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衣

作者: jht (痞子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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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是不應該如此悶熱的。這種天氣讓我想起七月中的台北晌午街頭。擁擠車陣排放的廢氣,高樓冷氣機釋出的熱氣,在烈日的酷曬下,讓溫度計裏的水銀柱不斷向上攀升。台北盆地似乎變成西遊記裏的火燄山。很想拜託孫悟空去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搧除所有的火氣。

 

       但我並不在台北,而是在台南;現在也不是七月中,而是五月底。一連好幾天了,天氣就是這般地跟你耗著,絲毫沒有妥協的跡象。人還可以躲進冷氣房裏避暑,但狗就沒這麼幸運了。聽說狗的舌頭因為伸出過久,常有肌肉抽筋的現象。

 

     我住公寓的頂樓,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也最容易感受到上帝的火氣。窮學生沒有裝冷氣機的權利,只好勉強把電風扇當做芭蕉扇來用。奈何電風扇無法降低上帝的火氣,我仍然揮汗如雨。去研究室吧!我心裏這麼想著,因為研究室有台冷氣機。如果天氣一直這麼悶熱,那麼不得不常跑研究室的我,大概很快就可以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沖個冷水澡,換掉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衣服。背上書包,帶著兩本書充當細 軟,我像逃離火災現場似地奔下樓。跨上機車,為了貪圖涼快,索性連安全帽也不戴。雖然有個口號叫做:“流汗總比流血好”,但在這種天氣下,我倒寧願被罰500元,而使皮夾大量流血,也不願再多流一滴汗。

 

     拂過臉畔的風,倒是帶走了一些暑氣,也減緩了汗滴滑落的速度。停好機車,看到校園內的那隻黑色秋田犬,正伸著舌頭望向天空。順著牠的視線,我也仰起頭,但並不張開嘴巴。沒想到原本是“一片無雲”的天空,竟然飄來了“一片烏雲”。『下場雨吧!』我開始期待著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梅雨。

 

     像是回應我的請求般,天空轟然響起一陣雷。接踵而來的,像是把“柏青哥”的小鋼珠一骨腦地倒進盆子裏的聲音。僵持了數日,雨神終於打敗掃晴娘,下起了滂沱大雨……用書包遮住頭髮,我又再度逃難似地衝進研究室。這情景,好像當初認識信傑的過程。

 

    我喘了喘氣,擦拭被雨水淋濕的眼鏡。雖然沒有強風的助威,但窗外的樹影依然搖曳不止。沒想到雨不下則已,一下便是驚天動地。緊閉的窗戶似乎仍關不住雨的怒吼,靠窗的書桌慢慢地被雨水所濺溼。一滴…兩滴…三滴…然後一片……最後變成一灘。雨水雖然模糊了我的書桌,卻讓我的記憶更加鮮明。

 

     原來這場雨不僅洗淨柏油路上的積塵,撲滅上帝的火氣,也沖掉了封印住我和她之間所有回憶的那道符咒。符咒一揭,往事便如潮浪般澎湃地襲來。走出研究室,站在陽台邊,很想看看這場雨是如何地滂沱。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籠罩在大霧中。連我不經意嘆出的一口氣,也變白了。不過才下午三四點的光景,路上的車輛卻打開了昏黃的車前燈。而五顏六色的雨衣,在蒼白的世界中,顯得格外繽紛。

 

     記得那天走出“好來塢KTV”時,雨也是這樣地下著。「雨下這麼大,你帶雨衣了嗎?」她關心地問著。『我的雨衣晾在陽台時,被風吹走了。』我無奈地回答。「被風吹走了嗎?真可惜。那你怎麼回去呢?」『反正我住這附近嘛!待會用跑的,不會淋到太多雨。』「那…那…那你要不要…」她竟然開始吞吞吐吐。『要什麼?』我很納悶地問著。

 

    「你要不要穿上我的雨衣?」她的音量變得很小,尤其當講到“雨衣”兩字時,更幾乎微細而不可聞。『不用了。妳也得回去,不是嗎?』我微笑地婉拒她的提議。雨下這麼大,根本沒有停歇的跡象。我再怎麼厚臉皮,也不至於穿上她的雨衣,而把她留在這裏吧!?她聽了我的回答後,臉上卻顯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彷彿我拒絕的,不是一件雨衣,而是她的心意。

 

     『妳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沒什麼。你千萬不要淋成落湯…A-No…落湯什麼呢?」『那叫落湯雞。我教過妳的,妳忘了嗎?回去罰寫"落湯雞"十遍。』我開玩笑似地交待。「Hai!遵命。我下次上課會交給你,蔡老師。」她又笑了。這樣才對,好不容易下場雨,她當然應該高興。

 

    她拿出她的紫紅色雨衣,慢慢地穿上。彷彿在穿昂貴的和服般,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上那件雨衣。戴上雨衣帽子的她,好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小紅帽”,輕盈又可愛。她不是說她很喜歡穿著雨衣在雨中散步嗎?

 

為什麼我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黯然呢?

 

     突如其來的一陣響雷,讓我的肩膀猛然顫動一下,打斷了我的思緒。也讓我的魂魄從好來塢KTV外的雨夜,回到研究室外的陽台邊。我依舊是獨自站著。

 

而雨,仍然滂沱。原來即使身邊沒有她,雨也還是會下的。

 

     「學長,被雨困住了?」正好路過的學弟好心地問著。困住倒不至於,因為她後來還是把這件紫紅色的雨衣送給了我。而我一直把這件雨衣鎖在研究室的檔案櫃裏,從未穿過。

 

    因為如果天空下著小雨,我捨不得穿;若下起這樣的大雨,我也不想讓傾盆而下的雨,無情地打在這件雨衣上。所以我還是回到研究室,煮杯咖啡,讓咖啡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坐在書桌前,享受著被雨隔絕的孤獨。並讓雨聲引導我走進時光隧道,回到剛認識她的那段日子……


    她叫板倉雨子,一個很喜歡微笑的日本女孩。昭和47年(1972年)出生於和歌山縣附近的一個小山村,10歲後移居大阪。平成6年(1994年)京都大學中國語言與文學系畢業後,又隻身來台灣學習中文。雖說是來學習中文,但除了有很明顯的日語腔調外,她的中文卻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認識板倉雨子算是個巧合吧!是信傑介紹我們認識的。信傑是我的好友,那時在成大歷史研究所唸碩士班。他是個怪人,大學聯考時竟然選擇歷史系為第一志願。因為他說他喜歡唸歷史,並喜歡化身為歷史人物。所以有時他是談笑破曹兵的周瑜;有時是牧羊北海邊的蘇武。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我想信傑顯然沒有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因為他父親也是唸歷史的。

 

    遇見板倉雨子的前一年,我跟信傑在圖書館認識。那天午後,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正在校園內閒逛的我,只好往最近的建築物飛奔以躲雨。很幸運的,這是學校的圖書館。我擦了擦滿臉的雨水,脫掉濕外套,並整理一下狼狽的神情。然後在陳列歷史書籍區域,隨手翻書打發時間。這陣驟雨,來得急但去得並不快,持續了幾個小時。我只好從秦始皇統一中國,看到鴉片戰爭。

 

    在書櫃的角落地上,我撿到一張學生證。失主叫“謝信傑”,成大歷史研究所碩士班一年級。相片中的他理個平頭,戴個黑色方框眼鏡,頗有學者的架勢。

我把這張學生證拿到圖書館借還書的櫃臺,請他們代為廣播。半分鐘後,信傑氣喘吁吁地跑來:「謝謝你…謝謝你…真是非常謝謝你…」信傑的客氣,令我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歷史的緣故,所以我對歷史系的學生有種特殊的好感。

 

    『不客氣…不客氣…你實在不必客氣…』我像隻鸚鵡般,頑皮地學著他講話的語氣。「受人點滴,小弟泉湧以報。」果然是文學院的高材生,一出口便知有沒有。『區區小事,兄台何足掛齒。』我們相視一笑,然後握了握手。我就往門口走去。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也許剛剛應該看到中法戰爭或是甲午戰爭。「同學,被雨困住了?」我轉過身,信傑撐開了傘微笑地說著。我苦笑地聳聳肩。「一起去吃個飯吧!我請你。算是報答救命之恩。」『你太客氣了,我只是剛好撿到你的學生證而已。』「對學生而言,證在人在;證亡人亡。所以你算是救我一命。走吧!?」

 

    雖然天色無“晴”,但信傑卻很熱情。我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於是點點頭。信傑的雨傘不算大,為了避免淋濕,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還好我們倆人的袖子都很完整,沒有“斷袖之癖”,不然在這種氣氛下,耳鬢廝磨的結果是很容易擦槍走火的。我們走到學校的餐廳吃飯,然後聊了起來。

    「同學,該怎麼稱呼你?」信傑很客氣地詢問著。『我現在是博一,你應該叫我學長。但我小你一歲,你也可以叫我弟弟。所以你最好叫我學長弟弟,而不是叫我同學。』「哈哈哈…你真有趣。我先自我介紹好了,我叫謝信傑。

“謝”是淝水之戰大破前秦苻堅百萬大軍的謝安的謝;“信”是桶狹間會戰中擊潰今川義元的織田信長的信;“傑”是崖山戰役敗給蒙古而導致南宋滅亡的張世傑的傑。」

 

    我先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出來。沒想到信傑的自我介紹,會這麼有趣。我想了一下,學著他的語調,也這麼自我介紹:『我叫蔡智弘。“蔡”是東漢末年發明造紙的蔡倫的蔡;“智”是在本能寺叛變殺掉織田信長的明智光秀的智“弘”是自號十全老人的清高宗乾隆皇帝的名諱弘曆的弘。』其實我通常都是告訴別人,“智”是智慧的智。不過既然信傑想當織田信長,那智弘就只好捨命陪君子而成為明智光秀了。

 

    「哈哈哈…請你以後叫我信傑就可以了,千萬別叫我織田信長。」『那也請你叫我智弘好了,不用叫我明智光秀。』「智弘,沒想到你也知道日本戰國史。」『其實也還好,前陣子剛翻完一套“德川家康”全集。』「喔?真的嗎?那我問你,你喜歡德川家康這號人物嗎?」『談不上喜歡,不過比起狂妄地想吞併明朝的豐臣秀吉,還是德川可愛點。』

 

    「其實歷史人物的評價,常常有主觀的好惡情感,很難有客觀標準,而且有時還會摻雜民族性這種複雜的因素。」『怎麼說?』「比方以德川家康而言,儘管日本人因為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導致西方列強入侵的屈辱而遷咎他,但現在日本人仍是非常推崇德川,尤其欣賞他在劣勢下的隱忍性格。外國人甚至相信,日本能在戰後迅速復興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日本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德川性格。」

 

    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接著說:「但如果德川家康讓中國人評價呢?或許同樣也是殺了妻子的德川,會像吳起一樣,背負殺妻求將的嘲諷。不過呢……」信傑停頓一下,喝了一口水。『不過什麼?』「不過日本人倒是很讚許他這種殺妻的行為。」我學著信傑,用右手無名指推了推眼鏡:『也許只因為日本女人在戰國時代根本沒地位,所以殺妻跟殺狗沒什麼差別。也許日本的歷史學者普遍怕老婆,所以潛意識裏欣賞敢殺掉老婆的德川。』

 

    「哈哈哈……智弘,我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為什麼?』「因為你的觀點很好玩,雖然胡扯,但也可以提供另一種看歷史的角度。」『信傑,我們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不是嗎?』「嗯,不錯。」信傑的博學開朗,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能跟他成為好朋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信傑果然是唸歷史的,當話題轉到歷史上時,他便侃侃而談。從秦始皇嬴政,到清宣統帝愛新覺羅溥儀,他似乎是瞭若指掌。『信傑,你一定沒有女朋友。』「咦?你怎麼知道?」『我想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能耐得住性子聽你說完中國歷史的。』「哈哈哈…說得也是。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聊歷史故事。」『那你應該改唸美國史才對,短短兩百年,一下子就說完了。』「哈哈哈…你在譏笑美國喔!」

 

    話匣子既然已經打開,信傑索性提到了他的糗事:「有次跟一個女孩子談到唐高宗李治時,我說我溫和的個性很像李治。她突然說她像武則天,所以準備要謀奪大唐江山。」『然後呢?』「我當然不肯認輸,於是化身做唐玄宗李隆基,再度中興唐室。」『信傑,你的反應很不錯。』「誰知道她的反應更快,她說她可以變成楊貴妃,照樣搞垮大唐江山。」『嘿嘿…這女孩很特別喔!你應該好好把握。』「唉…只可惜在我化身為郭子儀欲平定安史之亂前,她就走了。」

 

    『信傑,你太無趣了。你應該多談點風花雪月的。』「沒辦法,這是我的職業病。學妹們常幫我介紹女孩子,但沒有人能忍受我的枯燥。我的專長是能夠馬上說出任何歷史上大事件的發生年代,卻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的出生年代。」

『我也有職業病。我是唸水利的,我的專長是能依水溝內雜草的生長狀況判斷

這條水溝到底有多久沒疏浚,卻不能一眼看出女孩子到底有多久沒交男友。』

 

    「智弘,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嗯。但是你病得比較重。』「哈哈哈…歷史系的女孩很多,改天介紹幾個讓你認識。」『那先謝謝你的大義滅“親”了。』

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眨了眨眼,然後相視一笑。信傑說像我們這種交情比較不會“見異思遷”。換言之,即不會因為看見“異”性而想改變友情。

    經過那次在餐廳的聊天後,我跟信傑變得很熟稔。我常到他住的地方看書,他的房間並不算大,五坪左右,但幾乎堆滿了歷史書籍。我室友也是如此,不過我室友的房間內堆滿的是PLAYBOY。所以,對於愛看歷史故事的我而言,信傑的房間是排遣時間的最佳去處。

 

    信傑和我一樣在外面租房子,我們很巧地住在同一條路,但不同巷子。他的室友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是他的同班同學,女的則是他學妹。真是“一門忠烈”,全都是唸歷史的。信傑的男室友叫“陳盈彰”,據信傑的說法是:「陳是陳腔濫調的陳,盈是惡貫滿盈的盈,彰是惡名昭彰的彰。」另一個學妹的名字,信傑說了幾次,我卻始終記不得。我只知道她是成大田徑隊的,專長是三鐵,還參加過大專杯。

 

    雖然我常去信傑的住處,但我跟信傑的室友們,並不太熟。偶爾碰面時,也只是點個頭、打聲招呼而已。直到有次我們四個人一起打麻將,我們才算是“以賭會友”。那次是因為那個歷史系學妹看到了一隻老鼠,於是大聲尖叫。信傑和陳盈彰為了逮住牠,開始徹底搜尋整間屋子。

 

    不過老鼠沒找到,卻發現了一副麻將。信傑說看到麻將不打的話,會遭天譴,於是提議打牌。「我們只有三個人而已,三缺一怎麼辦?」陳盈彰搓著發癢的手說道。「別看我,我認識的朋友都是道德高標準,才不會打麻將ㄌㄟ!」歷史系學妹堅定地說著,卻忘了她自己是會打麻將的。「唉…三缺一的確是人生四大痛苦事之一。」信傑感慨地說著。

 

    人生四大樂事,眾所周知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人生四大痛苦事,信傑則說成:「野外騎車被雨淋,他鄉跑路仇人知;炎炎夏季停電夜,打牌三家缺一時。」

 

    「我想到了!我認識一個工學院的學生,他一定會打牌。」信傑突然很興奮。「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打?」陳盈彰疑惑地問道。「工學院學生接觸的都是方程式和數字,禮義廉恥的觀念比較淡薄。」「學長,你講話好毒。」歷史系學妹笑著說。

 

    於是信傑撥了通電話給我,在電話中他說:「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你在說什麼?幹嘛學孔明說話?』「簡單地說,我們要打麻將,但只有西南北三家,所以想找你來當東風。」『真是的,三缺一就直說嘛!』「智弘你會打嗎?」『開什麼玩笑?我當然會打!待會我用左手讓你。』

 

    30元為底,10元一台,對學生而言,是屬於即使輸錢也不會破壞交情的價位。信傑那天的手氣不好,一家烤肉三家香,而我則是最香的人。北風北,信傑絕地大反攻,竟讓他連七拉七。原本他烤肉烤得好好的,突然開始聞香了,輪到我們三人烤肉。要連莊第八次時,陳盈彰往牌桌上拋出一條手帕。信傑擲骰子的手突然停頓,然後問道:「小陳,你丟手帕幹嘛?」「表示投降啊!拳擊比賽時教練往場上丟毛巾就表示認輸不打了。同理可證,牌桌上認輸不打就該拋手帕。」

 

    「哇哈哈哈……」信傑一面數錢,一面笑著說:「牌桌的輸贏跟歷史的興衰一樣,總是變幻莫測,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就好像斬白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雖然屢戰屢敗,東逃西竄,但最後卻在垓下之役豬羊變色,讓項羽演出霸王別姬。」

贏了錢的信傑,志得意滿地高談闊論,並模仿劉邦擊股而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信傑如果是劉邦,那我就是項羽了,因為原本贏最多錢的是我。我聯想到項羽被圍困在垓下時,窮途末路的悲慘。『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輪到我學起項羽,準備跟虞姬告別。

 

    「美人虞姬在此!」歷史系學妹突然大叫了一聲,嚇我一跳。沒想到她竟也跟著唱了起來:「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她壯碩的體格學起虞姬的身段,把美人虞姬變成娛樂嘉賓的“娛姬”。如果真要帶這個虞姬回到江東,我倒寧願自刎烏江邊。

 

    只剩下陳盈彰沒有瘋而已。於是信傑的眼光飄向他,看他能變成哪一個栽在劉邦手下的歷史人物。「我乃淮陰侯韓信是也。劉邦啊劉邦,沒有我韓信,哪有漢朝的建立?沒想到你統一了天下以後,第一個要對付的功臣,竟然是我!唉……」拋手帕的陳盈彰,不甘示弱地學起了韓信,沈聲吟道:「高鳥盡兮良弓藏,狡兔死兮走狗烹,敵國滅兮謀臣亡。」

    那次牌桌上的垓下之役後,劉邦大發慈悲請我們到東寧路喝啤酒吃滷味。「反正這是一筆不義之財嘛!」劉邦很乾脆。哪裡不義了?這可是我家教的血汗錢!在吃吃喝喝後,我也開始熟悉像韓信的陳盈彰,和自認為是虞姬的歷史系學妹。

 

    陳盈彰有兩個女朋友,一個在台南;另一個在台北。住台南的,認識時間較短;住台北的,認識時間較長。陳盈彰常說:「得天時者必失地利。」所以認識得愈久,住得愈遠。『那你比較喜歡誰?』我有次很好奇地問他。「我是天秤座的,當然公正不阿,絕不偏袒。」

 

    我卻始終記不得這個歷史系學妹的名字,我只好一直叫她虞姬。她總說只要我有膽子叫她虞姬,她就有膽子承認。身高172,還練過舉重的虞姬,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信傑租的那間屋子的大小事務,通常是她在打理。虞姬說她跟她男朋友認識的過程,是個“意外”。那是有次她在校園中跑步時,跟一個騎單車的男孩擦撞而認識的。不過,被撞倒的是那個男孩,而不是虞姬。後來,他就成了虞姬的男友。所以,我一直引以為戒,並提醒自己在校園騎車時千萬要小心。

 

    1994年,一個涼爽的九月天,信傑打電話給我:「你好,我是劉備的不肖兒子劉禪。智弘在嗎?」信傑的壞習慣又來了,他八成正在研究三國史。『我不是智弘,我是在當陽長阪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哈哈!智弘,為了答謝你的救命大恩,今晚帶禮物來幫我慶生吧!」就在當晚信傑的生日聚會中,我第一次看見板倉雨子。

 

    其實最早認識板倉雨子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信傑,而是虞姬。虞姬在1994年的暑假,有“中國現代史”的暑修課程。而板倉雨子在1994年7月初來台灣後,雖然一直在中文系上課,也同時在歷史系旁聽中國現代史。

 

    中國現代史的任課老師,是個老學者,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蹂躪。有一次上課時,講到這段歷史,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聲淚俱下的他,仍不斷地控訴日軍侵華的暴行。板倉雨子也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勇氣,竟然怯生生地舉起手來發問:「老師,對不起。我在日本唸高校時,歷史書上不是這樣寫的。」

 

    虞姬就在那時,才知道坐在她身旁的板倉雨子竟是日本人!課堂上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虞姬開始擔心老師的反應。結果老師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唉…想不到刻意遺忘這段歷史的,除了中國人外,還有日本人。罷了…下學期開學後,妳來修我的課吧!我會教妳正確的歷史。」

 

    下了課後,板倉雨子主動詢問虞姬一些選課事宜,並一直耿耿於懷老師剛剛的那段控訴。「Hon-Do?(真的嗎?)」板倉雨子睜大了眼睛問著虞姬。「是真的吧!?台灣的歷史書上是這麼寫的。畢竟我們都沒經歷過那個年代。」虞姬的回答其實很客觀,同一樁歷史事件,日本人如果有自己的說法,那麼台灣人何嚐不會也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呢?歷史的真相不應被扭曲,但記錄歷史的人,卻各有立場。

 

    於是虞姬成了板倉雨子的第一個台灣朋友。虞姬常主動邀板倉雨子吃飯,也常帶她逛街。透過虞姬的介紹,板倉雨子也認識了信傑和陳盈彰。但在信傑的生日聚會前,我一直沒機會認識板倉雨子。 

    虞姬後來說她對日本人也沒什麼好感,除了“少年隊”的那三個帥哥外。『那妳們怎麼會從那時候就成為朋友?』我很好奇地問她。「嗯…她很親切吧!」虞姬想了半天,擠出了這個理由。『親切?是不是“親”自體驗才會有“切”身之痛?』我仍然半信半疑。「你別瞎扯。可能是因為板倉雨子的眼神很誠懇。」『誠懇?誠懇可以用來形容眼神嗎?那我的耳朵看起來會不會很實在?』「唉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啦!」

 

    在信傑的生日聚會中,虞姬也帶了板倉雨子參加。於是信傑介紹了她:「智弘,這位是我在歷史系新認識的學妹……」他指著一個從進門開始,就沒停止過微笑的女孩。她一直跪坐在坐墊上,仔細聆聽每個人的談話,卻從不插嘴。明亮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有那兩顆幾乎可以比美吸血鬼的虎牙,使她看來實在不像是中土人物。

 

    「Hai! Wa-Da-Si-Wa  ITAKURA AmeKo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她霍地站起,對我行了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禮,並用流利的日文阻斷了信傑的話頭。

 

哇ㄌㄟ!講啥米碗糕?原來她真是番邦姑娘!我求助似地望了望信傑,他卻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一看就知道他在忍住笑意我搔了搔頭,不知如何應對,一臉愕然地愣在當地……

 

    「對不起,我是板倉雨子。初次見面,請多指教。」她趕緊改口,用帶點特殊腔調的中文重新講一遍,並又鞠了一個90度躬。彷彿受到她的影響,我也手忙腳亂地向她行了一個接近90度的鞠躬禮。『我叫蔡智弘,也是初次見面,也請多指教。』

 

    信傑看到我們的糗樣,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AmeKo,智弘是工學院的學生,人還不錯,妳以後可以請他多幫忙。」信傑指著面紅耳赤的我,向同樣也是面紅耳赤的她這麼介紹著。「Hai!蔡桑,以後請多多照顧,A-Ri-Ga-Do。」她紅著臉回答,但仍然沒有忘記90度的鞠躬禮。而我這次,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智弘,這塊拿給AmeKo。」信傑切了一塊蛋糕,努了努嘴角,往AmeKo的方向指去。並把音量放小。我猜不透為什麼信傑一付神秘的樣子,該不會想整我吧!?我納悶地拿起這塊蛋糕,端給了她。『板倉小姐,請用。』「A-Ri-Ga-Do。蔡桑,你叫我AmeKo就可以了。」『A…A…Ame……』“阿妹”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唸。

 

    「A-me-Ko。Ame是“雨”的意思;Ko是“子”,所以我叫AmeKo。」她微笑地解釋著。『AmeKo,在台灣還習慣嗎?』用這句話當開場白,雖然不甚夠力,也算合情合理了。不然要問啥?難道問她為什麼跑來台灣學中文?這種問題她一定被問煩了,而且搞不好只是她吃飽飯沒事幹而已。

 

   「一切都還好。台灣是個很好的地方,我很喜歡。」『跟人溝通沒問題吧!?』「嗯。只是有時聽不懂台語。」『在台南,聽不懂台語的確有點麻煩。』我附和地說著。然後就不知道要扯什麼了。而AmeKo跟我講話時,總是微笑地看著我的眼睛,並專注地聆聽。因為怕她聽不懂,所以我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並去掉較為艱澀的字句。這樣的對話,不累才怪!

   「智弘,過來一下。」信傑的聲音適時地化解我的危機。『有事嗎?』我走到他身旁問道。「AmeKo長得不錯吧!?」信傑不懷好意似地笑著。『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當然不是囉!我是要給你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什麼機會?是不是你意外保險的受益人要寫我?』

 

    「你少無聊!是這樣的,AmeKo想找人教她中文,而她也可以教日文。」『所以呢?』「所以就便宜你這個臭小子了。」『拜託!為什麼偏要找我?我又不學日文。』「為什麼不學日文?」『第一,我不喜歡日本;第二,學日文對我沒用。』

 

    「沒聽過“不以人廢言”嗎?你不能因為討厭日本人,就不喜歡學日文啊!」『我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日本人而已,這有程度上的差異。』為什麼不喜歡?我也說不上來。應該只是偏見吧!?也許除了有歷史上的仇恨外,還有對於近代日本經濟上的強盛,我有著因嫉妒而產生的不滿。

 

   「智弘,我知道你對日本還有一些民族的仇恨。但所謂“罪不及妻孥”,即使男人做錯了事,他的老婆和孩子仍然是無辜的,不是嗎?」信傑的話其實有道理,奈何我的偏見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她可以沒有罪,但不代表我不能討厭。總之,我不想學倭寇的語言。』「我問你,你的野狼機車是不是日本製的?SONY收音機和電視機呢?還有CASIO計算機?科學實驗用的儀器?這些哪一樣不是日本貨?你有種就不要用這些日本貨,再來跟我強調你高尚的民族情操。」信傑終於看不慣我對日本人的偏見,開始教訓我。

 

    『這不一樣啦!正因為日常生活中已經用了這麼多的日本貨,所以不希望靈魂也被日本污染。』「我聽你在瞎掰!你還不是照樣學英文,難道你喜歡被美國污染?」『英文是國際通用的語言嘛!怎能與日文相提並論。而且我的英文不好,所以靈魂還是很乾淨的。』我說不過信傑,只好開始強詞奪理。

 

   「你別推三阻四的,要不要一句話!」『其實我也不是真的很排斥日文,只是覺得沒必要學而已。』「你實在是不知好歹,很多學弟搶著跟我預約,你竟然敢不要!?」『既然那麼多人搶著要,你就公開比文招親嘛!何況我是工學院的學生,中文造詣哪有你們文學院的學生好。』

 

   「這你就不懂了。假設要教小學生加法,叫大學生去教就是“殺雞用牛刀”。

如果AmeKo的中文程度像隻雞的話,那我們這些文學院的學生就是牛刀了。所以你這隻菜刀剛好合用。」信傑拍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說著。果然是文學院的學生,連損人時也是那麼地不露痕跡。『我這隻菜刀夠利嗎?』「當然夠利囉!而且你又姓蔡,註定就是生來當菜刀的。」

 

   『可是……』「別那麼多可是了。更何況你的台語也可以通啊!AmeKo也想學台語。說真的,要不是因為我不會講台語,哪輪得到你撿這個現成便宜。」『原來如此。你是因為自己無法勝任才想到我。』「當然囉!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會這麼照顧你。感動了吧!?」『好啦!我答應了總行吧!』

 

    信傑走到AmeKo面前,指著我說:「AmeKo,智弘的中文程度比我高,妳可以向他多學習。」這傢伙!剛說我是菜刀,他是牛刀,現在又說菜刀比牛刀鋒利。我實在分不清是讚美還是諷刺。「蔡桑,以後就拜託你了。」AmeKo露出虎牙興奮地說著,當然她的招牌動作又出現了。『彼此彼此,請別客氣。』

    從此,每個禮拜二、四的晚上七點到九點,AmeKo會到我住的地方。前一小時,我教她中文;後一小時,她教我日文。我的日文程度,可以說是十竅通九竅。換言之,即一竅不通。所以她只好從ㄚㄧㄨㄟㄡ開始教我。而AmeKo的中文底子卻不差,所以我根本不算是教她中文,頂多教她如何欣賞唐詩宋詞而已。

偶爾再夾雜著一些台語。

 

    因此我跟AmeKo的溝通,主要是靠中文。如果中文仍然是雞同鴨講,就只好用英文。雖然我的英文並不好,但已經足以嘲笑日本人了。我也深刻地體會到微笑是人類共同語言的道理。因為當我們彼此不懂對方語言中的意義時,總是會相視一笑。

 

    記得第一次上課時,我問她:『AmeKo,為何妳叫“雨”子呢?』她說因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將她取名為雨子。原來如此。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時出生的叫雪子?那麼在颱風天出生的,難道叫風子?看來日本人取名字時也是很混。

 

    她說她因此而非常喜歡雨天。當初會選擇來台灣而非大陸,有部份的理由是因為台灣多雨。她說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緣。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學時,都碰到雨天。「所以,我的考試成績很好的。」她輕輕地笑著,不忘了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

 

    後來,我很想告訴Ame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如果期待下雨,應該到台北。這麼說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飯般普通,那麼台南的冬雨,就會像魚翅鮑魚般珍貴。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與其說怕她失望,倒不如說我怕她真的轉到台北去唸書而讓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兩條街,還算很近。她有兩個室友,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都是日本留學生。和田滿胖的,膚色黝黑,聽說是來台灣後常跑海邊所曬的。因為和田的家鄉在日本關東地區,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兩個月。這也難怪她非常喜歡南台灣炎熱的氣候。井上的眼角上揚,顴骨較高聳,有點韓國人的味道。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僑生,至於井上,聽說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實我對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說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為認識AmeKo之前,我從未接觸過日本人。所有關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資訊,全都來自於電視書本漫畫或是別人的意見。日本人勤奮、守法、團結、有秩序、好色而奸詐、欺善卻怕惡、自卑又自大。我所獲得的片斷或者可說不太正確的資訊是這麼告訴我的。

 

    而日本女人則是柔順的最佳代言人。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還要湊左臉讓他打。可是聽說日本女人更誇張,她除了讓你打左臉外,還會問你的手疼不疼。也許誇張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會相信這種事情,然後讓它成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對中國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責。日本人覺得中國人髒、亂、自私、愛錢、蓄八字鬍、留辮子、既奸詐又邪惡。這是我看過的日本漫畫中,中國人的普遍特點。看來,“奸詐”似乎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共通點。

 

    所以,認識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因為她總是柔柔順順,講話時也總是帶點靦腆微笑。不過後來又認識了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讓我的刻板印象來個大逆轉。那次是個耶誕夜聚會,虞姬邀了和田、井上與AmeKo來慶祝。三杯玫瑰紅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覺得她們會有跳脫衣舞的衝動。“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詞,陳盈彰用的形容詞卻是“可惜”。

    為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也為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我特地買了張方桌。一公尺見方,高度大約只有四十公分,就像電視裏常見的和式桌子。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我在她右邊。我右她左的方位,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每次採跪坐姿勢上課時,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總讓我雙腿發麻。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我卻始終學不會。我曾問過AmeKo,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太棒了!妳果然是我的老師。』我拍著手叫好。「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AmeKo有點不好意思。『不,妳講的很對。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卻忘了在西方人眼裏,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說日本人像鐘擺,擺盪於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難道中國人不是?』我不斷地高談闊論,忘了AmeKo的國籍,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問著。『妳怎麼會這樣問?』我其實有點心虛。「因為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真的嗎?』「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

 

   「原先我覺得很困惑,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我才知道原因。」AmeKo頓了頓,接著說:「可是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台灣差好多。」『妳們的書上怎說?』「日本的書上通常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或是說建立

 “大東亞共榮圈”其實是為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則會無奈地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與天皇及日本民眾無關。」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為我們只強調東京被美軍飛機轟炸的慘況,以及兩顆原子彈所造成的人間煉獄。」AmeKo彷彿很無辜,喃喃自語地說:「後來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我都會覺得有些罪惡感。」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為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劃上等號。然後將侵略與殘暴無恥再跟日本劃上等號。

 

    『妳別胡思亂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國,也不見得跟台灣有關。』「為什麼?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是這樣嗎?』我有點苦笑:『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坦白說我自己也不曉得。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就會被人說不重視自己成長的這塊土地;而當我說我是台灣人時,卻會被人說數典忘祖,不知飲水思源。一個簡單的稱呼,卻必須背負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麼辦?」『很簡單。我就說我是華裔的台灣人,這樣總該不會被罵吧!哈哈哈……』「華裔的台灣人?很好玩的稱呼。」AmeKo笑了起來,似乎聽不出我笑聲中的乾澀。『我有時很羨慕香港人。因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飄揚著英國國旗,即使他們很討厭中共政權,也歧視中國大陸的人,但他們自稱是中國人時卻是理直氣壯,自稱是香港人時也很理所當然。』

 

   『好像扯遠了。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已經是日文課了。」AmeKo看了看錶,微笑地說。『那麼今天ITAKURA 桑要上什麼呢?』「蔡桑,要不要先取個日本名字?」AmeKo突然這麼建議著。我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對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堅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堅持”的意義,所以只是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我。該怎麼跟她解釋呢?難道告訴她,我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算了,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是很難解釋的。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但我卻還死守著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

 

   『AmeKo,我幫妳取個中文名字吧!』為了避免氣氛尷尬,也為了怕AmeKo誤會,輪到我這麼建議著。「Hai!蔡桑,請多多麻煩你了。Do-Zo!」AmeKo講的中文,有時還是有點繞口。

 

   『既然妳喜歡雨,那就叫小雨好了,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可以嗎?』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學她爸爸用混的。而且雨子的“子”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那麼小雨的“小”也不該太特別。「小雨…嗯…小雨…」AmeKo歪著頭,很仔細地思考著。「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然後對我行了一個90度鞠躬禮,微笑地說著。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Ame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唸呢?』「蔡唸Sai,智唸Chi,弘唸KoWu。所以是Sai-Chi-KoWu。」蔡唸Sai?很像是台語“屎”的發音。沒想到“蔡”在台語唸起來不好聽,在國語唸起來難聽,在日語唸起來更是恐怖。

 

   『Hai! Wa-Da-Si-Wa  Sai-Chi-KoWu  Des,Ha-Zi-Me-Ma-Si-Te,Do-Zo,Yo-Ro-Si-Ku。』來而無往非禮也,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禮。AmeKo又開心地笑了。而我突然發覺,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

    漸漸地,我喜歡上AmeKo。少說了兩個字,我是說我喜歡上AmeKo的課。

她當學生時很認真,當老師時更認真。有時我很想告訴她,我只要懂平假名還有普通的會話就可以了。但AmeKo講課時的專注和細心,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付日文課。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Ame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唸一遍。「蔡桑,“學”要唸Ga-Ku,Ga是濁音,不能唸成Ka-Ku。」AmeKo用嘴型誇張地唸出Ga的音,剛好露出虎牙。『我知道我為什麼Ga會唸不好的原因了,因為我沒虎牙。』「呵呵,上課要專心,別開玩笑。」

 

   「你知道嗎?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語,與東京腔不太一樣。」『是嗎?我懂了。那我教妳的算是台灣腔的台語。』「我跟你說真的Ne。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阪腔的日語哦!」AmeKo很認真地交待著,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訴我大阪人說謝謝是O-Ki-Ni,而非A-Ri-Ga-Do。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我就偷笑了,誰還管腔調!

 

    當AmeKo的老師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為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蔡桑,荔枝是什麼?」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於是問我。『一種水果啊!』不然我還能說什麼?「長怎樣呢?英文叫什麼?」現在不是荔枝產期,沒辦法請妳吃。至於英文嘛,也許叫milk chicken。』「milk chicken?」『奶雞啊!』

我覺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自得其樂地大笑著。

 

   「那麼“去勢”呢?」『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不不,我是說這個“去勢”……」AmeKo在紙上寫了下來。『這個喔!ㄟ…嗯……有點難以啟齒。』「是嗎?是不是“大勢已去”的意思?」『哈哈哈……對對對。去了勢以後,的確是大勢已去。』與板倉老師相比,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

 

    雖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台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台南的主要原因,不過我現在卻期待著下雨。正如AmeKo一樣。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才開始飄了一些雨。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揹了一個紅色背包,我很納悶。我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時窗外卻正淅哩嘩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Man-Zai! Man-Zai!(萬歲)」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Mo-Mo-Ta-Ro 桑,Mo-Mo-Ta-Ro 桑……」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現在是8點1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 Man-Zai!」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但我今天對日文的動詞應用,有強烈的學習慾望,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付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格格地笑著:「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妳那叫假公濟私吧。』「呵呵…」AmeKo坐回桌邊:「我唱一句,你跟著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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