習題,偶爾也聽他談起在醫院裡實習的點點滴滴,像是什麼與護士小姐、住院醫師打交道的經過,聽得我心馳神往。
高中畢業的前夕,我正緊張得忙著應付大學聯考,他卻氣定神閒底打量著我,還說笑著要我當他今生的新娘,說什麼等我大學一唸完就要我同他回花蓮去開業,當什麼「先生娘」云云;然而人生如棋、世事難料呵,他一定也沒想到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但還沒來得及等到長大,他,蔡仲凱就這樣底飄逝。(凱,你不會是因為生氣我只考上私立大學,讓你臉上無光吧?)
閤上信,滿腦子都是凱的影子,好久不曾如此了。憶起與凱相識的經過,雖然經過了這麼些年,然而這一切的一切至今卻還歷歷在目,我與凱的故事彷彿昨天才起了頭,怎麼今天就要寫下結局?
常揣想著他偷偷陪伴在我身旁,陪我自己一路從大一熬到大四,如今託他之福終於要大學畢業了;但只要想到他終是離我遠去的事實,卻還是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究竟要我如何面對人事已非的局面?如今想來,或者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吧!
回想起往事,十五歲那一年,我在全家的殷切期盼中獨自北上考高中,或者是運氣還不錯吧,給我矇上景美女中,一個北聯裡所謂排名第三志願的女子中學。雖然只是考上第三志願,對地處偏遠的家鄉來說,到底還算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而比我還興奮的爸爸,也特地請了假,帶著我在臺北市區繞了足足兩天,只是為了要幫我找個好的讀書環境;好不容易在公館一帶落了腳,爸他隨即又做了件讓我老大不高興的事。
原來他擔心我跟不上臺北高中生的程度,堅持要給我請個家教。我其實也曉得爸爸對我的關愛,然而之前在家裡悶久了,好不容易才剛從家鄉逃了出來,也不過是圖個自由與獨立罷了;如今還沒體驗到自由的滋味,連臺北是個怎樣的光景都還摸不清楚,家裡馬上要找個人來「監視」我唷,這怎麼可以嘛!
說來也是莞爾,當老爸把凱往我眼前一推時,我的眼睛為之一亮,之前所有的不快與哀怨頓時消失一空。我有些不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或者可以說是因緣麼?
之後才慢慢曉得一些原委,原來那時候凱並不是看了家教中心在臺大校園裡所張貼的廣告才跑來的,而且那個時候他剛要升大四,醫學系的功課正忙,身為一個Pre-Clark,三天兩頭就要往醫院跑,料想也沒什麼空能夠分身來兼家教。
不過老爸那時透過家教中心陸續找了幾位大學生,一一面談之後似乎都不怎麼滿意,正竊喜著老爸終於得打消念頭,沒想到爸爸他居然把腦筋動到了在臺大執教的陳伯伯身上。
陳伯伯家同我們家,算是好幾代的世交了,他同時也是爸爸從國小到高中的同班同學,只不過他赴美學成歸國後一直在臺大教書;時間久了,便很少再回南部,不過倒還一直和我們家保持連絡,偶爾過年過節的還會到家裡來坐坐。
聽說是爸要陳伯伯推薦一位高材生來給我當家教老師,也不知陳伯伯是如何的神通廣大,總之,凱就這麼的來了。
如今再想起與凱邂逅的經過,以及兩個人從單純的授課進而演變到交往的過程,儘管過了那麼多年,還是不免一陣激動與感慨。看著桌上這些陳年的書信,心裡突然有一個想法慢慢的成形……
雖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一切早已人事已非,然而若有一絲的希望,還是應該把握的!
想當年,凱的胃癌已進入第三期,已然是藥石罔效,但蔡伯伯與蔡媽媽仍然沒有放棄;那麼,學長姊的這一段戀情也應該要堅持下去,至少得讓我親手把這些書信,歸還給那位懿玲學姊。
正思忖著該如何「物歸原主」,突然門縫裡閃過一道人影。
「是雲卿姊嗎?」我旋開門鎖,探出頭看看。
果然是她,見她提了包東西往我房間方向走來。
「耶,雪萍,妳還沒睡啊?」我點了點頭,有點不解。(不是還早嗎?)
只見她打開客廳的大燈,然後揚了揚手中的那一大袋麵,「那,來陪我吃宵夜好了!」
宵夜?我在心裡喊了出來,我知曉雲卿姊讀書讀得晚,向來有吃宵夜的習慣,可那通常是半夜的事呀!難道……
「咱們樓下方老伯的肉羹麵最好吃了,雪萍要多吃點唷!」
我忍不住笑開來,回房裡拿了碗筷,兩個人就在客廳裡吃起肉羹麵來。
吃到一半,突然想起剛剛那件事來。(嗯,何不趁此機會問問雲卿姊呢,也許她會知道一些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雲卿姊,」
「嗯?」
「妳認不認識一位叫何懿玲的學姊啊?她以前也是這裡的房客呢。」
她停下筷子,轉過頭來看著我。「何懿玲?」
「何懿玲,好像有聽過耶。對了,小萍妳問這個做什麼?」
既然雲卿姊有聽過這個名字,那事情就好辦多了。接著,便一五一十把今晚所發現的事都告訴了她。
「呵!怎麼有這麼巧的事?如果不是打妳嘴裡說出,我還當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呢。」雲卿姊顯然也對此事感到好奇與悲嘆,她同時也應允了要幫我一起來找當年的這位何懿玲學姊。當然,有可能的話,也希望能找到那位學長。
我和雲卿姊兩個人興奮莫名,草草的把那一鍋麵吃完,便窩到我房間去研究那些書信了。
雲卿姊抱著那本資料夾細細閱讀,我也沒閒著,重新檢視那些書信,看看能否找出新的線索。看著看著,彷彿都忘了時間的流轉,再抬起頭時,窗外竟已露出一片魚肚白。
「哎,真是令人感動啊。這本資料夾好厚喔,我才看了三分之一。」
「嗯,這位雋維學長真是癡情,他對懿玲學姊好好呦!」我接著雲卿姊的話說。
「是啊!要不是我已經死會,我還真想一睹那位雋維學長的風采呢!唉,話說回來,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後來還有沒有在一起,是否有個圓滿的結局?」
突然間,氣氛有點兒沉重。
學姊不說話,只是坐在椅子上思考著整件事的發展沿革。此刻,像是凝聚了莫大的信心與勇氣,突地拍了一下桌子,笑著開口。
「所以,我們才要想辦法把這些東西歸還給懿玲學姊呀,也許可以造就一對神仙眷侶唷!呵呵。」雲卿姊也笑著點頭。
當下與學姊做了一些決定,希望能為這件事盡點力。因為雲卿姊在這裡也住了好幾年,人面也廣,所以由她負責去跟房東,還有其他的室友們打聽這兩位學長學姊。
至於我,以前大三的時候曾在教務處當過工讀生,跟教務處的老師們多少有些交情,等假期一結束就想辦法去查查學長姊的資料。
兩個人坐在床上,對於這樣的計畫似乎很得意,也許是覺得雙管齊下,一定能夠找到這段故事的男女主角吧。
雲卿姊像是想到什麼,突然咯咯的笑將出來。我有些不解,轉過身看著她。
「雪萍呀,妳說我們像不像『情書』那部電影裡到處尋找借書卡的國中生?」
情書!尋找藤井樹?
是啊,情書。每每想到電影裡中山美穗傷心欲絕的那一幕,那一張張借書卡儼然勾起了自己似水流年般的塵封往事,彷彿也像是在訴說那點點滴滴的年少心事。
我和雲卿姊,當然不是電影裡那群色內中學的圖書委員,然而擺在眼前這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卻又是如此底真切,令人不免為之動容。
假期結束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瘋狂地陷入「尋找何懿玲與莫雋維」的行動,到後來除了忙著談戀愛的儷雅之外,連迺慧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學姊依約去跟房東以及其他的房客打聽消息,而我也沒閒著,做完實驗,下午一點半辦公時間一到,就衝到教務處去一探究竟。至於迺慧,算是一個標準的摩羯座女子,向來以細心聞名,就請她好好的把這些書信給瀏覽過一遍,看看是否有些蛛絲馬跡,或者是關於兩個人近況的線索。
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卻發現她們兩個人已經坐在客廳裡共商大計了。
「雪萍啊,今天有沒有什麼收穫哇?」雲卿姊笑著開口,看來她那邊是有些斬獲了。
一直低著頭在看信的迺慧突地接腔,「是呀是呀,學校那邊有沒查到什麼?」
我把書包一放,整個人癱在沙發上。
「嗯,是有查到一些啦,可是不太多就是了!」
「哦?」她們兩個異口同聲道。
迺慧遞了杯開水給我,「查到了什麼呢?」
「現在知道了學長姊大我們四、五屆吧,兩個人都是企管系畢業的。」一口氣把開水全給喝光,終於解了口渴。
雲卿姊站了起來﹐在客廳裡踱步。
「那妳有沒有問到他們的通訊地址或電話呀?」
「哎,說到這個就令人喪氣,教務處居然說什麼沒有正當理由,不可以透露以前學生的資料啦!妳們說,氣不氣人啊!虧我跟他們這麼熟,好說歹說的求了半天……」
迺慧坐了過來,拍了拍我肩膀。「沒關係啦,至少咱們有個好的開始嘛!」
雲卿姊沉吟了好一會兒,突然像是靈光乍現似的,「也許,我們可以從企管系這邊下手。」
嗯,雲卿姊不愧是研究生,見多識廣的,比我跟迺慧精明多了。不過,雲卿姊是文學院的,而我跟迺慧又在工學院,跟企管系一直沒什麼往來;如果就這樣大剌剌跑去要人家幫忙,八成又會碰個軟釘子吧?
顯然她們兩個也想到了這層,三個人面面相覷,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有個甜甜的聲音揚了起來……
「我有辦法唷!嘻嘻。」轉過身來一看,正是儷雅呢!
迺慧一看,馬上跳了起來,「奇怪,咱們同窗三年多,也沒見妳去修過企管系的課,跟企管系會有什麼交情啊?不會是騙我們吧!」
「哼,不相信我?妳們好壞,有好玩的事都沒找我!」儷雅說著便雙手叉腰,好一副嬌嗔的模樣。
還是雲卿姊厲害,懂得如何打圓場,「好啦,儷雅。妳真的跟企管系很熟?」
她不說話,一股腦底坐在沙發上,過了半晌才又點了點頭。
「嗯,我有個遠房表姊在企管系當秘書……」
儷雅話未說完,迺慧又緊跟著問,「咦,以前怎沒聽妳提起過?」
她嘟著嘴,只是望著我們,彷彿意味著這又沒什麼,壓根兒微不足道。
雲卿姊整理了一下,緩緩說道:「嗯,有儷雅的表姊這層關係在,就不愁問不到學長姊的資料。對了,我早上去問過房東,那位懿玲學姊以前的確住過這裡,聽說她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很少跟其他房客打交道,大多時間都關在房裡。」
哦?越來越奇怪了。不過,就像迺慧所說的……
至少,有個好的開始。
客廳裡頓時洋溢著亢奮的氣氛,四個人相視而笑,全然不知這無止盡的搜尋,將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時序進入初冬,剛考完期中考的我們,又重新把心思放在「尋找何懿玲與莫雋維」這檔事上頭。
儷雅依約去問了她表姊,沒花兩天工夫,就把我們想要的資料都給問清楚了。那一晚,儷雅興高采烈的把學長姊的資料攤放在客廳桌上,大夥兒也顯得很高興,似乎是為這一切即將水落石出而感到興奮。
我們七手八腳的打開紙袋,看了一下學籍資料,發現懿玲學姊是新竹人呢;迺慧還嚷著新竹並不太遠云云,言下之意大有想去找學姊的想法。再看到學長的部分,大家突然啞口無言,頓時安靜了下來。
原來上面寫著:「莫雋維父母不詳,與一個弟弟自幼被莫永嘉神父收養,兩個人在天主教福傳孤兒院生活成長,直到唸大學才搬出來自力更生……」
我忍不住驚嘆一聲:「學長好可憐唷!」儷雅也接著說。
是呀,突然想到了學長在那張紙條上寫的內容。「我,我只是因為太愛妳啊!我沒有好家世,也沒有俊秀的相貌,我只有妳……」
我想,我有點懂了。
「哎呀,我們坐在這裡傷透腦筋也不是辦法,後天放假乾脆到新竹去找那位學姊好了!」儷雅慷慨激昂地,迺慧也點頭表示贊同。
雲卿姊揮著手,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學妹呀,妳們稍安勿躁嘛!大家想想喔,我們不認識學姊,萬一她已經結婚,嫁為人婦了;或者人不在新竹,那可怎麼辦才好?」
「說得也是!那我們該怎麼辦?」我知道雲卿姊一定會有辦法的。
三個人把雲卿姊圍在中間,靜心傾聽她說出可行的辦法。
「我看啊,咱們先打通電話去問問,也別把這事全盤托出,先探探學姊的口風再說!」
嗯,雲卿姊說得有理極了。雖說大家想要幫學長姊找回似水年華的心情殷切,然而事過境遷,有許多狀況我們根本無從掌握;一切還是按部就班比較好,以免過於唐突莽撞,而影響了當事人的生活起居。
到了週末,雲卿姊果然撥了個電話到新竹去,電話的確沒錯,然而令我們感到錯愕的,卻是聽聞何媽媽說到懿玲學姊目前人在美國工作的消息,而且她正準備辦理綠卡,短時間之內也沒有回臺的打算。
雲卿姊雖然假借校友會的名義,很容易就問到了懿玲學姊在美國的電話,然而從這種種的跡象看來,其中必有若干的隱情,我們都意會到了此刻是不能也不好貿然的窺探,必須從長計議才是。
這一條線索,到此算是遇著了瓶頸。迺慧跟儷雅還不死心,打算過幾天要儷雅的男朋友開車,帶她們去那家學長待過的孤兒院打聽打聽。
雲卿姊因為還有論文要忙,所以就先幫忙到此告個階段,不過她說了如果還有什麼後續發展,仍願意充當我們的軍師。我勉強擠出一絲笑,由衷感謝雲卿姊這些日子以來的協助。
路,似乎又走到了原點,我卻還沒想要放棄!於是,把桌上的資料跟先前那一大本資料夾都收在一個大袋子裡,打算抱回房間再好好研究
又過了幾天,我慢慢的理出了一些頭緒。原來,那位雋維學長高懿玲學姊兩屆,原本只是學長與學妹的關係,後來兩個人因為參加系學會的緣故而在一起;可是似乎因為家世地位懸殊的關係,而在他們之間形成一股阻力。
「然後呢?」或許是因為從未談過戀愛吧,迺慧一直對於這段曲折離奇的戀情頗為關心。
後來,雋維學長畢業,考上了預官,在高雄岡山的空軍通信電子學校受訓。而那些我們所看到的書信,大多便是學長當兵時期寫給懿玲學姊的。學長寫信寫得勤,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捎來一封信,多得實是不勝枚舉。
「岡山很熱,每天只有上課、吃飯跟睡覺,作息單調無聊。下星期天開放會客,懿玲,妳來看我,好嗎?」
「謝謝妳從臺北南下來看我,好感動,這兩天我都睡不著。可是,我怎麼覺得妳不大高興?是不是令尊又要妳別理我了呢!」
結訓之後,雋維學長被調去屏東的空降特戰司令部參謀第二處擔任少尉行政官,同時也需要接受傘訓。雖然平常也曾在電視上看過傘兵凌空降落的表演,然而這畢竟不是兒戲。我像是想到什麼,腦裡突然閃過一陣空惶。
「懿玲,我下部隊了。明天開始接受傘訓,包括九天的地面課程與五次1250呎的跳傘。不怕妳笑,我以前只看過國慶日的傘兵降落表演,現在輪到自己登場,還真有點兒怕怕!不過,有妳在,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收到妳的信了,我在這裡很好,同袍也很照顧我,請勿掛念。外面的人不瞭解咱們傘兵,這也難怪,傘兵算是個封閉的單位;大夥兒在這都得接受基本傘訓和至少五次的空跳。現在妳應該可以瞭解,就各兵種來說,傘兵的確是蠻特別的!」
「我已經跳過兩次傘,一切堪稱順利。我和這裡的預官同學交情不錯,因為我們算得上是「過命的交情」。對了,日前我在跳傘時曾用傻瓜相機偷拍了幾張屏東的風景,等照片沖洗好再寄給妳;妳知道嗎?那種從天空俯瞰地面的美,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看到這裡,鬆了一口氣,可卻還是免不了提心吊膽,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懿玲,說個笑話給妳聽,根據非正式調查顯示,有60%
的傘兵,生平前五次坐飛機,就是為了要跳出飛機。妳說好不好笑啊?」
「四月八號是傘兵節,本部將有一場盛大的慶祝活動,我也會參與喔,這大概是我退伍前最後一次跳傘了。」
我按著信封上的郵戳日期逐一閱讀信件,卻赫然發現過了三月底,學長便不曾再寄信來。正納悶不得其解,想聽聽迺慧的看法,轉過頭正待發言,卻發現她的臉色慘白,資料夾裡的東西散了一地,而她手裡還緊緊握著一張狀紙。
我扳開她的手,想要一看究竟,迺慧卻像是失魂了似的,不斷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呢?」
打開那張紙一看,「本月八日,空降特戰司令部參謀第二處人事官莫雋維少尉,因公為國殉職,其英勇表現足堪為軍人表率,特破格擢升為中尉。英傑早逝,國之哀榮,敬請家屬節哀順變。」
我不曉得這紙令狀是怎麼輾轉流落到學姊的手中,然而事情的演變卻出乎意料。
那一晚,始終未曾閤眼,不知怎麼的,耳畔不斷響起傘兵歌的旋律:
看朵朵的白雲,點點的流星,飄盪在美麗的天空,我們是三民主義新中國的傘兵。為著民族生存,國家的和平,我們要結成一群活的長城,向著這個目標前進;嚴守紀律、服從命令、奮勇殺敵、不惜犧牲。我們是三民主義的傘兵,我們是新中國的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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