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襪子

linwings(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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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之所以和阿燦認識,完全是因為那一雙破襪子的緣故。

破襪子就罷了,男生有一兩雙破襪子,算不得什麼。

不過重點是,這雙襪子是我的。

它破的相當對稱,在兩邊的腳指、腳跟處,各開兩口大洞。

如果穿上它,我的兩只大腳指可以互相袒裎相見、點頭招呼。

這襪子,對我來說只能當抹布,而且還不夠大。

我當然已經淘汰了這傢伙,把它丟在衣櫃的最深處,想也不想,然後就慢慢遺忘它的存在。

我從沒想過得逼迫自己再度穿上它。

有時候想想,那天早上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情,以至於諸事不順。

一大早起床趕第一堂課,睡眼昏花,手一揮把桌上的水杯潑倒,一滿杯的水不偏不倚的全灑在新買的電腦鍵盤上。

我想,這下子我又得去買另一塊鍵盤了。

這倒還好,刷牙的時候,隔壁的同學一失手把整盆髒水砸到我的褲管,一條長褲瞬間濕淋淋的彷彿從泳池裡泡過。

我得立刻換一條長褲。

等到匆匆弄完一切內務,準備穿鞋要出門時,我發現自己的抽屜裡竟然沒有半雙乾淨襪子可穿。

這怎麼可能呢?我明明已經算的很清楚,離該洗襪子還有兩天呢。

我翻箱倒櫃的找了一陣,第一堂課的預備鐘聲從窗外響起。

我得立刻作出決定,是要放棄穿襪呢?還是……?

當時,我已經在考慮要蹺課洗襪子去。

每個人多少都有他的怪癖,我也不例外,在我的標準中,女孩子不穿襪子出門,簡直就跟沒穿衣服一樣。

所以,我從來沒穿過涼鞋。

這是題外話。

總之,當我正頭痛萬分時,我找到了這雙深藏在衣櫃底、暗不見天日多時的破襪。

破襪子總比沒襪子好,我想了想,雖然它破的地方幾乎要比完整的地方多了,可是,它畢竟叫做「襪子」。

總比雙腳裹著毛巾去上課來得強吧?

衡量輕重,其實也沒多餘時間衡量輕重,我連忙穿上了這雙襪子,套上球鞋匆匆出門。

當時我並不知道,噩夢才開始。

第一二堂是很無聊的必修課,台上老師滔滔不絕的說著歷朝各代文學流變的發展時,堂下的我,除了得忍耐自己的睡意,得分心在我的腳上。

我實在不想多形容那種感覺,悶在鞋子裡的腳指,正不由自主、快快樂樂的鑽出襪洞,扭來扭去。

我可以感覺到,破洞似乎越來越大。

我的腳,幾乎快要解脫這塊爛布的束縛。

雖然正值秋冬寒涼時節,山上的天氣陰涼、微風徐徐從窗外穿入,但我的額頭上,一滴一滴的冷汗無法遏止的冒出來。

「琳琳,妳怎麼啦?」坐在身邊的同學低聲的問。「臉色好難看喔。」

「嘿嘿…呵呵…沒啥啊。」我努力的扭動腳指,想要把它們擠回那塊爛布之中,缺少手部幫忙,這項工作特別辛苦。「沒事啦!」

「肚子痛嗎?」同學說。「還好吧?」

天啊,妳們都不能了解,我正在和人類的極限搏鬥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勉強露出奇妙的笑容。「沒事沒事!」

我想這時候的我,一定看起來很奇怪,手中的筆尖顫抖、雙腳扭動,簡直跟蚯蚓沒兩樣。

沒過多久,這樣奇異的姿態引起老師的注意。

「琳文!妳怎麼啦?」老師放下厚厚的書,特地摘下老花眼鏡傾身向前。「還好吧?」

「沒…沒事沒事!」我的大腳趾這時正壓住了襪洞的邊緣,而其他的腳趾也正慢慢的要歸位,但老師的這一聲關心,半堂課的努力全部煙消雲散。

破洞因此又擴大了一倍左右。

可是這下子我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我很怕等等老師會叫我脫下鞋子,仔細檢查我的腳是為了什麼要這樣扭成一團。

我只有屏息靜氣的忍耐。

等到下課,我發誓,等到下課,我一定要把這雙鞋子脫下來,好好的把這雙襪子扭回正軌。

至少,要把腳趾們給塞回去才行。

(2)

下課的鈴聲還沒響完,我已經一馬當先的奔出教室。

我溜到大樓後頭的防火梯上,小心翼翼的掩上鐵門,確定四下無人之後,緊張兮兮的把鞋子脫下來。

情況遠比我想像的嚴重。

也許是因為之前跑來上課,又經過大半堂課的腳趾蹂躪,這雙脆弱的爛襪子,破的比我想像中更大了。

「媽啊,這該怎麼辦?」我面對著兩隻白晃晃的腳底板,兩塊破成不規則形狀的爛布,頭痛起來。

「一早上都有課勒,也不能回去洗襪子。」我喃喃自語。「乾脆丟了算了,一早上不穿襪子大概沒人會看出來吧?」

我努力的思考著該要如何是好。

「嗯嗯,不行不行,不穿襪子實在是太恐怖了。」我不敢想像自己沒穿襪子的情況,二十多年來,只要外出,我沒有不套上襪子的情況。

「哎唷,現在該怎麼辦啦!」坐在階梯上,我拎著兩雙襪子頭痛萬分。

「早知道就蹺這兩堂課去洗襪子,」我緊張起來,常常會自言自語。

「這樣有穿跟沒穿一樣,進退兩難!」

正當我愁眉苦臉、煩惱不已的時候,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你知道,有時候壞事總是接二連三的出現。

擋都擋不掉。

現在我聽到樓上的樓梯間,傳來重重的下樓腳步聲。

如果沒穿襪子跟沒穿衣服一樣,現在我兩腳光光坐在階梯上,簡直就跟裸奔沒啥差別。

我很驚慌、非常驚慌,一面急著要把襪子穿上,一面又要套上鞋子。

手忙腳亂,我自己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而且,一旦人慌亂的時候,作什麼事情都會出問題。

我出了一個大問題。

套上襪子的時候,一個用力,一聲清脆的撕裂聲,我右腳的襪襪當場就分屍兩半。

現在可好,別說穿襪子,這隻襪,已經徹徹底底被我毀掉。

看過櫻桃小丸子嗎,我可以想見我慘白的臉上,出現那熟悉的一道道黑線。

「God!」我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腳步聲接近,沒幾秒,已經到了我後方的轉角處。

聽腳步聲,我想對方是一個男生。

而這時候,我除了希望對方快點離開、忽視我的存在之外,也沒別的方法可想。

我很鬱卒啊!這是怎樣的一天啊!怎麼會這麼倒楣勒!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他敢多看我一眼,姑娘我就要擺出我最潑辣惡霸的臉孔,狠狠的凶過去。

這棟大樓一向是中文系使用,而我今年已經大三,四年級的學長們早上通常沒課不會出現。

會經過這裡的,大概只有同系的學弟想抄捷徑到樓下的教室去搶位子。

對學弟凶惡,諒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

打定主意,我動也不動的縮在角落,鼓漲氣勢,準備開火。

 

(3)

然後我聽到一陣咳嗽聲。

當然,那是一種表示「喂!妳擋到我的路了啦!」或是「妳在這裡幹嘛?」之類的警訊。

我收斂自己的殺氣,凝聚在眼底。

我發誓,這傢伙只要再敢給我咳他一聲,我就要用死光眼睛瞪過去。

他放慢腳步,慢慢走下樓梯。

不過幾步的階梯,對他來說好像是登天的窄道,他走的這麼慢,等的我都快要抓狂。

然後他走過我身邊。

沒有多看一眼、也沒過問一聲,他扣扣有聲的腳步從我身旁離開。

我暗自喘了一口氣。

微微瞄了一眼他的背影,格子襯衫、牛仔褲,看來陌生,不太像是系上的學弟。

我這個人有點惡人沒膽,知道對方不認識,自然也不敢太囂張。

看他轉向鐵門,我心裡放鬆很多,暗自希望他不要在最後回頭多看我一眼。

正當我這樣想時,他就給我回頭了。

而且不偏不倚,一眼就看到我那雙光溜溜的腳丫,還有我那欲蓋彌彰、想要塞在牆角的襪子殘骸。

我想他也一定受到了些許的驚嚇,因為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好笑。

「嗯。」他放下抓著門把的右手,下意識的搔搔頭髮,然後開口了。

「妳在這裡作什麼?」他問我。

「要你管。」我口氣很爛的回答他。

「噢。」他莫名其妙的又瞧了我那縮成一團的腳丫。「妳怎麼不穿鞋啊?」

我想我快要發瘋了。

「我…」我努力的想要找個正當理由。「我…我在晾腳,不行嗎?」

「……」

「你看什麼看啊。」我凶悍的拋出一記冷眼。「沒看過女生的腳啊。」

「是沒看過。」這傢伙居然給我老老實實的招認。

「……」我有幾秒鍾幾乎氣的說不出話來。「那你現在看夠了沒?」

「……」

停了一會兒,他又摸摸頭髮。「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幹嘛?」

我現在有點覺得奇怪了,這傢伙居然被我凶了這麼一陣還不趕快拔腿逃走,可見他不是我系上的人物,不然,只要是中文系,上從主任下到學弟妹,哪個不知道姑奶奶發飆起來的利害。

不知者無罪,我想著。趕快回答問題然後趕跑他算了。

「嗯,我想問啊,」這傢伙慢條斯理的想了一想,然後伸出手指,指著牆角的那兩塊爛布。「那個是不是…是不是妳的襪子啊?」

我順著他的方向往下瞄了一眼。「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

「那你還問。」我再度掃出死光眼。

可是這傢伙不但不害怕,還饒有興致的繼續問。「妳的襪子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

「好破的襪子。」他的聲音,彷彿在讚嘆一張絕世不出的大師名畫。

我已經快要被這個遲鈍的傢伙搞的要氣絕了。

「妳不能這樣光著腳丫在學校走喔。」他居然開始跟我說教。「給校長或是行政人員看到了,一定會被罵,呵呵。」

「……」

「快點穿鞋子,不然等下說不定會著涼生病喔。」他好心的說。

我想這傢伙又遲鈍、又笨、又呆,不過還算心地善良,我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鬧著我玩。

這白癡大概真的以為,不穿鞋子會生病吧。

「妳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啊?」他繼續問。「快穿鞋子啊。」

「你煩不煩啊,少管閒事啦。」我沒好氣的說。

「這樣不行喔。」他說。

「能不能請你趕快走啊。」我很無奈的猛翻白眼。「拜託拜託好不好。」

「那妳等下得穿鞋子。」他不死心的說。「不能光著腳在學校亂跑。」

「好啦好啦。」

我開始覺得這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好笑起來。

(4)

上課之前,我已經成功的銷毀了證據,把那雙襪子包在好幾層的衛生紙中,扔進垃圾桶。

為了防範系上同學發現、認出這雙襪子的主人,我還特地跑到外文系的廁所裡丟棄「贓物」。

哼哼,這樣就天不知地不知,誰也不曉得我的糗狀了。

當然,我和那「傢伙」除外。

上課的時候,我心裡面還是忍不住有點怕怕的,畢竟,這是我打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光著腳在外頭亂跑。

我心裡總是有那麼一些揣揣不安。

但是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有個傢伙居然看到了我的糗狀,而且,還逍遙在外。

我不知道他會跟誰放出這個消息,我甚至搞不清楚他是哪個系、是學長還是學弟。

我只要想到,也許他可能會在吃飯喝茶的時候跟旁人閒聊起來這件事情,就會覺得頭皮發麻。

其實說還好笑,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講就講,誰怕誰。

弄破一雙襪子,又不是發射一枚核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就不相信有人生平沒穿過破襪,好嘛,頂多不是像我的那樣破。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嘛!

可是我想起來還是忍不住煩惱,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煩惱什麼,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自己考試作弊被旁人逮個正著一樣。

而這個「旁人」,又是陌生的傢伙,毫無交情。

丟臉啊。

上完早上的課之後,一回宿舍,我立刻搜括洗衣籃中所有待洗的襪子出來,徹徹底底的刷了一遍,用吹風機一隻一隻的吹乾。

「怎麼可能嘛,」我邊吹、邊跟室友阿妙說。「今天早上居然找不到一雙可以穿的襪子。」

「…」妙的表情怪異。「襪子啊…」

「對啊,妳說這有沒有道理,我的襪子庫存量居然急速減少。」我說。「難道是上次洗衣服的時候被我不小心丟到哪裡去了嗎?」

「大…大概是吧。」妙說。「我看…我看妳等下次回家的時候,在公館夜市多買幾雙好了。」

「也只有這樣。」我說。「害我今天糗死了。」

「嗯…,」妙說。「發生…發生什麼事了啊?」

「就是…就是…」我猶豫幾秒鐘,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於是決定什麼都別說。「反正就是很糗,哎呀。」

「噢……」妙支支吾吾的哼了幾聲。「那…那就算了。」

「反正很奇怪啦!我的襪子怎麼憑空消失了三雙啊?三雙耶!」我數著桌上的襪子。「看,少了三雙,我不可能一次丟掉三雙襪子啊!」

「丟了…丟了就算了啦!」妙說。「就不過是三雙爛襪而已嘛,嘮嘮叨叨的沒完沒了。」

「哎呀,妳不知道啦,我沒穿襪子感覺就跟沒穿衣服一樣。」我咕噥著。

「那妳下次給我只穿襪子、全裸出去上課,這樣就是穿了衣服了唷!」妙兇巴巴的說。「吵死了,妳這個碎碎念的傢伙。」

我不敢吭聲,這個房間裡,阿妙的地位最高,她要是真的不高興起來,我的聲韻學考試就沒人罩。

「喔,我問妳一個人,看妳認不認識……」我慌忙改變話題,把見到的那個傢伙的外貌稍稍說了一遍。「有印象沒?是哪個系的啊?」

阿妙這人有個厲害的地方就是交遊廣闊,因為她在通識辦公室打工,所以幾乎跟每個人都多少有些接觸。

「妳在哪裡碰到的?」她皺皺眉。

「人文三樓。」我據實以告。「他好像從五樓走下來。」

「嗯,是研究所的學長吧。」妙說。「講起來好像有點印象,可是我也不確定。」

「問妳白問了。」我不高興的說。

「那妳就不要問我啊!」妙哼了兩聲。「當我電腦啊,妳說長相我就得告訴妳他是誰。」

「……」

「妳今天下午有沒有課啊?」

「沒有,可是我要去書苑值班。」我說。「妳勒?」

「下午沒事,睡覺去!」妙說。「回來的時候記得幫我買晚餐,我不想動了。」

「喂喂!」我喊。「哪有這種事情。」

「妳想不想要聲韻學筆記啊?」妙爬上床,掀開棉被。「還是想要孤軍奮鬥,挑戰期中考呢?」

「……」

「我要吃排骨便當,記得了唷。」

妙的聲音,從棉被裡傳出來。

(5)

我很不爽的去書苑上工。

流年不利,今天特別倒楣,前一班的學弟才走沒多久,廠商就送書上門,他們說車子開不上斜坡,所以放在書苑前的樓梯下。

樓梯不能使用拖車,我得自己把它們一箱一箱的扛上來。

總共八大箱。

佛祖可憐我,我想我這一生,沒有比這個時候更怨恨自己的學校地勢高斜、處處都是樓梯的設計了。

十幾階的狹窄樓梯,現在成了我的奪命斷魂路。

又拽又推,連著罵髒話,我現在只想找個倒楣鬼來代我受苦受難。

女子無才便是德,而我有了點才,現在居然要在這邊受折磨。

這就是天譴嗎?

雖然如此,我還是憑實力一次一箱的搬了兩三個箱子送進書苑,花了三十分鐘。

然後我決定這種停止這種可笑的勞力付出。

這個世界上總有待罪羔羊的存在吧?我站在書苑門口想著。

書苑的對面,就是學生來往、生意興隆的小吃部。

我觀察著來往的人群,想要從中找幾張熟悉的臉孔,同學也好、學弟、學長也好,反正,總是會有可利用的傢伙出現吧?

我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標。

「學弟!」我對抱著便當的學弟招手。「過來過來。」

那是建築一的小蘿蔔頭,他們幾個,沒事常愛躲在書苑的小隔間裡吃便當。

「?」笨學弟臉上露出迷惑的神色,但不疑有他的走近。「學姊怎麼啦?」

我看著他的便當,問了一個笨問題。「你還沒吃飯喔?」

「對啊。」他神情戒備的回答。

「噢。」我想了想。「你等等有沒有課?忙不忙?我請你喝個咖啡。」

「真的嗎?」這笨蛋馬上中計。「我下午沒課啊,我很閒。」

「呵呵,太好了。」我立刻抓住他的外套。「學姊請你幫一個忙,妳既然有空,就不可以不答應喔。」

「我!!」學弟的表情很驚駭,他這時候想要找什麼理由都來不及了。

「幫我把下面那幾箱書搬上來,搬上來我請你喝咖啡。」我指著遠處樓梯口的書箱說。

「不…不會吧!」學弟的眼睛看到那堆紙箱,幾乎瞪凸出來。「不會吧!」

「當然會。」我說,順手接過他手中的便當。「搬上來之後我請你喝咖啡,福利社現在的XX牌咖啡大減價,只賣十元呢,喝那個最划算了。」

「可…可是…可是我…」學弟的表情非常哀痛,他現在知道自己中了怎樣的詭計。

「別可是可是的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兇。「是男人就給我去搬,話那麼多碎碎念吵死了。」

「我…我…我的便當……」

「等你搬完紙箱在吃便當,還有咖啡飲料。這樣的待遇不錯吧。」我奸笑。「別杵在這邊當木頭,快點幫我把東西搬上來,我在書苑裡面等你。」

(6)

坐在書苑裡,我打開電風扇吹了吹。

涼風襲來,頓時所有的不快都煙消雲散。

我把學弟的便當放在櫃檯的抽屜裡,以免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挾帶「贓物」脫逃。

便當的香味慢慢傳到我鼻尖,嗯,排骨便當的味道實在不賴。

於是我當場下了另一個決定。

很賤的決定。

當笨學弟吃力的抬著第一個箱子,步履蹣跚的走進書苑大門時,發現我正愉快的吃著便當。

他的便當。

「啊!」他大叫,手一鬆,整箱書摔到地上。「便當!」

「幹嘛大驚小怪!」我臉色一板,馬上兇過去。「沒看過別人吃便當當啊?」

「我…我…可是那是…」被我一兇,這孩子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是…可是那是我的便當啦!」

「你還沒吃過啊,現在又不能吃,先給我吃好了,不然等一下便當就會涼掉。」我振振有詞的說。「等你搬好了我再幫你買一個。」

「可是…是…可是…」

「可是什麼,笨蛋,你看你把書摔到地上要摔壞了啦!這個很貴耶。」我沉下臉色。「這不是幾個便當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你想要我賠錢喔。」

「我……」

「好了好了,廢話少說,去把其他的搬上來。」我故意忽視學弟的悲慘表情。「拖拖拉拉,你這樣還算是一個男人嗎?」

坐在櫃檯前,我覺得很得意。

老實說,我真該是一個從商的材料。

我愉快的看著學弟搬運著一個比一個更重、更大的箱子走進書苑,打心底的覺得輕鬆自在。

搬到第三個箱子,這笨蛋終於撐不住了。

「唉唷、唉唷,我好餓啦!」他對著吃飽、正在悠閒發呆的我喊。「學姊,人家好餓啦,我不要再搬了。」

「這樣就不行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罵。「一點用都沒有。」

我一向知道男孩子的自尊心有多高,你可以罵他笨、罵他呆、罵他沒風度、罵他沒修養、罵他沒道德……就是不能罵他「不是男人」。

這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在心上剜上一刀。

然後,他就要抓狂給你看了。

他非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不可。

學弟現在就是這種處境,我很同情他。

穿過大門,我隱約看見他臉紅脖子粗的在扛著最大的那一個紙箱爬上階梯,情況危急,重心不穩的搖搖晃晃。

「笨蛋。」我罵,然後衝出去。「笨蛋!你小心一點。」

「好…好重啦!」他漲紅著臉。「學姊!幫一下。」

我鑽過他的身邊,從後頭撐住了紙箱。「笨蛋,小心點,不要往後退喔。」我警告他。

「嗯。」

有了我的幫助,他輕鬆多了,一步一步穩健的往上走。

「笨蛋,一點用都沒有。」我在後頭咕噥。「搬個東西還要勞師動眾。」

「哪有我……」這笨蛋受不起刺激,馬上回頭來跟我頂嘴。「我是…啊!」

重心突然後傾,我的手一下子撐不住,連帶著整個人都往後倒。

我想我這下子可慘,這樓梯說長不長,狹窄陡峭倒是相當危險。

我可以想像自己頭下腳上的的躺在這樓梯上,一整箱書壓在胸前的慘狀。

這不是斷幾根肋骨、扭傷大腿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7)

     我常常想,也許人的緣分就是註定的。

        你總會在最適合的時候,碰到那個最適合的人。

感謝阿燦,他一生中,大概沒有比那個時候出現更令人來的感激萬分。

他從後頭推開了整個箱子,紙箱滾下樓梯,摔了個亂七八糟。

不過,他也擋住了我仰天後倒的衝力。

我只感覺自己倒在一堵牆上。

「媽的你白痴啊!」我好不容易站穩腳步,立刻對著正面的學弟開始砲轟。「你想摔死我呀?叫你不要後退你還回頭說話,不想要命了你!」

「我…我…」學弟尷尬的發出幾個音節,想辯白也說不出口。

「你幾歲了啊?白長這麼多肉全是脂肪,一點用都沒有,搬個箱子也出問題。」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我氣的不得了。「瘦弱成這樣,你沒吃飯啊!」

「我…」學弟苦著臉。「我就是沒吃飯嘛!人家肚子很餓。」

「沒吃飯,當然沒吃飯,」我哼。「這種表現誰會給你飯吃啊!」

「你們能不能等等在討論吃飯的事情。」有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來。「這些書該怎麼辦?一地都是。」

我沒好氣的回頭。「送進書苑啊,這不是廢話嘛?」

然後我就看到他。

我一眼就認出這傢伙。

哇哇哇哇!就是他!就是他!

這個劇情比言情小說還唬爛,不過是事實;就是這傢伙,就是這傢伙早上在樓梯間抓到我光著腳丫。

我想我的下巴就要摔碎在地上了。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學弟已經搶著衝下去撿書,嘴裡還連連道歉。

「學長學長,對不起。」學弟說。「抱歉,有沒有摔到你?」

「還好啦。」他說,扭扭手腕,也走下樓梯去幫忙。

學長?我想了兩秒。

好啊,原來是建築系的。

「這箱東西實在不輕,你以後搬這種東西要小心點。」那個學長說。「不要拿自己開玩笑。」

「我知道。」學弟回答,同時滿懷恨意的朝我瞄了一眼。

我立刻回他一記更凶狠利辣的眼神。

「我幫你好了。」善良的學長說。「還有一箱呢。」

有了幫手,剩下的兩箱書也就順利的運上來了。

我把散落的那些書先找了空櫃子放起來,整理一陣,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損傷。

還是可以賣得出去。

搬完新書,那兩個老大靠在店門口的椅子上,大剌剌的坐著。

「學姊,我要吃我的便當。」學弟喘著氣喊。「我要便當!」

「緊張個屁啊,會給你啦。」我打開錢包,取出現鈔。「我去幫你買,你幫我看店喔。」

臨出店門,學長老大說話了。「順便幫我買好不好?」

你算哪根蔥啊,居然敢叫老娘去幫你買吃的,我心裡這樣想;不過還是面帶笑容。「好啊,你想吃什麼?」

「我要雞腿便當,」他掏出錢。「順便幫我買一罐奶茶。」

我勒,他很習慣呼喝別人嘛!

可是我沒當場表現不耐煩,為了顧全面子、為了答謝他方才的「救命之恩」,跑一下腿也就算了。「好,你們等一下噢。」

沒走多遠。「喂喂!記得便當裡要幫我加一匙辣椒醬!」他在我身後大喊起來。

 

(8)

這是我和阿燦第二次碰面。

當然這個時候,我們還不是朋友,我們連認識都稱不上。

我對他的印象只有簡單的幾句敘述,建築系、學長、看起來很有力氣、蠻好說話的傢伙。

除此之外仍然一無所知。

後來我知道這傢伙已經畢業好幾年、當完兵後在系上當助教。

看他的外表,很難揣測他已經這樣「衰老」。

阿燦總是嘻嘻哈哈,聲音非常響亮,有時候打老遠就可以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建築系系辦地理位置相當「優良」,從女宿舍到文學院,一定得經過他們的大本營。

當我認識阿燦之後,幾乎每天都會在建築系內外看到他。

點頭應聲、或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招呼,我們就像是平常朋友一樣。

我們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交談的地方,事實上,有時候一天之內見面的次數多了,打招呼也變成一件厭煩而虛偽的事情。

我會當作沒看到他這個人,然後從附近的樓梯、出口趕快離開。

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很容易就能和四周的陌生人結交、熱絡,對我來說,那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情。

我的自我防衛心,相當強。

沒辦法,我真的不擅長與人交際;面對熟悉的朋友,我會使盡全力耍寶、逗笑,但是面對外人,那就一反常態,完全造作了。

很多朋友在不認識我以前,都對我有一種嚴肅的印象,這些印象來自於報告、開會的照面上,他們會覺得我看來是那種從裡到外都是專業,都很冷靜的傢伙。

講話不留情面、質詢咄咄逼人、不茍言笑的個性,遇到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冷冷淡淡的應對。

等到真的認識我之後,通常只能用「嚇的半死」來形容他們的表情。

「落差太大、太大。」阿妙在某一次閒聊的時候對我猛搖頭。「妳不知道,當我們知道要和妳同寢室的時候,我們有多緊張。」

「有啥好緊張的。」我說。「我又不是酷斯拉。」

「大家都傳言妳是凶神惡煞、標準的黑魔王啊,」阿妙說。「我們聽了好多妳的傳言,像是不給老師留面子啦、當眾數落學姊、痛批主任……大家都對妳很頭痛勒。」

「我那個時候是有點氣焰太高,我知道。」我生氣的說。「可是也沒有到不敬師長的地步啊。」

「沒辦法啊,見識過妳在系學會上質疑經費支出的精采表演之後,這些傳言就更加真實可信了唷。」

我開始翻白眼。「可是那次開會,妳們也很生氣嘛,帳目出一堆問題、虧空這麼多,大家不都在追問經費流向問題……」

「可是就只有妳一個人敢跳起來,對著會長拍桌子大叫『作假帳誰不會,少浪費我時間在這邊聽你放屁唬爛!』啊,」阿妙忍耐的笑,「大家都嚇傻眼了,中文系開會起來居然有這樣霹靂火爆的演出。」

「那是因為他說謊啊!」我不平的嚷。「拿著一堆數據在那邊自說自話,分明當我是白痴,真要氣死我了。」

「可是,妳是女生啊。」阿妙說。「女生不該這樣子的。」

「哼,反正我知道妳們對我有偏見。」我嘟噥著。「我就知道妳們有偏見。」

「哎呀,妳搬進來之前大家是真的很緊張、很擔心啦,可是,」阿妙忍笑著說。「等到後來妳搬進來,有一天我發現妳跟小帆正在說笑話……」

「說笑話?」

「妳不是說妳小時後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牛……」阿妙先是拚命隱忍,最後終於哈哈大笑起來。「妳說,妳第一次看見牛,對妳爸爸說了什麼?」

「那個啊,我說,」我想想自己也笑起來。「我說,天啊,老爸,這隻『狗』長的真肥,他還長了兩隻角耶!」

「哇哈哈哈哈哈哈!」妙已經不支倒地。

「這有什麼好笑的嘛!」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生長在城市,從來沒看過牛啊,我是城市小孩嘛。」

「哎呀哎呀,反正就是笑死我了,」妙哈哈大笑。「後來我才發現妳很會搞笑的說,只是出了房門又是一個樣子;有時候在系上看到妳,有點不跟妳打招呼呢。」

「我真的會這樣雙面嗎?」

「差很多的唷,我比較喜歡在房間裡的那個妳;」妙說。「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妳一直不敢表現出真正的自己,但是我想,那個真正的『妳』比現在外在的『妳』好相處、和善溫柔多了。」

「不都是『我』嘛,沒差別啦。」我說。「而且我已經習慣用那樣的表情面對外面的世界了。」(9)

可能是個性的關係,從小我就覺得最好不要把自己的真感覺、真性情表現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的真實面。

我自己知道,自己有很多面孔。

面對不同的人,我就拿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和態度。

這不是虛偽,這是保護自己的方法。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有毒的刺,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會被毒刺扎中,太表現自己的真實,就會增加被傷害的機會。

戴上假面具,就算被刺中,臉上的痛苦別人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就減少再受傷害的機會;他們以為我不在乎,或是沒感覺,或甚至是沒刺中……,至少,他們摸不清楚我的底細,所以不能再更深傷害我。

這樣的想法,是在我成長以來,不斷受到傷害之後所產生的應對之道。

只有這樣,才能保護我的存在。

當然,也許因為我戴著這樣的面具,所以也很難真實的接觸到旁人。

我剛開始也很猶豫,畢竟我也需要跟別人接觸溝通,才能活存。

人是群居的動物,這是無可置疑的真理。

但是後來我發現,只要打開一小塊「禁區」,讓我准許的朋友、親人進入就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

我還是可以和外在聯繫、生活在團體間。

我開放我某些範圍的「自己」給他們了解,也了解「部分」的他們。

互相滿足,這樣就很足夠。

我沒有必要要把自己赤裸裸的展現在他人面前,冒著被傷害、被刺、被戳、被試探的危險。

我把大部分的自我封閉起來,在安全範圍內,我展露自己;其他的,我藏的非常隱密。

就像是穿了襪子的腳一樣,打死不露出來。

在阿妙面前的我,當然和其他同學面前不一樣。

她能看到的「我」,的確是比一般人多,但,那也不過只是我多面化的一部份而已。

真正的「我」,老實說,因為太久沒出現,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把它放在哪裡。

也許不存在吧,我想。

也許早就遺忘了。

遺忘也好,這樣我就不必擔心「真實我」會一時失控,突然出現。

而戴著假面具過日子,其實也不壞。

(10)

後來有一次系上放電影,時間在晚上。

電影看完,已經有些晚了,我在系圖碰到大四學長,他們正在準備研究所考試,忙的昏天暗地、閉關好一陣子不見蹤影。

對於研究所這一條升學路,我一直是好奇的。

畢竟,當學生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而我很想繼續保持這樣的幸福生活。

所以就找了些準備方向、心理建設的問題問問學長們,想藉由他們的經驗吸取教訓,為以後作準備。

沒想到一聊就聊開了;我想,學長們大概孤軍奮戰久了,心情相當寂寞,現在有人能過來聽聽他們的苦水,而且把這些苦水當成珍寶一樣的謹記,或多或少,讓他們舒緩了很多。

所以我們一直聊、一直聊,東扯西拉,從該準備的科目教材,到補習班的選擇、出題老師的八卦和系上老師的奇聞軼事等等,講個沒完沒了。

等到系圖裡的咖啡被我們一杯杯的喝光、餅乾也吃的乾乾淨淨,這才發現已經凌晨時分,天都快亮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是這麼能聊的長舌婦。

「我累了啦,」我說。「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課。」

「那妳趕快回去吧,」學長們說。「這麼晚走暗路回宿舍會不會碰到壞人啊?我們送妳回去好了。」

「免、免。」我連連揮手。「我自己回去可以了。」

「要小心喔,學校裡很多大野……」一個學長賊笑。「…狗的唷。」

我對他的捉弄,狠狠的扮了個鬼臉,然後趕快離開。

我好累呢,老實說,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

「聊天果然也是要花腦筋的。」我喃喃自語。

從文學院回到女宿舍,是一連串的上坡樓梯,我一向討厭走樓梯,所以取道比較偏僻的上坡小路。

小路上沒有燈,夜裡山中起霧,暗色的夜裡,濃濃的霧色讓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四周一片寂靜,涼涼的夜風吹拂,帶來樹木、泥土的氣息。

這種自然氣味,在沁涼的夜裡,顯得非常清新、非常澄淨透徹,我每呼吸一口氣,就可以感覺到彷彿自己被泥土、樹木、野草、花、霧、夜…包圍起來,那是說不出來的滋味。

覺得自己好像被天地同化一樣。

這個世界好像就在我胸口昭示著它的絕對存在,告訴我,我是多麼渺小的一個個體,而它,才是宇宙的主宰。

我可以感覺神秘、未知。

還有自然的溫暖、愛、關懷。

這些感覺並不互相矛盾,反而奇異的調和。

在我的呼吸間調和。

我簡直是獃住了。

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站在坡道上,一口一口的呼吸著。

那真是說不出來的自由和舒服,說不出來的,只能感受。

這個時候突然我覺得好寂寞。

好寂寞喔。

我感覺到這麼美妙的經驗,竟然不能與其他人分享。

我身邊沒有人能跟我討論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動,我是那麼孤獨的一個人啊。

阿妙在宿舍裡,現在想來已經睡了,我不可能立刻衝上樓去把她挖起床、拖出房間,讓她跟我一起感覺這樣的環境。

就算我可以去把她叫起來,她也不能體會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可能會抓起狂來把我狠扁一頓,叫我立刻閉嘴回去睡覺。

她不能了解的,沒有人能了解。

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在這個時候感覺到的一切。

除了我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無人能和我身感同受,沒有人、沒有任何人。

我好寂寞、好寂寞。

我吃驚的聽見自己的心在哭著。

「誰啊,誰來了解我吧,來了解我的感覺吧。」我的心,哭著喊。

這樣的夜裡,它哭的那麼響亮、那麼大聲、那麼悲哀。

可是,誰也不會了解我,誰也不能理解我。

因為,在很久以前,我就把這樣哭泣的心掩埋起來了。

(11)

我實在覺得很悲哀啊,一個人這樣孤獨寂寞,卻又說不出來。

以前我常常聽到朋友說「因為寂寞所以談戀愛」這樣的話,當時我並不相信的,現在我可以體會這種感覺了。

嘿,寂寞這種東西,嚴重起來可真的是很要命的呢。

至少我現在就感覺到這樣的要命。

四方寧靜、一片山氣,這麼深的夜裡,接近黎明的深夜裡,我想,萬物都睡了吧。

寂靜,讓我更覺得孤單。

我一個人,站在這樣的靜默中,無言的哭起來。

剛開始只是掉眼淚,第一滴淚水沿著臉頰落下時,我真的是吃了一驚。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

尤其不在外頭哭。

我很能忍耐的,無論在生活中碰到怎樣的挫折打擊,面對人的時候,我總是笑的。

哭,是示弱,所以我不哭,從來不在外人面前哭。

只有一次例外。

電話裡,我對那個傢伙痛哭。

我哭、我求,我像白痴一樣傷心欲絕,我把自尊放在他面前求他踩。

但是我的眼淚,並沒有喚回他,也不可能喚回他。

所以我發誓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要哭,不要在外頭哭。

就算是在那段感情過度的時期,我也一滴淚都不流。

有眼淚,就吞到肚子裡去,就算再痛,我也要微笑。

這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但是現在我在哭,站在這裡哭的像個小孩。

我覺得很傷心,卻又真說不出來什麼道理。

心,是會痛的東西,我這下子明白了。

我痛的在哭呢,我想著,用外套袖子拚命擦眼淚、鼻涕,最後乾脆蹲下來痛痛快快的哭個過癮。

我感覺到身體裡面有另外一個「我」,它正狂喊著自己好寂寞、好可憐、好痛苦、好累、好傷心好疲倦……,它掙扎著要出來,卻又害怕著什麼。

我討厭這樣自憐的感覺,卻又阻止不了自己沒完沒了的墜落。

我拚命的想要把那樣的感覺壓下去、抑制下去。

可是我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奔流,我的腳也無法移動。

我蹲在那個斜坡上,像白痴一樣的痛哭流涕。

等到我有力氣站起身,天色已經發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

天光微微映照,霧色更濃、更深遂,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淡淡的白、伸手不見五指的白。

我站起身來喘氣,整個袖子都溼透了,墨綠色的外套上留下深黑色的淚漬,我抬起手指想要擦擦眼邊剩餘的淚珠。

「喂,拿這個擦啦。」

有一個人從層霧中突然走出來,站在我旁邊,他遞出了一疊皺巴巴的衛生紙。

這個人,就是阿燦。

(12)

我真的被嚇到了,結結實實的駭的半死。

「你……」我想我那瞠目結舌的表情,看起來一定相當可笑。

「拿去擦啦。」阿燦說。「用衛生紙擦眼淚比較好。」

我沒接過衛生紙,我只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好半晌,腦中一片混亂;現在該怎麼辦呢?我該說什麼呢?這下糟糕了,這樣的狀況我該怎麼面對?

我頭痛的厲害。

「拿去啊,」他說,硬是把衛生紙塞到我手上。「拿去用。」

「我不用這個…我是說…我…,」我胡言亂語的說了幾句,突然臉色一沉。「你在這裡幹嘛?你躲在這邊偷偷摸摸的看我哭啊!」

「沒有啊,我在這裡很久了耶。」他無辜的說,手指了一下附近的教師宿舍大樓。「我剛剛才從那邊回來,想抄小路回系館,結果就看到妳在這邊。」

「那你為什麼不出個聲音?」

「妳都沒發現我呀,」阿燦說,「我想妳哭的這麼厲害,乾脆讓妳哭個夠本吧,不好打擾妳勒。」

我想我氣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

「謝謝你的善良。」我咬著牙說。「非常感激。」

「哭一哭好一點了吧。」他笑了笑,霧色中,我聽見他輕鬆的笑聲傳來。「哭出來之後就好過多了,對不對?」

當然不對,被別人看到,我會好過嗎?我心裡怨恨的想。

「我送妳回宿舍,」阿燦說。「天都快亮了,妳還在外頭亂跑。」

「不必了,謝謝你。」我忍耐的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呵呵,說不定路上會碰到色狼呢。」他笑。

沒有比碰到你更讓我頭痛的事情了,我想。

「只有一點點路了,」我刻意的加重語氣。「不必麻、煩、你。」

可是我的不悅,似乎無法讓他感覺到。「不行,我說送妳就是送妳。」他斬釘截鐵的說。「我可是循規蹈矩的老師喔,放心,不會對妳怎樣的,我保證不對妳毛手毛腳。」

這不是毛手毛腳的問題,媽啊,我是看你就煩啊!我心裡大喊著,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口,我轉身就走。

他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的尾隨著。

「我問妳一個問題好不好?」

快靠近宿舍大門時,他突然說話了。

「什麼問題?」我不耐煩的說。

「妳啊…妳啊,是不是很…」他猶豫的哼了幾聲,「我是覺得,只是推測而已喔、只是推測,我想…也許啊……」

「到底你要說啥啦?」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瞪著他。「你能不能明快果決的說話啊?」

「我是說…」他想了想,然後深吸一口氣。「我是說,妳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啊?」

我又被嚇了一跳。

這個傢伙,怎麼老是會說出、做出一些讓我手足無措的事情呢?

「是不是啊?」他專心的看著我問。「妳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當然啦!我心裡想著,你這個超級討厭的傢伙,每次碰到你都沒好事發生,叫我怎麼高興的起來呢。

可是當然我不會這樣回答,禮貌嘛!禮貌上當然我不能這樣說;而且,對方是『老師級』的人物耶,雖說跟我的系所不同,但是尊師重道的觀念,我起碼還有一點。

「不會啊。」我淡淡的說。「我不會討厭你啊。」

「真的嗎?」阿燦疑惑的皺起眉頭。「可是我覺得妳討厭我。」

廢話,那是當然的啦,我當然討厭你。

「那一定是誤會。」我冷靜的說。「我並不討厭你。」

「那為什麼妳每次碰到我,就算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不看我。」他說。「妳好像不喜歡看到我。」

我覺得頭皮發麻。「這是我的習慣啊,」我說。「我不喜歡看著別人說話。」

「真的嗎?」

「真的啦真的啦。」我趕緊澄清。「我真的不討厭你喔,你不要亂想啦。」

「……」他無言的想了幾秒鐘。

我無措的低頭,瞪著自己的鞋子。

「老實說,」阿燦說。「剛剛妳說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覺得,妳,討厭我。」

(13)

去、去你媽的。我聽見自己嘴裡無聲的詛咒。

「你不相信那我也沒辦法。」我放棄似的說。「我沒辦法跟一個無法溝通的傢伙解釋這種問題,我說了什麼你都沒聽進去嘛!」

「是因為妳在騙我啊。」他說。「妳明明就討厭我。」

「我哪裡討厭你!」我有些生氣了;就算是我騙你,你也不要說出來啊。但是嘴上我還是很硬的。「我哪裡騙你!哪裡討厭你啊!」

「妳當然是在騙人,妳很會騙人呢,」阿燦說。「看妳的眼睛就知道了。」

眼睛?眼睛?我的眼睛?

我現在真恨不得趕快溜回房間去找一面鏡子來仔細檢查我的眼睛。

人家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或許真有點道理,否則,他怎麼看得出來我在說謊。

我向來是說謊高手,為此,我還挺自豪的。

騙,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生活的「技巧」而已,擅用騙術,我可以讓自己過的很好,我可以應付許多困難、從容自若。

有時候,我甚至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騙人,因為我做戲的太真,連我自己都迷惑了。

像現在,當我告訴阿燦說我「不討厭他」的時候,再另一方面,我已經在調整自己的心態,做出一臉被他的疑問激怒的表情。

我用表情,讓他知道,他提出的是一個多麼可笑的問題。

這個問題,已經質疑到了我的人格,為此,我憤怒。

這樣的表情、方法總是屢試不爽,騙倒了很多人。

我也一直套用不誤。

但是現在,這傢伙居然說我在「騙」人。

「你對每個人都這樣?」我改變話題,決定避開『騙』這樣的問題。

「你會對每個人都問這樣的問題,什麼你討不討厭我之類的……」

「不會啊,」他老實的說。「我只會對討厭我的人問這問題。」

「……」

「妳討厭我嗎?」他繼續追問,「討不討厭我呢?」

我幾乎想要把他打昏,挖個洞把這傢伙活埋。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我氣的胡言亂語。「就算我討厭你那又怎樣?」

「妳果然討厭我。」他開始微笑。「我就知道。」

我發誓,如果我手上有什麼利刃之類的東西,絕對會往他身上招呼過去。

可是我沒有。

現在我只想擺脫他,和他無聊的問題。

「我要進去了。」我冷冷的說。「晚安,謝謝你送我回來。」

「可是我問題還沒問完,」他有點著急,「妳不能這樣就烙跑啦。」

「我要睡覺了,明天還有課。」我說。「什麼問題都請等到我有空閒再說。」

「可是我……」他發急,想要拉住我的袖子。「喂!」

我甩也不甩的扭頭就走。

管他什麼問題,現在我最想要的東西就是睡覺。

我一定要把剛剛的事情在睡夢中都忘光光、忘光光、忘的乾乾淨淨毫無介懷。

這傢伙,我再也不想碰到了。

(14)

我一覺沒睡好,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

阿妙聽見我翻身坐起的聲音,從書桌上抬頭。「醒啦。」

「這不是廢話嗎,」我揉揉眼睛。「現在幾點?」

「快十二點了唷,妳也該起來了,下午不是有課?」

「對啊,比較文學。」我搖搖頭,『碰』一聲的倒回枕上。「噢,我真想蹺課算了。」

「妳上個禮拜也沒去上課呢,太離譜了唷。」她提醒我。「對了,我聽妳上次說這週要交作業,寫完了沒?」

「作業啊…作業,嗯,」我在睡意朦朧間重複的念了幾遍這個名詞。「作業…作業!啊!!!」

「看來還沒寫完。」妙老神在在的說。

「媽啊,我要交作業!」我從床上翻身起來,動作迅速的跳下樓梯。「我死了我死了,我沒寫作業!」

「天天看妳忙著玩電腦,會寫才有鬼呢。」阿妙幸災樂禍的說。

「哎唷喂呀,妳還在旁邊給我笑,」我喃喃自語的念,抓起書架上的書猛翻。「我現在很痛苦勒。」

「哼,誰叫妳之前都在混呢。」妙不為所動的冷笑。

朋友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一腳踢。

太過分了,我被踢的好痛。

我知道這一週要交的是一篇讀書報告,大概兩千字左右就好。

我從書架中找出上次從圖書館借來的這本書,心裡有點安心,不知道是哪個老師說的,「寫報告之前,如果找到你的書,就成功了一半」。

至理名言,我完全同意。

現在我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是要把這本書讀過一遍,然後製造出兩千字的報告就好。

我在書桌前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的讀著書,把所有的文字全都塞進腦袋。

至於塞進去之後要怎麼寫,那就是看運氣問題了。

運氣好,找到一個好的立論點,兩千字信手拈來絕不成問題。

運氣不好靈感不對,那就算要掰出兩個字都有困難。

我草草讀完了書,有了個大概印象之後就攤開稿紙開始振筆疾書。

比較文學課的老師年紀大了,個性有些奇怪,他不喜歡學生用電腦排版打字,印出一疊整整齊齊的報告,他認為這樣的報告,「沒有人氣」。

所以上這堂課的學生,無不乖乖拿起稿紙、原子筆寫出報告。

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壞消息,畢竟,也許是因為網路玩多了,打字起來的速度比書寫速度快得多。

也順暢的多。

要我拿起筆一劃一劃的在紙上刻字,腦袋裡的東西早就不知道飛到哪去了,更別提把它寫出來。

不過總是該感謝,老師畢竟沒要我們用毛筆寫那蠅頭小楷。

那樣的要求,才真的會逼死學生呢。

「喂,妳該上課去了。」妙提醒我。「快一點了唷。」

我看看時間,果然,是快要上課了,而桌上的報告才完成不到一半。

我決定先搶到教室去佔個靠尾端的位子,趁上課時間把剩下的寫完。

「那妳得快一點。」阿妙說。「妳們班上一定有很多人也想搶後排位置。」

我換了衣服,就匆匆抓著背包出門了。

(15)

趕到教室之後,我順利搶到位置,於是低頭繼續猛寫。

老師的習慣我很清楚,他會要求在中間下課時間內把作業交齊,如果此時不交,也就不必再交了。

準備挨當吧。

教室中早來的幾個人,各踞桌子一端,埋頭拚命,想來原因也和我一樣。

我實在有點無奈,不過也只得認命。

於是整整一堂課,老師到底在說些什麼我是一點都聽不進去的。

我的手拚命寫,寫了什麼我實在也不清楚,只知道一些名詞、單句不段的重複出現,中間還要參雜更多只為了「灌水」性質的字眼,總之,在下課前我已經把兩千字寫出來了。

薄薄的幾張稿紙,寫的我眼淚都要掉下來,手酸的不得了。

但是終於寫出來了耶,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麼叫做「不可能」的事情啊。

打下課鐘前,我得意的重新看了看自己寫的作業,然後裝訂。

抬起頭,台上的老師仍然專心的自言自語著,他說話,沒人聽得懂,也沒人願意聽得懂,大家都在底下奮戰作業,根本不曾抬頭瞧他一眼。

我有點同情老師,又有點驕傲自豪,畢竟現在我寫完了作業,身分就和這群還在兩千字裡怨聲載道的傢伙們相去甚遠了。

然而當我顧盼自若,心情愉悅時,我發現,教室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人。

然後我的腦袋,就忍不住劇烈痛起來了。

中場下課的時候,我趴在桌上裝睡。

我不想出去和這傢伙照面,一點都不想。

我希望他最好有自知之明,趕快給我滾蛋,不然,等我抓狂起來,大家都要走著瞧。

可是我輕忽了這人的臉皮厚度和他的感覺神經遲鈍。

因為當他發現我準備倒在桌上休息的時候,就乾脆走進教室裡來了。

「嘿。」他拍拍我的腦袋。「起來起來。」

我忍耐著,不要在眾人面前跳起來殺掉他。「幹什麼啊?」我裝出一副很慵懶的睡意。「人家要睡覺啦。」

我偏過頭,繼續閉起眼睛。

「妳真的很累嗎?」阿燦猶豫了起來。「那我現在不吵妳了,等下下課再來,妳好好睡吧。」

媽的,你居然還敢來?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把他從窗口扔出去。

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離開教室,然後抬頭坐直身子。

我不想再碰到這個人啊,他好煩,我也說不出來他哪裡讓我煩。

我想,我這個人可以說是虛偽的結合體,面對不同人,就能適切的擺出不同表情、笑容和語言。

總之,我一向能做到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地步,不管對方再難應付,我也能遊刃有餘。

每個人都對我的表現很滿意,雖然我也不是說能做到百分百完美。

反正大家都會相安無事就對了。

只有這傢伙破壞了我的平靜和安寧。

他是第一個敢直接對我說「妳騙人」的混球。

太直接了,我實在覺得這傢伙的表達方式太直接了。

直接到我無法用我那些既有「招數」應付,直接到讓我手足無措的地步。

我討厭這種人,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16)

我知道這一切都很可笑,為了什麼我要煩惱他呢。

無論這傢伙再難應付,他也沒給我製造出什麼傷害麻煩。

充其量,只是當我看到他的時候,腦子裡就會有血氣上湧的感覺而已。

厭惡、討厭、煩惱…還帶了一點點恐懼。

恐懼什麼啊!我生氣的想,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勒,我這麼能幹,有什麼好怕他。

跟他虛予蛇尾什麼的就好了,管他的,這一招我最拿手,我最擅長了呀。

可是為什麼每次碰到他的時候,我好像都覺得自己有點無所遁形的感覺呢?

「我就知道妳開始想溜了喔。」

現在我文學院一樓,準備要繞遠路穿過圖書館、機械系,回到宿舍。

我實在不想經過建築系系館。

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可是當我走出中文系系館時,就看到那個陰魂不散的混球,大剌剌的站在進門大廳。

現在我真的想要殺他了,而不是只把他拿來在心裡罵罵而已。

「我就想妳大概會要從這邊走,」他完全察覺不到我的想法。「這裡視唯一能避開我的路。」

我氣的冷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該笑,我是很想要親手扼死他的。「學長你真是天才。」

「當然啦,」他眨眨眼睛。「因為我很聰明呀。」

「我要去圖書館借書,」我忍耐著應付他。「借過好嗎?」

「不要,嘿嘿。」他說。「我要問妳問題呢。」

「我沒必要作答吧。」我說。「請讓開好嗎?」

「那妳告訴我妳是不是討厭我啊。」他說。「只要告訴我答案就好了。」

「問這種問題很沒意義,你知道嗎。」

「對我來說有。」他很堅持。

「有什麼意義?」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的朋友會討厭我。」他理所當然的說。

我楞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我們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吧?」慌慌張張的,我辯解著自己的用詞。「頂多只能算是認識、點頭之交,嗯,也是可以算上朋友…可是…嗯…可是程度不同的呀!」

對啊,對我來說,他根本不能算得上是朋友。

我急躁的想要表達我的意思,胡說八道似的講。

「可是妳討厭我。」他仍然冷靜的說。「我知道妳討厭我。」

「對,對,我的確討厭你。」這下子我真的忍耐不住了。「我討厭你又怎樣,你能拿我怎樣?」

我一下子情緒就失控了。

真討厭,這個傢伙實在是太討厭了,我不想說的話、不想被看到的事情都被他看到、逼出來了,這傢伙實在是令人厭惡透頂。

他的眼神,每次碰到都會讓我有無所遁形、逃不掉了的感覺。

我討厭這樣的人,非常討厭。

但是這傢伙卻一直糾纏著我,躲不開也踢不掉。

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沒天理的事情嗎?

我氣的幾乎要胡言亂語了,我那值得自豪的自制力、忍耐力、控制力和虛偽、騙術都無從用起。

它們好像都不存在了似的。

我一下子少了這些,彷彿頓失依靠。

我狠狠的跺了跺腳,然後轉頭就跑。

(17)

氣沖沖的回到宿舍,一個房間都沒人。

我想室友們八成都趁下午的空堂出門去玩了,心中實在鬱卒的利害。

坐在書桌前,我習慣的按下電腦的power ,在一陣嘰嘰嘎嘎之後,連上學校BBS 站。

上BBS 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例行工作;我是這個站的少數負責人之一,每天,都得固定上站處理站務和版務問題。

我的朋友都知道,如果有什麼急事需要立刻通知我,沒有比寄信到BBS更容易、更能快速的我聯繫。

為此,我的信箱經常維持在「有新信」的狀態。

而我每天每天每天,都得花上不少的時間在回覆各種信件上。

現在當然也不例外,紅色的閃爍訊息,告訴我信箱裡有信。

打開信箱,照例是幾份抗議、抱怨和投訴的信件。

我一一回覆、處理,把幾個罵髒話的使用者停權、關閉幾條大量寄廣告信的IP、審理版主申請和退職、開了兩個連署合格的版面,最後做出公告,開始修改剛發現的bug。

我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但是對我來說,BBS 早就失去初玩時的新鮮感,在我的眼中,這真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負擔。

當同學們正沉迷於talk、傳訊、認識新網友時,我正煩惱著系統、轉信的不穩定、駭客隨時侵入破壞的可能、使用者良莠不齊造成的風氣影響、版主無法解決的紛爭問題……。

對其他人充滿趣味的BBS ,對我來說卻是疲憊的負荷。

站長群的凋零,讓我們必須一人當三人用。

現任的站長只有三個,其中兩位不是忙著準備研究所考試、就是已經脫離學生身分,不願公開露面;唯一殘存的我,有時候卯起來真想一走了之,不幹算了。

不過,這些也只能在嘴上念念而已,我當然不會拋下一切走人。

放出幾份公告,我在版面上隨意亂逛。

沒多久,螢幕上又出現「您有新信」的訊息。

我嘆氣,退離版面重新進入信箱區,想也沒想的就直接看信。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我要問問題

時間  Wed Oct  7 15:30:25 1998

────────────────────────────────

學妹文:

   妳不要隱身嘛! 我有問題要問妳勒.

                  學長燦

                        」

看到內容,我當場就傻眼了。

這混球,怎麼會知道我在站上呢,我一直都在隱身啊!普通使用者是不可能看得到我的。

一定是他看到我剛貼的公告就立刻發信。

為今之計,就是不作回應,讓他以為我下站去了。

我打定主意,快速的把信件刪除,然後回到版面上繼續閱讀文章。

沒多久,下一封信又來了。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不要裝死

時間  Wed Oct  7 15:35:49 1998

─────────────────────────────────
   學妹文:
      裝死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妳還在站上喔.
                       學長燦
                            」

看著這封信,有幾秒鐘的時間,我真的在計劃是不是要送一些狠毒的病毒去炸爛這傢伙的電腦。

或是關閉他寄信、張貼佈告、聊天的權限。

或甚至是砍檔、斷絕他上站的IP連線。

或者乾脆把建築系的網路連線關閉。

當然,這些行動我都沒有實行,畢竟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還算有自制力的網路管理員。

而且,這些行動都不能解決問題。

我猶豫是不是要回信給他,或是現身出來給他一個回應。

可是這樣子,感覺起來好像我得跟他低頭、屈服這傢伙的脅迫。

他雖然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威脅,但是看到他寄來的信件,我會有一種想殺人的衝動。

我考慮了一下,非常猶疑不定。

第三封信又送來了。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妳被包圍了

時間  Wed Oct  7 15:40:25 1998

─────────────────────────────────

學妹文:
      棄械投降吧, 妳逃不掉的, 束手就擒, 快點出來吧.
      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啊!
                         學長燦
                               」

(18)

我實在火冒三丈,非常火冒三丈。

但是我不打算屈服。

好歹我也算是堂堂的一個站長,雖說學藝不精、本事不高,但說什麼也是這個站的管理者。

在自己主宰的站上,居然被一個使用者逼迫露面。

他算老幾啊?現實生活中,不過是個助教,跟我毫無交集,平時朦混一下也就罷了,在網路上,我根本不必要勉強自己去跟他打交道。

怎麼想,都覺得臉上無光;別人不知情就罷,我自己想起來會覺得很嘔,實在不爽。

但是,如果他再寄信來,我該怎麼應付呢?

我想,我可以乾脆置之不理,採用最爛的「牆壁大法」,見到一封新信就砍上一封,不聞不問,時間久了,釘子碰多了,我就不相信這傢伙還有勇氣再繼續砸我的信箱。

我考慮了幾秒鐘,然後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立刻下站離開。

至於修改bug之類的工作,反正任何時候都可以進行,不急於一時。

我放起mp3,悠悠哉哉的泡了杯茶、連線進入別家BBS站,繼續看文章。

十月的午後陽光從窗外安安靜靜的晒入室內,在地板上留下光亮的印子。

阿妙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因為太累所以倒回床上,呼呼大睡了。

「琳文,起床!」妙爬上床來猛力搖晃我。「起床起床!」

「唉唷!」我不耐煩的翻身,把腦袋藏進棉被的更深處。「人家要睡覺啦。」

「妳最好起來一下,」妙說。「我是說真的。」

「幹嘛啊?」我一面揉眼睛、一面打呵欠。「我才睡呢。」

「我剛剛回來的時候碰到筱眉,她說妳的信箱無法收信,」阿妙說,「她說她把讀書報告寄給妳,結果系統說妳的信箱爆掉的。」

「我聽她放屁,」我迷迷糊胡、口不擇言的說。「這是不可能的,我設定五百封上限,怎麼可能爆掉。」

「上次妳看信的時候,有幾封信?」

我瞇著眼想了兩秒鐘,又看了一眼鬧鍾。「三百多一點,三個小時以前有三百多封。」

「那妳最好檢查一下,筱眉說她送了三次信,系統都說妳的信箱不行了,後來她改寄到工作站。」妙說。

我甩甩頭,一陣昏眩的爬了下床。「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她弄錯了,三個小時內我的信箱就會爆掉?不可能、不可能。」

「最好是這樣。」

雖然我並不相信,但我還是重新打開電腦,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實在無奈的連線。

一上站,「您有新信」的紅色通知就像是拉警報一樣的閃來閃去。

「真的有信耶。」我喃喃自語的說。

但這個時候,我還是打死不相信筱眉說的話。

大概是系統出現bug吧,我想,乾脆這次整個換系統吧,這個程式一直都不穩定,老是出問題,真讓我煩不勝煩。

畫面跳進信箱,最後一封信件的號碼讓我的眼鏡幾乎摔爛在地板上。

「五百四十二封!」我大叫。「我的信箱裡居然有五百四十二封?」

這也難怪,筱眉的信件寄不進來了。

任何信件都寄不進來的。

(19)

我快速的檢視了一遍所有的新信件。

令人甘拜下風的,這兩百多封信件全是同一個人寄來的。

Bugmaker。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妳很堅持唷

時間  Wed Oct  7 15:50:31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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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妹文:
      妳很堅持喔, 那我更堅持, 出來出來, 不要當烏龜.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不要不看信

時間  Wed Oct  7 15:54:13 1998

───────────────────────────────

學妹文:
       不要不看信, 妳以為躲的掉嗎?
      我只是要問妳問題嘛!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為什麼不理人?

時間  Wed Oct  7 15:59:16 1998

───────────────────────────────

學妹文:
      為什麼不理人? 妳還在嗎? 在生氣嗎?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很無聊

時間  Wed Oct  7 16:06:07 1998

───────────────────────────────

學妹文:
      好無聊, 妳到底在不在?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一定在

時間  Wed Oct  7 16:12:45 1998

───────────────────────────────

學妹文:
      我知道妳一定在, 出來! 妳以為隱身就能躲避我嗎?
            問個問題而已嘛!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請妳喝咖啡好啦

時間  Wed Oct  7 16:15:07 1998
  ───────────────────────────────
   學妹文:
      好啦, 我請妳喝咖啡好不好?
      妳回個信嘛! 回信我就請妳喝咖啡!
      很好喝的咖啡喔, 我說真的.
                                                  學長燦
                         」

這樣的信件,灌飽了我的信箱。

我不知道該說佩服還是該罵髒話,一邊看信,一面覺得好笑。

阿燦的信件大概到了百封之後,就變成了無意義的灌水。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跩屁了

時間  Wed Oct  7 17:42:33 1998
  ───────────────────────────────
   學妹文:
      妳真是跩屁了, 比我老師還跩說.
      可是我崇拜老師, 不崇拜妳唷.
      妳知道為什麼我會回學校當助教嗎? 答應跟我喝咖啡我就告訴妳.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等下班

時間  Wed Oct  7 17:45:32 1998
  ───────────────────────────────
   學妹文:
      這到底是我寫的第幾封信啊? 我想妳一定已經下站了喔.
      我在等下班說, 今天被主任狠刮勒, 真是慘兮兮.
      下班之後我還是在系辦, 晚上要放電影喔, 來看電影吧!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討厭我

時間  Wed Oct  7 17:50:18 1998
  ───────────────────────────────
   學妹文:
      妳一定很討厭我勒.
      我好可憐喔, 被女生討厭.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還沒回來?

時間  Wed Oct  7 17:55:43 1998

───────────────────────────────
   學妹文:
      妳還沒上站看信喔, 那等妳看到之後一定會昏倒勒.

cccc, 嚇死妳喔.
            終於快下班了, 今天老頭子加課, 整死大家了.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灌

時間  Wed Oct  7 17:56:04 1998
    ───────────────────────────────
   學妹文:
      灌水信、灌爆妳的信箱.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學長燦
                          」

作者  bugmaker (請稱呼我「學長」)

標題  水

時間  Wed Oct  7 17:58:33 1998
    ───────────────────────────────
   學妹文:
       不要懷疑, 這些都是水.
                                                  學長燦
                         」

他最後一封信是在六點五十九分發出的。

作者  bugmaker (琳文不理我 :~)

標題  不行了

時間  Wed Oct  7 18:59:57 1998
    ───────────────────────────────
    學妹文:
       我要下站啦, 沒力氣再寄信了. (我好像快把妳信箱灌滿了說)
       晚上建築系有放電影, 我會在系辦看家到十點.
       妳, 要不要來喝咖啡? 我自己泡的喔, 大家都說很好喝.
       真的喔!
       我不逼問妳了啦, 不要生氣呀!
                                                  學長燦
                                   」

我算了一下,總共兩百一十四封信。

看完所有的信件,我把它們全部清除。

然後進入sysop版,貼下公告。

作者  linwings  (琳文)                                看板  sysop

標題  [公告] 停權 bugmaker

時間  Fri Oct  1 19:53:22 1998

─────────────────────────────────
   即日起停止使用者bugmaker之一切權限。
   懲處原因:大量寄送灌水信,騷擾站務人員。
                        Sysop
                                                                                       」

我一邊貼公告,一邊冷笑。

這下子,就讓他知道好受了。

(20)

接下來的一週左右時間,我沒有看到阿燦。

BBS上也是渺無音訊,我想,這傢伙大概受到教訓了,知道我不好惹;為此,我有些得意。

除了得意之外,我的心裡多少有點揣揣不安。

而且,我還挺失望的。

原來以為這笨蛋會跟我直接吵起來、換個ID來鬧場、在版面上爭執……什麼的,這樣至少蠻有看頭,也讓我理直氣壯。

結果,他一聲不吭的退讓,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有那麼點點過分了。

也許他不是故意的呢,我想,他也許只是好玩,拚命寄信跟我鬧。

我有點不安,雖然公告已經貼出去,而且我向來不會改動自己的決定,不過,如果他來道歉的話,我想我會接受的。

但是,他並沒有任何道歉。

我想我們的交情大概也就吹啦。

反正我們之間本來就沒多少友誼可言,對我來說,有沒有這樣的「點頭之交」,根本毫無差別。

點頭也是要費力氣的呢,我告訴自己。

雖然有時想起來,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分,可是,我並不是挺後悔。

干我屁事呢,誰叫他要惹我。

一切都是他的錯,我的脾氣本來就火爆霹靂,是他要惹毛姑奶奶我的喲,全是他活該。

當助教就比較厲害嗎!這樣惡意灌飽我信箱,就算是校長我也要照規矩來的。

我跟自己這樣解釋著,然後覺得稍微安心。

然後就過了一個月。

我慢慢恢復原來上課的路線,照樣每天大剌剌的經過建築系館。

一切都沒什麼改變。

唯一讓我覺得不太習慣的,是少了阿燦的大嗓門。

這傢伙好像一夜之間就消失了一樣,無聲無息、毫無蹤影。

少了他的笑聲、說話聲,建築系館感覺空蕩許多。

這只是我的感覺,當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

這傢伙到底跑去哪裡了呢?我實在想找個人問問,卻又不太願意。

其實要問還不容易嗎,隨便抓個學弟聊天,套套口風就是。

只是問題在嘴上打轉了幾圈,然後又吞進肚子裡。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後來我就放棄了。

算啦,就當這傢伙不見好了,反正他不在我才樂的輕鬆,免得又被逼問那些「討厭不討厭」的問題。

光想到都頭疼。

真討厭死了。

我慢慢的就淡忘掉他的存在。

遺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對我來說,阿燦不過就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偶然插曲,他無足輕重,對我來說根本不會構成任何影響。

我繼續過我的日子,在作業、報告、老師和同學之間打轉,網路的工作、書苑的工讀…應付不完的瑣碎。

一切歸於平靜。

(21)

我以為之後跟他就毫無瓜葛了,但是事實不然。

這個世界,總是照著我們所希望的相反方向行進,而且喜歡給人出奇不意的「驚喜」。

用「驚喜」這兩個字實在不夠貼切。

應該說是「驚嚇」吧。

總之,一個月左右後的某天早上,當我愉快的踏上樓梯、步入建築系館的大廳時,我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哇哈哈哈,對呀……」

有個可笑的傢伙,一手撐著柺杖、一手包著石膏,口沫橫飛的在說和旁邊的人說些什麼;他大剌剌的擋在電梯門口,讓每個出入的人都進退不得。

然而令我注意的不是他的柺杖、石膏手臂,而是他頂著的那顆又圓又亮的光頭。

那真是一顆青亮的光頭,寸草不生,頭上還戴著硬紙板作成的皇冠,螢光粉誇張的灑了幾圈。

看起來真是驚人。

我站在門口端詳了好一陣子,心裡有點讚嘆。

畢竟是愛搞怪的建築系,這個系的學生實在和其他系所不大一樣。

特立獨行的厲害。

我見識過他們怎樣「糟蹋」自己系館牆壁,黏上碎玻璃、養樂多瓶、吸管,然後說這是「前衛而流行」的設計。

校園舞會上,男生頭戴發亮的燈泡、女孩子穿著用海報紙作成的長裙,一面跳舞、一面灑花瓣。

總之,也許是因為這個系的系風特別開放,他們的行為,有時候有點令外系吃驚。

就像這顆光頭。

我就不相信,中文系的男生沒事時會心血來潮的去剃個大光頭招搖過街。

他們不敢、不願意、也不能。

想想看,一個人沒事剃上個光頭,然後戴頂灑螢光粉的皇冠,在教室裡堂而皇之的走來走去。

他的下一站,大概會是精神療養院。

我很敬佩的多瞧了這光頭小子幾眼。

看來這傢伙在系上的知名度還頗高,幾乎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和他招呼幾聲、摸摸他那光亮的頭皮。

他也不以為意,反而很高興,搖頭晃腦、笑聲不斷。

我看這小光頭的模樣,忍不住覺得好笑。

看著他,我有點能感受到「自由」是怎樣愉快的存在,「表現」又是怎樣令人驚喜的事情。

我忍笑,邊想從他旁邊鑽進電梯。

「對不起。」我低聲、不正面看他的說。「借過一下。」

「早安,中文系的潑辣學妹。」他說。「好久不見了唷。」

聽到他的聲音,我猶疑了一下,然後錯愕的抬頭,瞪眼看他。

天啊!又是這傢伙!

「你!」我喊。「你怎麼……」

「哇,妳好驚訝的樣子,」他高興的笑了。「有沒有覺得不可思議啊!」

「你…你…」我瞠目結舌的瞧著他。「你怎麼會在這裡?怎麼會是你!」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又隱隱約約的疼起來,這一個月來的平靜,讓我幾乎以為這樣的感覺不會再出現。

「你的頭……」我喃喃自語。「你的頭……」

「哈哈哈,我剃了個大光頭喔,現在隨時都可以準備出家了。」他很得意的說。「看起來更帥了吧,對不對?」

我能說不對嗎?

「我有問題要問妳呢……」然後,他就說出了打死我也不想再聽到的廢話。「我有問題要問妳呢,下午有空,請妳喝杯咖啡吧!」

(22)

我發誓自己不是心甘情願答應要和阿燦喝咖啡的。

全出自於無奈。

他擋在我身前,我進退不得、躲也躲不開。

「能不能借過啊!」我不高興的說。「我要去上課。」

「答應喝咖啡就讓妳過。」阿燦笑嘻嘻的說。「說好嘛!喝杯咖啡而已,我只是要問妳問題。」

「想都別想,你給我立刻讓開。」我說。「不然我就要翻臉啦。」

「才不要,現在讓開妳就又要不理人啦。」他小孩子氣的嚷。「翻臉就翻臉,我才不怕妳呢。」

我咬著牙,四處張望了一下。

週邊的人都趕著來來去去,根本無暇多看我一眼。

上課的鐘聲在此時響起,催得我急的跳腳。

「快讓開啦!」我已經放棄要搭電梯,決定用跑的趕去上課。「今天要點名,遲到就完了。」

「偏不讓、偏不讓!」他固執的擋路。「除非答應跟我喝咖啡。」

「好…好啦!好啦!」我氣的要殺人。「快讓開!我要去上課。」

「那就是答應囉。」阿燦眼睛一亮。「要來喝咖啡喔。」

「喝咖啡就喝咖啡,你現在可以讓開了嗎?」我嚷。

「那中午我在妳教室門口等妳,不准開溜唷。」他說。「妳開溜就是小狗。」

「行!行!」這個時候,只要讓我趕得上點名,就算作烏龜我也甘願。「快讓路!」

「中午不見不散。」他閃開身。「快去上課吧。」

所以我答應和他喝咖啡。

雖然之後的兩堂課,我沒有一秒鐘不想反悔這個約定。

但是應允已經出口,也由不得我現在說不。

而且,第二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阿燦就頂著他那個惹人注目的光頭和亮粉王冠在教室門口候著。

他這惹眼的造型,當下喚起我這群幾乎進入沉睡狀態的同學們立時清醒。

老師在台上一板一眼的教課聲,很快被台下的竊竊私語的音量蓋過。

每個人都在猜測這傢伙是誰。

我只想趕緊挖個深深的地洞,把自己像鴕鳥一樣的埋起來。

「琳文,那是誰啊,妳認不認識?」小桂一面低頭寫筆記,一面小聲的問我。「好眩喔,妳看,理了一個大光頭勒!」

「不認識。」我喃喃自語。「誰認識這種變態啊。」

小桂小心翼翼的抬頭撇了一眼門口。「妳真的不認識嗎?」

「為什麼我要認識這種白痴啊。」我把腦袋埋進『音略證補』課本中,根本不屑抬頭一顧。

「可是,可是他在對我們這個方向招手耶。」小桂用手肘推推我。「妳看。」

我哼。「別理他。」

「我覺得他一定認識妳。」小桂堅持。

「放屁,我為什麼要認識他。」

「因為他在對妳笑啊。」小桂理所當然的說。

「……」

我根本不抬頭、不願意抬頭也不敢抬頭。

我可以想像,門外那顆大光頭現在有多高興、多得意,他可真是報了一箭之仇,讓我顏面掃地了。

這是報應,我跟自己說,這大概就是我老是凶神惡煞、脾氣火爆的報應。

只是,這報應也太殘忍了一點罷。

(23)

後來我們還是去喝咖啡了。

你可以想像一下當我走出教室的時候,阿燦拄著柺杖走過來的樣子。

我不是要你想像他的高興,我是要你想像我身後那群同學的詫異表情。

死定了,我想,等我回去之後包準是三堂…,不不,應該是八堂…也不,應該是我所有的同學、朋友們都要來會審我。

光想像,就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毫無希望。

我真想、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去哪裡喝咖啡?」我惡狠狠的眼光瞪著阿燦。「快點,喝完我還有事情。」

「可是妳今天下午沒課啊。」他毫不畏懼的說。

「沒課是沒課……」我說。「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沒課?」

「我看妳每天經過我系館去上課,看到都可以推測妳的課表了唷。」

阿燦著實得意。

「……」

「而且妳今天也沒打工,這我已經問過學弟了;」他繼續說。「期中考也考完了、妳的作業也交光了,所以妳沒有別的藉口說要溜人。」

「……」

「去我辦公室喝咖啡好不好呀,我還買了中餐喔。」他露出一臉誠摯的笑容看著我。「而且我有很多種咖啡可以讓妳選,真的唷,我的沖泡技術一流。」

「…….」

「走啦走啦。」他用那隻包著石膏的左手,興高采烈揮了幾下。「我有很多問題要問妳呢。」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集世間所有愚蠢於一身的大白痴,自己拿著鏟子挖了一個深深、深深的大坑,確定誰掉下去都爬不出來之後,自己把自己踹下洞去。

笨啊!除了這兩個字之外,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前往建築系系辦的路上,阿燦的光頭,所到之處無不惹起眾人注目、驚詫的眼光。

連帶著跟著他的我,也感覺到這些奇異的目光。

我覺得,非常不自在。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是被別人貼上標籤,註明你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體一樣。

我不喜歡特殊,特殊代表著不合群、獨行、被排斥……,在我的生活中,是盡量避免的。

這並不是說我討厭特殊,每個人都喜歡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但是,這些「不一樣」是以不讓其他人有藉口「區隔」我為前提。

當我的特殊,造成別人的歧視時,我就會盡量收斂、盡量收斂到大家都能容忍的地步。

然後就會越來越普通。

沒辦法,我得活在大部分人所建築的價值觀中,而且,我也已經習慣。

這樣的生活,比較輕鬆。

在這些價值觀中,我還是能找到自己的一些「不同」存在,雖然它已經被我、被外在、被內在貶抑的相當嚴重,不過,畢竟是屬於我的「不同」。

這就是我不能成為偉人的地方。

偉人會想盡辦法、或是自然的發光,而且不畏人言。

平凡人如我,只能學習螢火蟲,在黑暗的夜裡,偶爾閃一下自己的微光,讓人看過就忘。

「不過就是一隻螢火蟲罷了。」他們理所當然的說,然後,捨棄我,去追逐發光發熱,照耀世界的太陽。

這就是人生,一個平凡的我,所能做到的人生。

(24)

「你的手和腳是怎麼了?」等電梯的時候,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於是我找了個話題問他。「車禍嗎?」

「才不是呢,我告訴妳唷,這是跟熊貓對打的結果。」阿燦正經八百的對我說。「那天我去公館買材料,結果和一隻熊貓狹路相逢,他瞧我不順眼、我看他也很不爽啊,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

我不相信的看了他一眼。

「騙人。」我說。

「真的唷,真的,」他晃著石膏手比畫。「這麼大一隻的熊貓…這麼大唷,凶暴的不得了,一記左勾拳揮過來,我的右眼就烏青了。」

「騙人。」我說。

「牠還會跳來跳去勒,像這樣,」阿燦可笑的支著柺杖,在狹窄的電梯中搖擺腳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會打泰國拳的熊貓說。」

「騙人。」我面不改色的說。

「……」他嘆氣。「好吧,妳說騙人就騙人好了,算我騙妳。」

「騙人還不承認啊。」我說。「什麼叫做『算我騙妳』?」

「反正我說什麼妳也不相信的啦。」他聳聳肩。

我一時接不上話,電梯裡一陣安靜。

「你是真的跟熊貓對打?我不相信。」我說。「你老實說喔。」

阿燦不答話,眼睛瞪著上升的數字。

他的沉默,讓我覺得很沒趣。

電梯門緩緩開啟,我按著開門鈕,等著阿燦走出去。

「那個啊…」他拄著柺杖往外走,突然停了下來。「老實說,那隻熊貓還刺青勒,我第一次看到會開保時捷的熊貓,還說了一口台灣國語。」

「……」

「其實沒有怎麼撞啦,只是我的車子壞的很慘,還有我摔飛出去而已。」他又聳聳肩。「熊貓從巷口衝出來,我根本躲不開啊。」

「……」

「害我住了一個月醫院,還有剃了這個光頭。」他說。

「那你幹嘛要剃光頭?」我邊走邊問。

「我出院之後要回學校上班、住啊,自己一個人斷了一隻手、一隻腳,光站都很不容易了,妳說這要怎麼洗頭?」他反問我。「乾脆我把頭髮都剃光,這樣省時省力,只要鈕開水龍頭往頭上淋,拿塊布擦乾就搞定,我也不用去理髮店花錢。」

「懶人果然就是有懶法子。」我喃喃自語。

「我可不懶喔,這是聰明。」他不高興的反駁。「妳就是看不順眼我啦,我知道。」

「明明知道我看不順眼你,那你還找我喝咖啡幹嘛,」我沒好氣的回嘴。「你欠虐待?皮癢嗎?」

阿燦停下腳步想了幾秒。「大概吧。」他理所當然的說。「我挺有冒險精神的唷,對於未知的事物,我有探查求真的好奇心。」

「……」我開始猛翻白眼。

「…而且,」他回頭對我說。「而且,我覺得妳很好玩耶。」

「我覺得你很變態。」我說。「很無聊。」

「這是我聽過對我最貼切、最好的評價啦。」阿燦笑著說,伸出石膏手推開系辦門扉。「歡迎光臨建築助教們愛的小窩。我先聲明喔,我剛剛逼迫過小葉整理過一遍,不過依照妳們女生的觀點來講,應該還是有點亂……。」

我的眼光穿過他,望向門後的室內。「不是有點亂吧,」我毫不客氣的批評。「這裡簡直就跟垃圾堆沒兩樣。」

(25)

我的批判言論在下一秒中被吞回自己的肚子裡。

辦公室裡還有另一個傢伙,隔著一座木製書架,坐在另一邊的辦公桌上,一面扒著便當、一面看著武俠小說。

排骨便當的香味充斥在四周,惹得我也覺得餓。

「請進,請坐。」阿燦彬彬有禮的說。「歡迎光臨。」

我不理會他的笑臉,乾脆的走進辦公室,跳過地上散放的藍色圓筒、亂七八糟的海報紙、架在辦公桌旁邊的奇異裝飾(我想那應該是某種木製的圖騰雕刻)、和幾疊一落一落的印刷品。

「我給妳介紹喔,這是小葉。」阿燦坐在辦公桌的後方,指著另一邊的人說。「他是我高中、大學的同班同學,也是我的朋友、死黨兼打雜小弟,剛剛就是他收拾這裡的唷。」

「依娘勒,我只差沒給你淨身當太監用。」小葉從便當裡抬起頭,口無遮攔的說。「上廁所幫你擦屁股、吃飯幫你奉茶、把美眉的時候還要幫你收辦公室。」

「叫屁啊!收個辦公室不甘願是吧!」阿燦轉過頭去也橫眉豎目的嚷回去。「辦公室亂成這樣你也有份,現在要撇清了喔。」

「碼的!是你亂還是我亂!你那個垃圾桶N 年沒清過了,就算是養老鼠,老鼠也要控告你虐待啊!幹!我剛剛拿去倒,倒出半桶蟑螂,真他媽的噁心…」

「…碼的你還敢說我,你藏在資料櫃裡面的那堆臭襪子到底放了多久?我早上打開櫃子差點被你那『葉家獨腳配方』給害死!你沒臭死蟑螂,人都快要沒命了!」阿燦反唇相譏。「哪天主任跑來親自找資料,一開櫃子包準當場倒地,等你把主任教授都幹光之後,就直升到頂好了。」

「fuck,到時候就降級叫你掃糞坑。」小葉個子雖小,聲音宏亮。「幹!讓你一輩子天天泡化糞池。」

我心驚膽顫的聽了一陣,然後實在覺得有趣。

剛開始聽他們對罵,我還以為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光看那些用詞,就覺得不寒而慄。

現在我發現這對他倆來說好像很正常,不,應該說就跟我和阿妙平時在宿舍裡聊天一樣。

措詞用字雖然不同,不過聽習慣了就很理所當然。

而且,我覺得他倆對罵的功力還挺有「笑果」的。

後來我知道,小葉說話就是喜歡帶一些髒字,他雖然很想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忍不住,一開口就要附贈一些特殊字眼增加效果。

這大概也是他一直交不到女朋友的緣故;每當他又鎖定對象、準備下手的時候,他那張嘴就會壞事。

把女孩子嚇的四散奔逃。

「小葉啊,這樣不行啦!」阿燦每次都說同樣的話。「我看你還是找個比較能接受你說話尺度的女生好了,不要老是看上那種膽小美眉嘛!」

「幹!那不是膽小!那是氣質!氣質碼的你懂不懂啊?」小葉每次也都回同樣的話。「你老爸我有什麼辦法呀,對那種氣質美眉,我根本沒有招架餘地嘛!媽的大概是我眼光有問題啦。」

「豬就是要跟豬送作堆啊,你一定要強迫小綿羊跟豬住在豬窩裡,我看你這輩子都沒希望了說。」

「…靠夭啦,你給我記住!」小葉總是會在最後誇下海口。「老子發誓一定把到一個清純亮麗的漂亮美眉給你們開開眼界,好好瞧瞧,真的!」

話雖如此,不過一直到現在,小葉學長還是單身。

(26)

等到他們終於吵完,我已經快要餓扁了。

「你的咖啡呢?」趁著他倆互相瞪眼的空檔,我趕緊問。

「咖啡?喔…咖啡啊!」阿燦彷彿這才想到什麼似的從辦公桌後面彈跳起來,然後以一個正常人都很難辦到的速度,衝向門邊的一個五斗架。

「我現在就泡,妳先吃便當!」

便當?我看了一眼那團亂的不像話的桌子。「哪裡有便當?」

「就在右邊…右邊啊,那個黃色的夾子看到沒?翻開來,再往下挖一點,看到一疊投影片了沒?投影片下面有沒有便當?」他頭也不回的指揮我。

「沒有啊!」我說。

「那就是在左邊…妳找找看左邊是不是有學務處的牛皮紙袋?看到沒有?」

「有。」

「牛皮紙袋下面大概周圍五六公分左右挖挖看有沒有便當。」

「……沒有!」我很不高興的說。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世紀末的考古學家,在塵土和垃圾之間尋找古墓遺產。

「怎麼會沒有呢?我買了兩個排骨便當啊!」阿燦不相信的轉過頭,一拐一拐的走回桌前。「我來找,妳們女生就是白目!」

「……」我忍耐著不要出腳踹斷這傢伙的另一隻腿。

阿燦在桌前狂翻了一陣,看他的動作,我就明白這桌子怎麼會那麼亂。

它要不亂也很難啊。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是這樣找東西的,他把桌上的東西從中分開成兩半,然後嘩啦啦的把右邊的東西都抓起來丟到左邊去,等到右桌面見底之後,在用相同的方法把左邊的東西丟到右邊去。

這真是一個「徹底」的搜查方法。

我看的額頭青筋畢露、隱隱約約的痛。

「我的便當呢?」不一會兒,阿燦大叫起來。「我的便當不見了!我兩個便當都不見了!」

「你真的放在桌子上?」我疑惑的問。

「當然啊,我十點半就跑去買了唷,怎麼會不見了呢?」他氣急敗壞的嚷,開始重複剛才搜查的動作。「我的便當!我的便當!」

「沒有就算了啦。」我說。

基本上,我正在懷疑他說話的可信度。

你知道,有些人的自尊心很強,又愛打腫臉充胖子。

我想阿燦大概就是這種人,明明沒買飯盒,卻要說自己有買,然後說不見了,找個藉口當作沒這回事。

我很討厭這種人,所以,臉色也變得難看了。

「一定有!」阿燦皺著眉頭說。「我有買,是誰拿走了?」

我很不耐煩,這傢伙表情還裝的真像一回事,真該推薦他去當演員的。

「算了,不要找了。」我給他一個台階下,冷冷的說。

他根本不理我。

「小葉!剛剛誰有進來過我這裡?」阿燦大喊。「誰有碰過我桌子。」

「『菜頭』有來啦,還有出納組送了一份公文來,我放你桌上。」小業吃完飯,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把便當盒送進垃圾桶。「其他就沒人啦。」

看著阿燦的神色,我冷冷的不說話。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桌上的便當?」他繼續問。

「你是說兩個從福利社買來的便當喔?」

「對啦!」

「排骨的喔?」

「對啦對啦!」

「還熱的喔?」

「對啦對啦對啦!」

「放在桌上的喔?」

「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啊?」阿燦抓狂起來咆哮。「看到沒有啊?」

「依娘勒,這麼大的兩個便當,我當然看到啦。」小葉理所當然的說。

「那怎麼不見了?」阿燦追問。「誰拿走了?」

「廢話當然是林北拿走了。」小葉說。「幹!你不是買來請我的啊?」

「……」

「不早說,碼的害我吃的撐死了。」小葉喃喃咒罵著。「一次塞兩個便當勒。」

(27)

總之後來小葉學長就被踢出辦公室去補買便當了,雖然他口若懸河的說著髒話、問候阿燦家的祖宗八代,不過當阿燦威脅要跟他對打的時候,小葉學長還是乖乖掏出錢往福利社的方向離開。

「林北從來不跟殘障打架,勝之不武。」他是這樣說的。「要幹架也要有格調,打贏你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想,他們如果不是真正的好兄弟,要不然等會兒,總會有一個人是要被橫著送出學校。

「妳要喝什麼咖啡?」阿燦客氣的問我。「我這邊可以任妳挑喔。」

「冰咖啡。」老實說我對咖啡這種黑色的水樣玩意兒,毫無知識;我只知道,冰咖啡是甜的,而熱咖啡是苦的,至於其他,就一概不知。

阿燦回頭盯著我呆了好半晌。

「怎麼了?」我對他的反應有些尷尬,他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個白痴。

「嗯…」阿燦想了很久,然後對我露出一臉『極盡善良』的笑容。「這個啊…學妹妳對咖啡的認識有多少?」

我瞬間展開戒備,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一點都不懂,這樣的回答只會突顯我的無知,可是老實說,我對咖啡的知識恐怕不會比一隻老鼠多。

但是我這股爛脾氣不允許我誠實。

「不少。」我賭氣的說。「你沒有冰咖啡就早點講啊,還說可以任我挑呢。」

阿燦又看了我一陣。

「看什麼啊!」我有點惱羞成怒的感覺,在他的眼光下,我覺得自己跟笨蛋沒兩樣。「哎呀,隨便弄點來喝喝就好了,沒有冰的也可以。」

他思索了幾秒鐘,對我點點頭。「是我的準備不夠啦,」他說。「我推薦妳一個更好的唷,是我自己調配的咖啡,喝起來很甘醇,也不會很苦。」

當他說到『苦』這個字的時候,還特意看了我一眼。

我想他大概知道我的程度何在了,不過他不說破,我當然也不會自曝其短;只是對於阿燦的『口下留情』,心裡多多少少有那麼點感激。

只有一點點的感激而已、一點點而已。

「你說你要問我什麼問題?」趁著小葉學長還沒回來,我趕緊問。「快點說好不好?」

阿燦背著我,靠著牆、扶著柺杖,用著相當高難度的站立姿勢正忙著沖泡他的寶貝咖啡。

「快點問啦!」我催促他。「不然我要走了。」

「問了妳才要走了呢。」阿燦說。

「……」

「為什麼這麼緊張啊?」他這才慢吞吞的開口。「我又不會吃了妳。」

「我哪有緊張!」我不高興的皺起眉頭。「我只是覺得很煩而已。」

「才不呢,妳緊張的要命。」他冷靜的說。「妳是不是很怕我啊?」怕?聽到這個字,我差點血氣逆沖。

「誰說的!」我喊。「你算哪根蔥!我為什麼要怕你?」

「既然不害怕,那跟我喝杯咖啡有什麼關係,幹嘛想走?」阿燦轉身,對我露出一臉笑容。「妳好好坐著看看書吧,書架上的書自己拿,想聽音樂自己放。」

「我……」我想說什麼。

「妳自己說的喔,妳說妳不怕我。」他很快的搶過話。「但是如果妳堅持要走,我也不能阻擋妳啦,妳看,我現在的樣子,根本追不上妳,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妳要是開溜的話,明天早上我就在中文系系館貼大字報!」阿燦一陣邪惡的奸笑。「貼在貴系系川堂佈告欄上,我想想…就寫『莊琳文愛楊宗燦!』…這個標題夠聳動吧?」

「…誰會相信你!」我生氣的嚷。「少開玩笑了。」

被我這樣一嚷,他居然臉色突然正經起來。「好嘛!那不開玩笑了。」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問我?」我重新問這個問題。「快點說,我耐性不多。」

「嗯,我只想問妳一個問題而已啦。」他拿著竹匙小心地攪拌著咖啡粉,一面斟酌著說話。「如果妳不想回答的話也…也沒關係啦,我也不是說很在意…就是…嗯……」

「到底要問什麼??」我急躁的打斷他。「拜託你趕快說,不要吞吞吐吐,實在很煩耶!」

阿燦想了幾秒鐘,然後用力的深吸一口氣,放下竹匙轉身看我。「我想問妳…妳為什麼討厭我?」

(28)

「討厭不需要原因吧,」我負氣的說。「你只要知道我討厭你就好了,我很討厭你。」

我想,任何男孩子要是聽到這種回答,不管他的脾氣再好,大概都要把我掃地送出門了。

但是阿燦卻毫不在意的笑了。「妳現在終於坦承一點了嘛!誠實是件好事。」他一面低頭處理加熱中的咖啡,一面說。「可是啊,太過誠實,可是件很傷感情的事情唷。」

「我說的是實話。」我倔將的說。

「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

「……」

接下來就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我不說話,阿燦也不發一言,他背著我小心翼翼的在調理咖啡。

咖啡的香氣慢慢的、慢慢的從角落的方向散溢到整個室內。

這是一種很溫馨、舒服的感覺,我雖然不了解咖啡,但是這樣的香氣,卻讓我在瞬間愛上了這種飲料。

最後他做出兩杯咖啡,盛在手掌大小的厚底杯子中,端了一杯給我。

「這是妳的。」阿燦說,語氣裡含滿得意和自傲。「喝喝看,小心燙。」

我懷疑的估量了一下這墨黑色的咖啡,雖然它散發著香的令我受不了的氣息,可是這顏色、這濃度,看起來就跟醬油一樣,我實在不太敢相信這東西能喝。

「喝喝看嘛,」阿燦催促著,自己先喝了一口。「嗯……perfect!!我實在太佩服我自己了!」

看著他歡呼的樣子,我實在有點半信半疑。

「喝喝看嘛!真的很好喝!」他小孩子似的嚷。「快點喝,真的,喝一口妳就會愛死了說!」

「不加奶精跟糖,這東西能喝嗎?」我遲疑的問。

「哎唷拜託,喝我的咖啡要是還要加糖跟奶精就太遜了。」阿燦露出被污辱的可笑表情。「拜託妳快點喝一口,真的很好喝喔,真的真的!咖啡粉還是我剛剛才磨的耶。拜託妳快喝吧!」

在這傢伙的拜託、懇求和吆喝嚷嚷下,我勉強沿著杯緣,小小的啜上一口。

熱呼呼的咖啡在口中彷彿膨脹般的散開。

我很驚訝,真的驚訝。

完全沒有我預料到會苦澀的感覺,而是說不出的甘香,又醇、又濃冽,就像是喝到極品的美酒一樣。

那是美味的讓我說不出話來的味覺。

我好不容易才從這樣的美味中回魂,眨了眨眼睛。

「好喝。」我老老實實的說。

阿燦看著我的表情,嘴角揚起一抹愉悅的笑容。

「當然,」他臭屁的說。「這可是楊氏獨家千金秘方,本人獨立研發的新產品,保證好喝的無人能擋。」

我想,如果我對他的評價,因為這杯咖啡而提升到+30 分,現在已經又跌到了谷底。

這傢伙,真是完全不能被捧一下。

(29)

我們慢慢的喝著自己手中的那杯咖啡,不知道為什麼,幾分鐘前我幾乎要跳起來和他爭吵,但現在的氣氛卻非常平和。

小小的系辦,滿室醇冽的咖啡香,讓我倍覺溫暖、放鬆。

山上已經進入冬季,學校中的花草樹木,都有凋零的趨勢,走在校園中,我常常感覺涼意襲人。

但是在這小小、亂亂的辦公室裡,我只覺得安心。

這種奇妙的鬆弛感受,只有在晚上躲在棉被裡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得到。

棉被裡是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可以躲在裡面,把自己重重的包裹起來;或者用力哭、或者大聲笑,只要藏在棉被裡,就不害怕外面的一切傷害。

也許我是一個很鴕鳥、很膽小的人吧,總是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藏不起來的時候,就武裝起來。

這就是我,我一直都知道。

「妳的表情好多啦!」

當我捧著咖啡杯,呆呆的正想著什麼時,阿燦說話了。

「嗯,這樣比較好。」他說。「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凶巴巴了唷。」

「……」我沒好氣的一個白眼瞪回去。「我平時也不凶的。」

「嘿嘿!妳凶的可厲害了。」他說。「不知道妳為什麼老是板著臉呢?好像每個人都欠妳兩千萬。」

「才沒有。」雖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是我仍然嘴硬。

「沒關係,我不逼妳現在跟我說原因,」阿燦仍然微笑。「有一天等到妳願意講的時候,再說給我聽。」

我想我又要抓狂了。「死都不講給你聽。」我冷冷的說。

「話別說那麼絕對喔,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不是妳說不會發生就不會發生的,總是有意外啊!」他說。「說不定妳以後真的會說給我聽呢。」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的說。「不可能,我沒有道理要說自己的事情給你聽,我根本不熟悉你啊。」

「要熟悉還不簡單,妳以後常常來我這裡喝咖啡就好了。」阿燦說。

「我很歡迎唷,妳隨時都可以來。」

「為什麼我要來?」我反問。

「因為我這裡的咖啡好喝啊,而且我人也很好、小葉很爆笑、點心罐裡還有各種餅乾糖果唷…」他正經八百的對我說。「所以啊,妳喝完這杯咖啡之後就不會討厭我了。」

「我還是會討厭你的。」我堅持。「很討厭的。」

「那我明天要去中文系貼大字報了!」阿燦跳起來大喊。「我的國民外交這麼徹底,看!咖啡、便當、點心…要什麼有什麼,這樣還不能收買妳喔。」

「……」

「所以啦,看在我『美食外交』的份上,請妳以後多多來我這裡坐坐、聊聊天。」阿燦說。「我們做個好朋友嘛,妳不要老是對我板著臉,真的,我人很好的唷!」

「…你真是老王賣瓜啊。」我喃喃自語。

「妳以後就會慢慢知道,我這個瓜可是很甜的。」他燦爛的笑了。「所以啦…那個啊,妳就不要再對我凶巴巴,還有啊……」

「?」我疑惑的瞪著他。

「還有BBS 上面的那個bugmaker權限…」阿燦尷尬的笑了。「拜託還給我吧,我發誓以後不敢灌爆你信箱了。真的!至少讓我有聊天的權利,不然我看到使用者名單上面新來的美眉都不能騷擾一下,好痛苦喔。」

「……」

我發誓回去一定要禁止他的來源上站。

(30)

不過我多少同意他說的,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什麼叫做『絕對』的事情。

因為很奇怪,後來我和阿燦的關係顯然好了很多。

這當然不是因為被他咖啡、便當收買的緣故。

 不過,我為了那餐午飯和咖啡,事後遭到了相當慘痛的嚴刑逼供。

這些帳,我都算在阿燦頭上。

然後漸漸地,阿燦的辦公室逐漸演變成『中文系第二新東京市』根據地;不了解這個名詞的人,請參照『新世紀福音戰士』卡通漫畫。

雖然辦公室仍不改其髒、亂、混雜無度,任何時候,只要你踏進來,都會覺得這兒大概在五分鐘前才上演過一場使徒混戰。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同學們都喜歡來這裡亂晃一陣。

喝喝咖啡、聽聽音樂、說說閒話打打屁,完全不拘束。

我想每個人都喜歡這種感覺。

我尤其如此。

我喜歡在吃完晚飯之後跑到阿燦這裡,或者抱著書本念它幾頁、或者玩玩連線對戰遊戲,一邊聊天,一邊三台電腦連線,互相砲轟。

除了遊戲配樂、音效之外,還有阿燦和小葉之間的髒話滿天飛。

我對這種要靠腦力、策略的遊戲一向顯得弱智,通常在他們倆個已經互相攻殺的血流成河、屍骸遍野的時候,我還找不到自己的工兵何在。

「噢,妳真是白痴啊。」這兩位大哥通常都會用一種甘拜下風的語氣,一面搖頭嘆氣的對我說。

然後,十一月就過去了,接著,十二月也走盡尾聲。

對學生們來說,十二月底的聖誕節,是一個太重要的大節日。

上了大學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大家是這樣過節的。

瘋狂啊,從聖誕節前一週起,美麗的衣裳就紛紛出籠,女孩子們裝扮、打點行頭,然後排出幾個大型的舞會時間表。

接著就是晝伏夜出的生活。

白天睡覺養足精神,入夜之後就趕往舞會地點,跳舞、玩鬧一晚。

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了。

沒有考試壓力、沒有太多功課,老師也鼓勵大家好好的玩。

「現在不玩,等到你們畢業、考研究所之後就玩不起來了。」有些開明的老師們會說。「把握年輕時間好好享受青春吧。」

然而對我來說,舞會這些東西,我是從來不去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對我來說,舞會這樣的場合,是不適合我的。

我知道的很清楚。

我不喜歡那樣熱鬧、瘋狂的氣氛,在那樣的氣氛下,會讓我覺得特別孤獨、寂寞、悲傷和恐懼。

我尤其害怕散場時候的冷清。

人去了、樓空了,大家都滿足的離開,留下一地的凌亂。

這樣的情景,讓我很不安。

所以我從來不去舞會,美麗的舞會,就像是一個悲劇的開始,誰也看不到它的結束。

只是每當我看到公告欄上,各系所開始安排、宣傳它們的聖誕舞會時,就會忍不住感慨,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我想今年,大概也會和往年一樣,在電腦上渡過我的聖誕節。

玩玩網路、看看小說,然後早早的睡覺。

瘋狂的東西,就留給瘋狂的人去享受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31)

隨著聖誕節的時間接近,興奮澎湃的情緒就越來越高漲。

等我看到男生宿舍樓頂上,晾出一列發霉、長毛的皮鞋。

我那群平時只肯穿拖鞋短褲來上課,百年難得梳頭、刮鬍子、隨時看起來活像非洲長毛象的男性同學們,有計劃的互相借衣服、衝向福利社購買刮鬍刀、存錢準備去理髮的時候,我知道,聖誕節魔力就要展開。

這些都讓我見怪不怪,就像循環一樣,每年重複一次。

但是當我踏進阿燦的辦公室,親眼看見小葉蹲在地上刷地板、阿燦整理桌面、櫃子的時候…我想,真的,我的下巴和眼鏡大概都摔碎在地上了。

「你們在幹嘛?」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我想,就算台灣加入了聯合國也不會讓我比現在更驚訝。

「幹!沒看到啊!大眼睛!」小葉低頭咒罵著,匍伏在地上抓著刷子一路亂刷,製造出大量的泡沫。「林北在大掃除啦。」

「為什麼要大掃除啊?」我忍不住問。

阿燦對我搖搖頭,「沒辦法,主任親自跑來檢查,說是聖誕節系上要開舞會、校長要來開舞,我們這裡太亂了,給校長看到不好。」他一面解釋,一面抓起兩個黑色垃圾袋,把所有手邊的東西都塞進去。「小葉的臭襪子都給主任翻出來了,真丟臉!」

「噢,就只說我的襪子,幹!你怎麼不說你養的蟑螂…」小葉學長揮舞著刷子咆哮。「你家的蟑螂在主任面前遊街說…碼的,誰丟臉比較多!」

「蟑螂又不發臭!」阿燦惡毒的說。

「襪子不會下蛋啊!」小葉回嘴。

「…碼的,我知道你皮癢欠揍很久了。」阿燦跳起來,他的腳已經好得多,但是還是需要柺杖。

「要幹架啊!來啊,誰怕誰!」小葉也跳起來,開始脫上衣。「伊娘勒,我等今天已經很久了,之前是不想欺負弱小,跟三隻腳打架沒意思…靠,給你面子你當成林北怕你!」

我看情況不太妙,抓起一邊的天工去汙劑往小葉丟過去。「夠了啦!不要脫衣服啊!」我叫起來。「我不想看你的排骨!」

「……」

他們兩個同時安靜下來。

「…女生在,哼,有帳晚上回去算。」小葉收斂了一點。「到時候要你知道林北的厲害。」

阿燦給了他一個非常不屑的眼色。

「那你們好好收東西,不要打了。」我尷尬的說。「你們忙,我先回去。」

「快滾快滾,不送了。」小葉臭著臉,跪在地上喃喃自語。

我轉身正要走,阿燦叫住我。「琳琳,等等。」

「嗯?」我很自然的回頭。「怎樣?」

「那個啊…」他放下手上的一堆文件。「那個呀……」

他一邊猶豫的說,一面盯著地上的小葉。

「什麼啊?」我懷疑的問。

「那個啊…碼的,小葉,你出去一下行不行?」阿燦用腳踹踹小葉的背。「出去一下啦!」

「我勒!」小葉丟下刷子站起來,一手泡沫的對著阿燦比出中指。「林北給你呼來喚去,幹!幹到家了!」

他嘴上說的難聽,但是腳步還是向外移動。

經過我旁邊的時候,小葉突然用他那雙沾滿泡沫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學妹,我跟妳說,為了妳的人生著想,最好少跟那種見色忘友的爛人走一道,真的,妳會後悔終生,真的!」

「碼的小葉你不要威脅人家啦!快點出去啦!我叫你你再給我進來!」阿燦抓起一疊書夾就往他身上摔。「快滾啦!」

小葉嘟嘟噥噥的哼了幾聲,才不情願的走了出去。

(32)

「你要說什麼?」我謹慎的問。「我先說喔,我沒有錢借你!」

「我幹嘛要跟妳借錢啊!」阿燦幾乎氣結。「我是要問妳一件很重要的問題啦!」

一說到「問題」這兩個字,我立刻聯想到前些時候他追問我「討不討我?為什麼討厭我?」的爛問題。

雖說這個問題後來就不了了之,大家也都沒有提起,可是啊,我還是沒有給一個確實回答。

老實說,現在的我並不討厭阿燦,這傢伙夠耍寶,人也還不錯,很熱心、很直爽、很愛逗人開心。

就跟他說的一樣,他還算是個蠻甜的瓜。

可是這個瓜,有一個嚴重的毛病,就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說好聽點是有求真理的精神,難聽點就是追問不休,什麼事情都要知道詳細,他那龜毛的個性,有時候真的會氣死人。

如果你跟他說。「嗯,我不能跟你去吃午餐喔。」

他就會問。「為什麼?」

「因為我要跟別人有約啊。」

「是誰啊?」

「我同學啊。」

「哪個同學?」

「班上同學嘛!」

「哪個班上同學?」

「就是小桂啊、青帆啊…」

「妳們為什麼要一起吃飯?」

「要討論報告啊。」

「哪個報告?」

「……」

通常到這個時候,我就要發飆了。

「煩不煩啊?我吃個飯要跟你報備喔?」

而當我開始要抓狂時,他又會露出一臉無辜的神色。

「我只是好奇嘛……」他會這樣可憐兮兮的說。

而且,到最後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在跟小桂、青帆討論報告時,他也會開開心心的坐在餐桌邊,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你要問什麼?」我說。「快點說、快點說。」

「嗯,妳知道我系上聖誕節要開舞會唷。」他說。「明天晚上。」

「我知道啊。」我說。

「那妳有沒有空來?」他眼睛一亮。「有沒有空啊?」

「有空,可是我不會來。」我簡單俐落的拒絕。「抱歉。」

「啊??」阿燦露出失望的表情。「妳要去別家玩喔?」

「沒啊。」我說。「我不想參加舞會。」

「為什麼不想啊?」他嚷起來。「為什麼啊?」

又來了,我一聽到這個『為什麼』就忍不住全身發毛。

「不為什麼啦。」我說。「總之,我就是不想參加嘛,大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追問啊?」

「一定有為什麼吧?」阿燦堅持。「妳說得出來我就不勉強妳來。」

「我不說你也不能勉強我啊。」我不高興了。

「不行不行一定要說。」他像小孩子一樣扁起嘴。「好啦,我知道了,妳討厭我所以不來。」

天啊!天啊!這個『討不討厭』的危險關鍵字又出現了。

我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努力平心靜氣的解釋。「我跟你說,每個人都有他不想去做的事情,對不對?像你們來說,大掃除是一件很討厭、不想去做的事情。」

「嗯……」

「對我來說,我討厭舞會這種玩意兒,所以不管是哪裡的舞會我都不想參加。」我繼續說。「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嗎?」

「意思就是妳不想去舞會、妳打從心底討厭舞會。」他說。「對嗎?」

「對。」我滿意的點頭。「就是這樣。」

「……」阿燦低頭想了兩秒鐘。「好吧,那我不勉強妳好了,不然妳不開心。」

「謝謝。」我幾乎是感激的說。

「我知道情緒上的傷痕是很難被平復的,」阿燦接著說。「我知道,我能理解。」

「什麼傷痕?」我皺眉。「你在說什麼啊?」

「說妳啊!我在想啊,」阿燦說。「妳一定是被別人在舞會上拋棄過,所以妳才會這樣痛恨參加舞會的,對不對?」

「……」

這又跟「拋棄」扯上什麼關係了啦!

(33)

我很生氣,但是並不想要就這樣跟他吵起來。

那真是太無聊了。

「不管你怎麼說,總之,」我板起臉,冷冷的說。「很抱歉我不能參加舞會,就這樣。」

話說完,我扭頭就走,把他的錯愕置之腦後。

我一直不喜歡拿感情的事情開玩笑,就算是無心的說笑也一樣。

而且我對於『拋棄』這個字眼相當敏感。

非常討厭、打從心底討厭。

老實說,我沒有被拋棄的經驗;只是,對於這樣代表『背叛』、『傷害』的動詞,有著說不出的厭惡。

我這個人,用情很專。

愛上一個,就很難改變。

也許是因為半年之前才結束一場維持兩、三年的單戀,所以,一聽到這樣的用詞,我的情緒就會忍不住翻騰而起。

知道詳情的朋友們,在我面前都會刻意避開這些敏感字語,以避免被我的颱風尾颳到。

蠢蛋阿燦,偏偏拿這個名目開玩笑,被我擺起的臉色狠刷一頓,也是活該。

我氣呼呼的想,衝出辦公室。

小葉站在走廊上,正跟幾個學弟在說話,手上還抓著沾滿泡沫的刷子。

「談完啦……咦?」他看到我,先是順口招呼,但是當他看到我那陰鬱、快要爆發的臉色時,顯然吃了一驚。「怎麼啦?吵架?」

我甩開他,衝出大門。

「阿琳!!」小葉站在系館門口,對我大喊。「怎麼啦?」

我沒搭理他。

一直到晚上,想起這件事情,我還是怒氣沖沖的。

憤怒。

其實到底在生氣什麼,我知道不只單單因為敏感的問題。

可是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到後來,我只知道自己在生氣而已。

真矛盾,我到底在發什麼脾氣呢?我也說不上來。

好像好像…總覺得好像被阿燦知道什麼秘密的感覺。

我想他原來是想要激我,讓我去參加舞會的說,可是,刺激的藥下太多、方法也不對,反而讓我抓狂了。

我想,如果阿燦好好的、好好的再跟我磨一陣,就算我不願意,還是會勉為其難的答應。

總之,現在把我惹毛了,短期內,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再搭理這傢伙。

我的脾氣很拗的,又愛記恨。

這樣的脾氣,只有在一個人面前可以化為繞指柔。

他是最特別的,只有他是最特別。

但是這個人永遠不會再出現。

至於阿燦,就跟其他人一樣,別無異處。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對我來說,全是放屁。

這只能說阿燦倒楣。

當晚吃過飯後,我去書苑上班。

一靠近聖誕節,晚上的工作幾乎大家都要找人代班,男生女生都一樣。

這個時候,只有我最清閒。

所以我理所當然得接下這週內所有晚上的值班,每晚抱著功課到書苑去上工。

工作輕鬆,反正各系先後舉辦舞會,大家都忙著去跳舞,校內歌舞昇平、處處都是歡笑聲,也沒誰會來光顧書苑。

玩都來不及了,誰會想要來泡書店啊。

所以我可以把音響打開,放起一些平時會想睡覺的音樂,然後泡杯茶、悠悠哉哉的寫作業,寫到厭煩的時候,還可以抓起書架上的武俠小說翻一翻、看一看,打發時間。

八點半的時候,我就關上店門,買份宵夜回宿舍去吃。

這樣的好事情真是平白撿來的,薪水通通歸我、又沒壓力負擔。

隨心所欲,輕鬆的不得了。

今天晚上也是一樣。

因為是聖誕節前倒數第二天,學生會在體育館內『大興土木』,準備晚上的活動,這是聖誕節前的重頭戲,幾乎每個人都會參一腳,跑來晃晃、逛逛。

其他系上的舞會和這場『大戲』比較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還沒入夜,測試的大喇叭音樂已經吵翻天。

「一二三、一二三,麥克風試音……」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你…」

「I'll be waiting for you…Here inside my heart……」

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鼕鼕鏘鏘的鼓聲、喇叭聲、人聲湊在一起,幾乎是要把整個學校都吵翻天。

小小的書苑此時也一反平時的清靜,這時步履雜沓、兵荒馬亂,簡直亂成一團。

「學姊學姊,有沒有黃色的八開海報紙?」學生會的美工人員排山倒海的衝進來,抓著我問。

「有沒有膠水?」

「膠帶不夠用了!」

「訂書機能不能借一下…?」

「訂書針沒了!怎麼辦?有新的嗎?」

「硬紙板!硬紙板!」

「細木條斷掉了啦!」

「這海報紙有破邊!換一張啦!」

面對他們的慌亂,我只能一人當十人用,一面開收據、一面找出存在紙庫的海報紙、一面換訂書針、一面指點他們去拿木條、一面算錢……。

「快點快點!學姊,這個很急!」每個人都用一臉『我趕時間』的表情對我鬼叫。

他們甚至就席地而坐,在櫃檯前展開瘋狂趕工。

好不容易把這群傢伙都打發走,恢復了書苑的清靜時,舞會也開始了。

(34)

我坐在櫃檯前低著頭寫思想史筆記。

體育館中的音樂簡直就像是噪音,不停的干擾著我的歸納、整理。

尖叫聲、吆喝聲、麥克風傳出的插科打渾、模糊卻響亮的音效、鼕鼕鏘鏘的熱門音樂,完全破壞了我的平靜。

最後我只能闔上書頁,臣服在噪音之中。

當我收拾書本後抬頭,這才發現有個傢伙正站在書苑門口,偷偷的向門裡窺伺;他雖然盡量想隱藏自己,技術卻實在不佳,東閃西躲,讓人很快就發現了。

好,正如大家所料,這傢伙是阿燦。

我很驚訝他會跑來,照理來說,人都會有往安全地方逃命的天性。

但是這傢伙現在就在門外探頭探腦,模樣實在好笑。

就像是一隻大號的土撥鼠,瞪著賊賊的大眼睛在我旁邊晃來晃去一樣。

鐵定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走到門口,冷著臉瞧著他,一句話都不說。

我的臉色很明白,本小姐是準備要發飆了。

阿燦看到我不說話,於是一臉可憐樣的站在門外,轉著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等著他說話,只要他一開口,我就把書苑的玻璃門給摔上。

讓他嚐嚐什麼叫做硬釘子的滋味。

我一邊想,一邊伸出左手抓住門把,試了試自己的力道。

就等他開口……。

可是阿燦一直都沒有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就這樣僵持了將近五分鐘。

我想我那僅剩的耐心就要全部磨光了,額頭都要青筋畢露。

可是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直盯著我瞧,瞧的我頭皮發麻,眉毛都要翹起來了。

他還是不說一句話。

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他在打什麼主意?

是不是來道歉?哼,我才不接受他的道歉。

也許他是來奚落我的勒,很有可能。

怎麼不說話呢?一句話都不說誰知道他要幹嘛?

他到底想幹什麼?到底到底到底…在轉什麼念頭?還是等待什麼?

等我道歉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發誓,就算是天降紅雨、明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不可能要我低頭。

而且我又沒有錯!!

一面想著,我的眉頭一面越皺越緊,皺到幾乎可以夾死蒼蠅的地步。

體育館裡的瑪卡蓮那音樂接近尾聲,整整一首曲子的時間,我們兩個就在這裡堅持的大眼瞪小眼。

書苑外的小走廊上,燈光黯淡,我只能隱約看見阿燦的眼鏡反射出亮光,一閃即逝的光亮。

室外的空氣冰冷,冬季的夜風幾乎透過我的厚重外套。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凍的發抖。

阿燦站在門外,頂著那顆頭髮不多的腦袋,一定更冷。

可是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我想我們大概會這樣固執的對立一輩子也說不定。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伊索預言中那固執父子過橋的故事起來。

音樂結束,體育館中的主持人透過麥克風,不知道說了什麼。

然後就是一陣喧嘩。

我沒怎麼注意的聽,眼睛一直沒離開黑暗中的阿燦。

然後音樂再度響起,聽到開頭我就想罵髒話了。

那大概是本年度播放率最高、最耳熟能詳的歌曲。

My heart will go on」。

(35)

我不蓋人,可是『鐵達尼號』是第一部讓我看到睡著的片子,更別提這首主題曲,一聽到就會讓我想到那幾張買電影票浪費掉的白花花鈔票。

真是怒從心起。

而且更過分的是,當我在系上宣稱自己在電影院昏睡的時候,得到的不是同情的安慰,而是不屑的譏嘲。

「學姊,妳真是一點都不浪漫。」

我本來就不浪漫。

「一點想像力都沒有。」

那下次不要叫我來寫小說、劇本。

「唉,難道妳不會覺得,那真是永誌不逾的愛情。」

會比麵包重要嗎?永誌不逾,有一天也會發霉。

「學姊…妳、真的是個女生嗎?」

……

現在聽到這首歌,就會有讓我想摔東西的衝動。

尤其是眼前站著一個礙眼的傢伙,真的是雙重刺激。

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向外踏了一步。

阿燦顯然有些猶豫,他右腳想要往前踏,卻又遲疑的停了幾秒,退了回來。

「我說,你要幹嘛呢?」我忍著不悅問。「一直站在這裡不冷嗎?」

他哼也不哼,一動也不動。

「喂?」我懷疑的又走近一步。「你說話啊?」

「……」

我越來越不確定他在搞什麼鬼,心裡著實有點緊張。

「阿燦,你是怎麼啦?」我問,又踏一步。

他還是不說話,靜靜的站在夜色中,黑沉沉的身影顯得有些詭異。

這讓我著急起來。

「怎麼啦?你怎麼啦?你還好吧?」我走近他,不安的問。「嘿,你還好吧?」

我瞧著他,慢慢的伸手想要推一下。「你睡著了?」

書苑的燈光微微射出,從我身後的方向照向阿燦的臉。

阿燦的神色平淡的讓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鏡片後的眼睛瞬也不瞬的

看著我。

「晚安。」他說。「妳終於走出來了。」

(36)

走出來?我回頭看看書苑大門,再看看眼前的阿燦。

唉,我好像喪失立場了。

「我正在想妳會堅持到什麼時候呢。」他爽朗的說。「妳剛剛看起來,好像打算跟我誓不兩立的樣子哦。」

「廢話!你耍賤招,居然用這種方法把我騙出來。」我生氣的嚷。「我以為你怎麼了,嚇的半死,動也不動、也不說話,你是打算杵在這裡當木頭嗎?」

阿燦沒說話,低低的笑,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

「來幹嘛?」我沒好氣的瞪白眼,轉身往裡走。「我要顧店,有話快說。」

「嘿,等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有些著急。「我是來送東西給妳的。」

「送啥?」

「嗯……」他猶豫的哼著,抓抓頭髮、彷彿在想什麼。

「快說啊!」我催促。

「這個嘛……」他還在吞吞吐吐。

「該不會是便當吧?我可是吃過晚飯了。」我很不高興的說。「現在都快八點了,該吃宵夜。」

「不是便當啦!妳真是……」阿燦幾乎要跳腳了。「妳…妳…妳啊!」

他幾乎是在哀嚎了。

「不是送便當,那你要送啥?」我狐疑的瞪著他。

「先問妳,是不是還為下午的事生氣呢?」阿燦想了很久,才問。

「還好啦。」我冷冷的。

「呵呵,我才不相信呢,妳現在一定氣死了,只是不肯說而已。」他輕輕的笑。「愛面子的小鬼。」

好傢伙,算他厲害,我就算對別人不高興,也不太敢當面說出來。

雖然心裡已經把他祖宗八代通通問候到了,表面上,仍然要維持基本的和平嘛。

「我是帶禮物來求和的喔。」他諂媚的說。「女生最喜歡收禮物了,對不對?」

「那要看禮物的性質。」我沉聲說。「這算什麼?」

「聖誕禮物,本來是要等明天系上開舞會的時候要送給妳的。」阿燦解釋。「現在先給妳,不過妳要答應我一件事情喔。」

「啥事?」

「先說答應。」他賴皮的說。「說答應就給妳禮物。」

「哪有這種道理的,那我不要禮物了。」我扭頭就走。「你留著自己用吧。」

「喂!妳……」阿燦又抓住我。「不要這樣啦…好吧好吧,那我把禮物給妳,可是妳要答應我,等我走了之後才能看。」

「嗯?」

「把手伸出來。」他說。

我把右手展出,黑暗中,他不知道塞了一包什麼東西在我手上。

「這是什麼?」我很想低頭看。

「先不要看!」阿燦趕快用手蓋住。「我走了之後再看。」

我估量手上的東西,有些沉,包裝紙袋在手中摸起來很光滑。

「這是什麼?」

「小東西而已。」他說。「很適合妳唷。」

「嗯?」

「我原來是想買個小型滅火器給妳的,一定更適用。」阿燦低笑。「不過呢,這個東西也很好,我想女孩子都會喜歡。」

「是什麼東西嘛!」我好奇的不得了,一下午的不高興,都被這『謎樣的禮物』沖淡了。

「我先走了,妳慢慢看。」他說,拍拍我的手背,然後快步的離開。

(37)

在書苑裡,我找到剪刀,拆開包裝。

裡頭是一只盒子,附著一張卡片。

面對著盒子,我開始猶豫不決了。

是不是要打開呢?

這裡面裝的是什麼啊?我好奇。

雖然知道,絕對不會是什麼戒指啦的東西,那可太恐怖了,收到那種東西,我一定先送垃圾桶。

而且,戒指盒,絕對沒有這麼大。

女孩子的想像力無遠弗屆,光是看著這還沒拆封的盒子,我的腦袋已經轉的亂七八糟。

也許是一條蛇也說不定呢!

長這麼大,我還沒收過男生送的聖誕禮物。

男孩子,會怎樣挑聖誕禮物啊?我忍不住亂想。

心撲通撲通的跳。

說不定是香水喔!

我嘿嘿的笑,說不出的滋味。

畢竟,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女生啊,第一次收到爸爸之外的異性送禮,無論如何,總是覺得很興奮的。

我一面想、一面動手打開盒子。

後來,我想,阿燦一定很了解我在想什麼。

他送上這份禮物之後,回去的路上一定在狂笑。

而看著我的「禮物」,我的心裡,充滿了「怨恨」。

那是一枚胸針。

很普通的胸針。

普通不是問題,聖誕禮物嘛,大家當然都是盡量求簡單、心意到就好,價錢和式樣,都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阿燦這傢伙真是太過分了!

他送了我一枚粉紅小豬別針。

粉紅色的、閃亮亮的、跳舞的小胖豬胸針。

卡片上只有龍飛鳳舞的簡單幾句話。

跳舞的小肥豬!跳舞的小琳文!

這是最適合妳的聖誕禮物。

阿燦

PS: 找到妳的『hidden gate』了沒?

                                                                                             」

我不知道什麼是『hidden gate』,可是我知道,這傢伙是真的在自找死路。

「這次我會原諒你才有鬼!」我一面惡毒的喃喃自語,一面把這些東西都掃進自己的背包中。「會原諒你,才、有、鬼!」

(38)

「My heart will go on」的音樂漸漸低沉,照理來說,這是一首溫柔淒婉的曲子,但在我心裡,卻一點也沒有被感動的跡象。

「還『My heart will go on』勒,」我悶著鼻音哼著。「go on 要go到哪裡去啊,沒有kill him就算不錯了。」

再度翻開思想史課本,勉強胡亂看了兩頁,我又把它闔上。

還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怎麼會這樣呢?

我覺得自己心浮氣躁的厲害,這樣的莫名其妙的浮動情緒,說不出的不安。

嘿!我在幹嘛啊?我忍不住在心底斥責自己。

有什麼好生氣的呢?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聖誕禮物,小小的玩笑、惡作劇而已。

為了這樣不起眼的小事情不高興,我是吃了炸藥嗎?

能拿到聖誕禮物,就該高興了呀,阿燦是朋友,他還會想到特意送禮物給我呢,想想,我的朋友們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別說是禮物了,就連一張聖誕卡片,也常常疏忽掉。

我是不應該會有這樣的反應的,太奇怪了。

「在期待什麼啊?」我小聲的問自己。「嘿!莊琳文,妳到底在期待什麼啊?」

「沒有啊沒有啊,」我的心裡有個慌張的聲音喊了起來。「我才沒有在期待什麼呢!」

「真的嗎?」

我不自覺的,拿起筆在紙上畫上一個大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如果我沒有期待,為什麼會不開心?

我不開心,因為我覺得失望。

我在失望什麼?

「妳在失望什麼?」我問自己。

「沒有啊沒有啊,」心底的那個聲音不安的回答。「我沒有失望啊,沒有沒有!」

「真的嗎?」

我抓著筆,又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個禮物不是我想得到的,對吧?

那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妳想要什麼禮物?」我問自己。

「沒有啊沒有啊沒有啊…」慌張的辯白。「我沒有想要什麼啊…真的真的!」

又是一個問號。

『?』

問號問號問號……

我不安、不安的厲害。

為什麼?

當我問自己這些問題的時候,心底的那個聲音,彷彿在逃避著什麼,不停的辯白著。

那個我,好慌張、好猶豫、好迷惑。

除了『沒有啊』、除了否認、除了緊張外,我找不出自己其他的感覺。

「嘿,妳在怕什麼呢?」我忍不住問。「除了否認、除了心浮氣躁之外,妳在隱藏什麼?」

「……」

我在怕什麼呢?我在緊張、壓抑什麼呢?

我在期待什麼、希望得到什麼?

到底到底…到底到底,到底,我在逃避、躲藏著些什麼呢?

看著白紙上那一團問號,我的腦袋,攪緊、攪緊、攪緊。

問號,都是問號。

(39)

好像有一種什麼東西,在我心裡微微的、微微的發芽了。

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不安的感覺隨著它們冒芽的速度,不斷增長。

來的太快了,我只能這樣想,這種東西發芽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還來不及辨識這些到底是什麼。

但是它們已經生根。

怪異的感覺、怪異。

我很不習慣,卻又掃除不了。

無力感快速增加。

收工之後,我回到宿舍。

一個人打開電腦,吃簡單的晚餐、放mp3 來聽。

空空蕩蕩的宿舍,顯得那麼冷清,窗外的夜風從縫隙間鑽進屋裡,寒的讓人發抖。

桌上的晚餐,熱氣騰騰的冒著暖意,香氣撲鼻而來。

我卻一口也吃不下。

我瞪著肉羹麵,想了很久。

最後放棄了進食的打算。

抱著毛巾,我想去洗手台前洗把臉,驅走倦怠,準備唸書。

水龍頭嘩啦啦的傾倒著白花花的水,又冷、又冰,冬天的水,彷彿沒有溫度。

我無意識的沖著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所有動作都是機械化的、不斷重複的。

「嗨,沒去舞會啊?」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倉皇的抬頭看對方。

「小帆。」我沒好氣的說。「妳走路都無聲無息的,想嚇人嗎?」

「是妳太專心了吧?洗臉洗那麼久,想把臉皮刷下來嗎?」小帆撇撇嘴,在臉上抹著洗面乳。「怎啦?沒去舞會逛逛,據說有免費的贈品可拿哦!」

「還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興趣。」我說。「那妳怎麼沒去?」

小帆聳聳肩。「如妳所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也沒興趣。」

我笑一笑,扭上水龍頭。「在唸書啊?」

「欸,要幫老師翻譯一些原文的東西。」小帆低下頭沖水,含含糊糊的說。「受不了,原文本身就是一堆錯,我還得校正。」

「原文?」我想到了什麼。「啊,我有一個英文單字要問妳。」

「問我?妳們中文系需要用到啥英文?」

「等等,我去找一下給妳看,我也記不起來。」我說罷,抓起毛巾衝回房間。

在背包裡翻找一陣,從最底下找到了那包快壓扁的禮物。

「hidden gate…hidden gate…」我捧著卡片問小帆。「hidden gate是啥?」

「hidden gate?」

小帆唸了一遍,想也沒想的笑了。「隱藏之門。」

「隱藏?」我錯愕的皺眉。

「隱藏之門。」她說。「hidden 是隱藏的意思。」

「『門』不是用『door』嗎?」我喃喃自語的說著。「寫這樣,誰知道他在說啥啊?」

小帆看我一眼。「是遊戲嗎?看來挺有趣。」

我對她無奈的微笑。「不知道,大概是吧。」

「是藏寶遊戲吧。」她說。「真好,別出心裁的聖誕節禮物?」

「才不是。」我很快的否認了。「這只是一個白爛欠扁的證據而已。」

(40)

「隱藏之門、隱藏之門。」我坐在桌前覆誦著,翻來覆去看著這張不起眼的小卡片。「到底時麼是『隱藏之門』啊?」

想來想去,跳不出所以然來。

隱藏隱藏,隱藏之門,隱藏東西的門。

隱藏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需要被隱藏?

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重要到不能輕易被別人發現。

就像是四十大盜的寶藏一樣,藏匿在深山中神秘的洞窟中。

「『找到妳的hidden gate了沒?』」我又念了一次卡片上的備註。

我的hidden gate?我的hiiden gate?我的?我的?

我的隱藏之門?

門裡藏了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好奇怪。」我喃喃自語的,用手撐著腦靠在書桌上。「好奇怪。」

是什麼東西,會讓我把它藏起來?

重要的東西?喜歡的東西?羞於見人的東西?

不能面對的東西?

不能面對的東西……。

我,有什麼東西,是不能面對的?

需要隱藏起來的?

隱藏……

唉,我不知道啊。

也許有吧,也許我真的有一些東西是不能面對、需要藏匿起來的吧。

可是阿燦到底意指為何?

我完全搞迷糊了。

開啟隱藏之門,會得到什麼?

我天馬行空的胡亂想著。

會跟阿里巴巴一樣,得到享用不盡的金銀財寶嗎?

還是像遊過龍宮的蒲島太郎一樣,得到的是他逃避了一生的現實?

我的門後世界是什麼?

是什麼?

阿燦,你,到底,說的是什麼?

(41)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想的太多,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糊塗了,於是理所當然的丟下課本,爬上床鑽進溫暖的被窩中呼呼大睡。

睡覺,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逃避方式。

跟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裡的道理是一樣的。

大約到了十一點左右,舞會散場,筋疲力盡的室友們都倦鳥歸巢,乒乒乓乓的走路聲、開門、扭開燈、脫鞋子拉椅子…笑聲蕩漾整間寢室。

簡直吵的不像話。

「喂喂喂!」迷糊中,我好不容易把頭從厚重的棉被中探出來。「妳們小聲一點行嗎!我在睡覺啦。」

「妳妳妳!」妙正彎腰脫鞋子,聽到我的聲音,彷彿見了鬼似得瞪大眼睛,右手抓著那雙皮靴,左手指著我的頭大叫。「妳怎麼在這裡??」

「不然我該在哪裡?」我沒好氣的問。

「這…我…妳妳…」阿妙急得著了火似的。「妳沒看到紙條嗎?」

「什麼紙條啦,」我真的是睡意朦朧、眼皮酸澀,嘴裡口齒不清的哼了起來。「哎,天大的事情都等明天睡飽再說吧,嗯。」

我把頭埋回舒服的被窩裡,但是沒兩秒鐘,這樣溫暖舒服的被窩就被阿妙踹開了。

「起床起床!現在不是睡覺的時候!」她爬上床,二話不說就掀開我的被子。

寒冷的低溫馬上侵襲我的身體。

「妳瘋啦!」我跳起來搶棉被,飛快的把自己又裹起來。「沒事掀我被子幹嘛?」

「給我起來!!這種重要的時候妳居然還賴在床鋪上面!」阿妙第二次拉開了我的棉被,硬是把我抓了起來。「豬琳文,天天只知道睡覺賴床!現在不救妳就來不及了,妳會恨我一輩子的。」

「那乾脆讓我死了吧。」我喃喃自語。

「要死還怕沒機會?」妙沒好氣的說。「先不說這個,妳沒看到紙條嗎?」

「什麼鬼紙條啊?」

「阿燦給妳的紙條啊,妳沒看到嗎?」小月從旁邊插嘴。

「紙條?放屁啦,那白痴送我一個爛禮物。」我有些清醒了,想起來不由得火冒三丈。「他罵我是小豬勒,我沒劈死他真算他走運。」

眾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這呆子沒看到紙條。」

「Oh my god!我就說不要藏太隱密,藏太好她找不到。」

「害我們想了那麼久。」

「就說要當面講嘛,唉…」

「當面講就沒有那種浪漫的氣氛啦!」

「浪漫有個啥用啊,琳文腦袋跟石頭一樣。看看!這就是浪漫的結果。」

「只能說這傢伙實在是太鈍了,笨的要死。」

「我們怎麼會有這樣的室友呢!唉。」

床下的三個女生,嘰嘰喳喳的不知道在感嘆什麼,不過怎麼聽起來,都好像在罵我。

抱著棉被,我咕噥著。「妳們在說什麼啦?」

阿妙搖搖頭。「不行,我放棄她了,妳們誰來跟她講來攏去脈吧。」

「什麼來攏去脈?」我迷惘的瞪著她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月開始猛嘆氣。「琳文,妳有沒有看到阿燦禮物裡面的那張卡片?寫『隱藏之門』的那張卡片?」

「有啊。」我說。「欸,妳們怎麼知道那張卡片?」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有沒有去找那個什麼門的?」小月繼續追問。

「沒有。」我乾脆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裡哪裡有門啊?」

「喔,豬頭!」妙的聲音足足提高八度。「妳這腦袋空空的大笨蛋!」

她們的臉上,全都擺出了一副十足無奈的表情。

阿妙從桌上拿起裝小豬胸針的盒子,「看好了。」她仰著頭對我嚷。

「……」

妙用兩手在盒底上微微推了一陣,小盒子的厚底居然露出一條細縫,縫隙漸漸加寬,下一秒鐘,盒底已經被拉開。

「Oh shit !」我實在不能控制自己的嘴裡跳出髒話。「這就是那個什麼門的東西?」

「是『隱藏之門』啦,笨蛋。」小月糾正我。

「這樣寫,誰哪知道機關藏在這邊。」忍不住,我幾乎要尖叫了。「阿燦那個白痴拿我開玩笑啊!」

「只有妳才找不到。」妙無奈的說。「下次別出這種餿主意了,要告訴這傢伙什麼事情,應該拿個廣告看板在妳眼前閃燈才行。」

「只怕閃到燈泡都掛了,琳文還搞不清楚我們在說什麼呢。」小月接口。

「笨蛋還是要用笨方法的。」她們異口同聲的說。

「唉。」

「妳自己好好看看裡面的東西吧。」妙把盒子裝起來,丟上床鋪。「同學一場,我們可是仁至義盡了,是妳這笨蛋老是搞砸事情。」

「嫁不出去不要怪我們。」小月也悶悶的說。

我拿起落在枕頭上的小盒子,戴起眼鏡,依樣畫葫蘆的盒底拆了下來。

小盒子盒底別有洞天,一張細薄的便條只折成四四方方的形狀壓在裡頭。

展開它,首先跳進眼裡的是阿燦那龍飛鳳舞的筆跡。

(42)

琳文:

豬妹妹別針是小葉給妳的聖誕禮物〈他的品味真是卓然出眾啊〉,他很堅持說那適合妳〈我警告過他了,所以,要殺要剮隨便妳〉。

至於我的禮物,得要妳親自來拿。

Hidden gate 找到了?琳文真是好聰明,這麼聰明的琳文該有個獎賞的,不介意自己來拿吧?

我在系辦等妳到十點半。

                                                                                                                                                       宗燦 

我勒。

看完這簡單的便條,我的眼睛無力的往上翻,從床頭抓起鬧鐘看了一眼時間。

十一點四十五分。

我的耳朵邊上,似乎有小天使樂團在吹奏著音樂。

「恭喜啦。」妙換上輕鬆的衣服,一面哼著。「這下子我看阿燦都走了。」

「……」

「唉,他一定認為妳放他鴿子。」小月也喃喃自語著。

「……」

「細心的設計啊、周密的計劃啊,本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就妳這傢伙腦袋缺根筋,前功盡棄。」

「沒情調沒腦袋的傻瓜。」

「笨蛋。」

「垃圾。」

「豬腦袋。」

「……」

她們兩個憤憤不平的說著。

而我,則呆呆的坐在床上認命的挨罵。

心裡有一些地方總覺得不太對勁。

很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可是自己也說不上來。

我瞇著眼睛,重新審視了一遍便條紙上的字句。

咦?

為什麼阿妙她們知道這件事情?為什麼她們知道『隱藏之門』?

為什麼,她們居然都知道阿燦要送我禮物?為什麼,她們知道阿燦約我?還有為什麼,她們甚至知道我已經過了時間?

「妳們!」我皺著眉,狐疑的問。「怎麼知道這些?」

妙的臉上露出明顯的『笨蛋』兩個字。「誰都知道好不好,又不是只有我們曉得。」

「誰?誰都知道?」

「拜託哦,我們這一群人都知道。」小月忍不住嚷了起來。「全世界都知道,就妳還在愣愣的。」

「全…全世界?」

「半個系都知道吧。」阿妙說。「每個人都貢獻了自己的主意。」

我們可是把它當世紀末本系大事之一來辦啊。」小月一面卸妝、一面嘮叨著。「點子是我和瑋玲、阿妙一起想的,盒子是初眉和憶芬跑了兩條街買來的,阿燦自己把它改成可拆式盒底,卡片是大家一起設計的,連便條紙都是用特別的方法買了絹紙手工印彩,報銷了我兩大捲絹紙…家裕 一個晚上都在書苑監視妳,我們甚至還派出外文系的小帆等著妳,就怕妳連字典也懶得翻,根本不知道那個什麼hidden gate 是什麼鬼!」

「我的確是不知道。」我老實的招供。

「果然…」她們兩個同聲哀嚎。

「可是…原來這都是妳們設計的奸計!」我把枕頭往下扔。「太過分了!妳們都欺騙我。」

「這算奸計嗎?」阿妙把枕頭摔上來。「哪裡算欺騙了!」

「不算嗎?妳們全都在整我嘛!」我又把枕頭扔下去。

「這是為妳好耶!」小月把枕頭又丟回來。「我們都怕妳嫁不出去啊!」

「Oh shit !」我忍不住又罵出髒話。「妳們也太那個了吧!」

「別傻了,」阿妙看看錶,「下來換個衣服,去看看阿燦還在不在。」

「看個屁啊,人都走了吧。」我不高興的說。

「就當是散步好了。」

「才不要去。」我一拉被子,蒙頭蓋住。「不讓妳們稱心如意。」

「……」

「這下臉可丟大了。」我在棉被裡喊。「都是妳們害的!」

「又不是求婚!」小月跳上床,用腳猛踹我。「害妳什麼,只是給你們兩個製造機會而已。」

「妳不去我就把你踹成保特瓶!」小月鬼叫著。

「死都不去。」我大叫。「丟臉死了,殺了我都不去!」

「……」

「琳文啊,我要告訴妳,現在溫度很低、天氣很冷,」妙慢條斯理的在床下說。「妳知道阿燦那傢伙最是固執,他說不定現在還在系辦等哦,這是很有可能的,對不對?」

「給他等死算了。」我在被子裡咕噥著。

「喔,妳捨得就好了。」

我在被窩裡,感覺到小月跳下床的震動,她臨下床前還狠狠的踩了我一腳。

「豬頭文,妳這個笨傢伙。」小月說。「繼續為了妳的死要面子煩惱吧。」

(43)

捲縮在被窩裡,我憋著氣、悶著頭,一肚子火冒三丈。

這是一個地域小、人口少、娛樂不多的學校,一整個系也不過百來個人。

小小的謠言就能驚天動地,更何況是這種勁爆的消息。

我可以想像,一門之隔的宿舍走廊上,有多少人正在吱吱喳喳的討論這件事情。

她們到底已經渲染到什麼程度,誰也不知道。

說不定…

越是這樣想,我額頭上冒出的汗珠越是不由自主的滴下來。

所謂「八卦來自於人性」!

當消息傳開,就無法遏止了。

「啊!!」我蒙著棉被尖叫。「完蛋了!!」

「妳要是不下床才會完蛋呢。」小月和妙異口同聲的說。

「妳們要害死我了。」我從棉被中露出眼睛。「我的一世清白全毀了。」

「誰毀了妳小姐的清白啊。」阿妙說。「妳要是繼續賴在床上,妳的一生幸福才會泡湯啦。」

「誰叫妳們出這些餿主意…該死啦,這下子我怎麼出去見人啊!」我激動的想咬枕頭。「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了,天哪……」

「咦,知道才好啊。」小月說。「大家都很關心呢。」

「關心?關心什麼?」

「關心妳啊,看我們花費那麼多人力…」阿妙接口說。「不過我要佩服阿燦,是他自己跑來好說歹說討救兵的哦。」

「對啊,他很會收買人心。」

「每個人都覺得如果不幫他一把,會對不起妳。」

「我?」我氣結。「干我屁事啊。」

「因為妳鈍啊,出了名了。」妙說。「每天都跑去阿燦那邊玩電腦、聊天打屁,妳感覺不出來人家有意思啊?」

「啥意思啊?」

「就…就是…就是…」小月和阿妙簡直要抓住我的腦袋錘牆。「對妳有意思啊!」

「……」

「她真的是沒長腦袋。」小月頭頂彷彿在冒煙。「神經大條就算了,都說了這麼白了還不知道。」

「沒辦法,這傢伙相信男女之間的確有純友誼存在。」

「…不然還有什麼?」我像白痴一樣的說。

「有妳的大頭啦!」妙二話不說爬上床,把我的衣服都丟過來。「快換衣服,去系辦看看。」

「不要。」我有點委屈。「太丟臉了,死都不去。」

「妳!」妙拿手指猛戳我額頭。「每次都這樣,臉皮薄就算了,自尊心又特強,一點委屈都受不得。」

「很丟臉啊,真的。」我說。「看我被妳們耍的團團轉。」

「大家都為妳好啊,笨蛋,妳看看妳有多遲鈍,每天都在跟阿燦他們混,一點都沒感覺人家對妳有意思。」妙說。「我們本來不想說破的,可是妳實在是太…太石頭了,這樣下去可能再等二十年,妳都不知道真相。」

「他什麼都沒說啊!」我大叫。「我當然沒感覺。」

「有人會沒事每天替妳準備便當嗎?」小月問。

「可是我都有付錢給他。」我義正辭嚴的聲明。「從來沒有賴賬啊!」

「…就是沒有賴賬,所以才麻煩嘛!」阿妙喃喃自語。

「……」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小月想了想。「妳老實跟我們說,自己有沒有覺得對阿燦也有意思啊!」

「對呀,妳也喜歡他就好辦了。」妙理直氣壯的說。

「啊?」我還是愣愣的。「喜歡他?」

小月點頭如搗蒜一般。「妳喜不喜歡阿燦?」

「喜不喜歡?」

「喜歡就老實說,不喜歡就拉倒。」

「如果討厭他,我就叫他趕快滾蛋說掰掰。」

「對對對,妳快點給個交代吧。」

她們兩個目不轉睛的瞪著我瞧,巴不得馬上知道答案。

喜歡?討厭?

嘿,這是一個多麼絕對的二分法。

說喜歡,皆大歡喜。

說討厭,從此陌路。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兩個熱心的狗頭軍師想了幾秒;於是掀開被子,抓起衣服。

「我看,我還是自己去跟阿燦說。」我下了決定。「這種事情還是當事者兩個人好好談一下的好,夾了中間人,就說不清楚了。」

(44)

宿舍到建築系系館的路並不算長,趕課的時候,我可以只花三分鐘就衝到這個位置。

但是同樣的路,這個晚上卻讓我走了將近半小時。

我在拖,慢慢的拖時間。

每走一步路,就停下來呆一會兒。

看看天空、看看鞋子、摸摸頭髮又拉拉衣服。

我在浪費時間,我知道。

這是一個很爛的希望,我希望,當走到目的地的時候,阿燦已經走了,系館人去樓空。

然後,至少我可以不必勉強自己去應付這樣尷尬的場面。

也許過幾天,等到我想出個好理由、好方法之後再來面對他。

為此,我的步伐,慢的可以與烏龜比美。

可是心裡多多少少也知道,阿燦是一個很難纏的人物。

「不到黃河心不死」,這句話真該給它裱框掛在他頭上。

他是那種,如果要知道答案,願意程門立雪三天三夜也不罷休的人物。

從之前被他死纏爛打的問「妳是不是討厭我?」開始,我就知道這傢伙難纏。

問個問題已經煩得讓人頭疼,邀請我去舞會的經驗更是不必說,記憶猶新。

更何況是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情況。

我覺得,阿燦說的那「禮物」,絕對不是一個好拿的東西。

誰知道他要給我什麼禮物?看我那群同學在旁邊吶喊助陣的模樣,我實在沒有辦法往洋娃娃這方面想去。

說不定又是個擾人的麻煩問題。

越想,我全身都不由得打起冷顫來。

整件事情都變得複雜了。

我討厭複雜的事情。

但是無論如何,我總得親自去把事情講清楚;如果我不誠心誠意的去解釋,以後,我和阿燦之間的關係就會變得相當詭異。

我還記得一年以前是怎樣把那事情弄砸的。

那時候,我沒有勇氣去當面解釋、沒有膽量去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

我躲起來,躲在棉被裡哭。

又為了害怕,我決定逃避,我把對方踹了一腳,然後迅速的逃走。

那個男孩子後來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當然就從此與我陌路了。

而更可悲的是,我是真的愛他。

曾經,真的那樣愛他。

然後我,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

嘿,請不要說我愚蠢哪,那樣傻氣的我,是的的確確,曾經存在過的。

我也後悔過,而且為此悲傷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讓我像愛他那樣付出自己了。

不過那畢竟是一年多以前的往事,而且這個世界,總是不停的產生變化。

誰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再愛。

我不會給自己的未來下斷語,但是我也不願意再碰到相同的情形。

同樣的錯誤,不要一錯再錯。

現在想到這個,實在很不搭調。

我到底有沒有喜歡阿燦,我說不出來。

沒有把握。

討厭他,真的,雖然他有時候怪的可以,和我所接觸的,中文系的男孩子都不一樣。

他太有主見了,想法又特殊。

老是出些鬼點子。

而且固執的厲害。

這些和我所認識的男生,都相差很多。

系上的男孩子,也許是因為女性眾多的緣故,到最後,都淪為我們的「奴工」,呼喝來、指使去,從來沒一句抱怨。

說話總是客客氣氣、文質彬彬。

我們總說他們是「女性化」了的男生。

這和阿燦根本是兩回事。

可是他給我很多新奇的想法,許多不一樣的方向。

我喜歡聽他和小葉無厘頭式對話,喜歡看他低頭專心在唸書的樣子,也喜歡看他搞怪。

可是,這些喜歡,就和我喜歡和阿妙一起聊天、一起讀書的感覺是一樣的。

並不特別。

這只是「好朋友」的層次。

還沒有、還沒有進展到更深一層的地步。

而我,並不想失去這樣的朋友。

(45)

這樣一邊想著、一邊數著自己的腳步慢慢走,終究,還是走到了系館外。

從老遠就可以看到,玻璃窗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

雖然已經深夜了,可是看來,他們還在為明天的舞會作準備。

一群學弟嘗試著在門口架設標語、有人忙著佈置會場,吵吵嚷嚷的樣子,看起來正熱鬧。

我有大事不妙的感覺。

「嘿,我看還是明天再來好了。」我聽到自己腦袋裡有個聲音這樣勸說著。「人這麼多,碰到多尷尬啊!」

這樣想著,我的雙腳已經不由自主的向後轉。

小心翼翼的,我小心翼翼的想要在其他人尚未發現之前,悄悄地開溜。

然而我知道,每當自己開始打壞主意的時候,總是會殺出程咬金出來,阻撓我的計劃。

這次的程咬金,是小葉。

沒走幾步,我就聽到他打老遠的叫喊。

「阿文!!」小葉扛著木架子,站在系館門口對我又叫又喊。「妳來啦!」

我…我…。

我呆站在步道上,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好。

而聽到小葉的嚷嚷,一堆學弟不知道打那兒全跑出來,堵在門外,像是研究新世紀恐龍一般的打量我。

立時,我成了萬眾矚目的對象。

小葉丟下架子,跑了過來抓住我。

「我下個月要吃泡麵過日子說,都碼是妳害的。」他一邊扯著我往系館走,一面嘴上嘮叨。「要是餓死了怎麼辦…」

「關…關我什麼事情啊!」

「幹!那鍋死人阿燦跟我賭說妳一定會來…,碼的,妳要嘛早點來,要嘛不要來,幹嘛現在跑來啊,這下換我不會來了。」小葉用著幾乎要哭的聲音抱怨。「林北下個月的薪水袋全押了,本來說要泡一個哲學系的美眉…這下子連老本都沒有,連陽春麵都沒得吃。」

「什麼來不來的,」我忍不住好笑。「你幹嘛賭那麼多錢?」

「碼的勒,十二點以前還不敢賭,怕說妳突然來了害老子血本無歸……」他咕噥著。「可是那鍋鳥蛋燦實在太屌了,篤定妳一定會來,看了真讓人想開砂石車輾他…」

「那我現在走好了,下個月你就不必吃泡麵。」我甩開他的手。

「免談!」小葉又抓住我。「我跟那鍋賤人燦是好兄弟,輸點錢就算了,他總不會看我餓死…林北是講義氣的人,現在要是讓妳走了,我會對不起兄弟。」

「……」我簡直無奈。「那你餓死算了,我要回去。」

「不要這樣。」他對我猛搖頭。「阿燦等妳很久了。」

「讓他等到天荒地老吧…」我又用力甩了兩次手,可是小葉抓的太緊,搖不開,氣的我幾乎要咬他。「放開啦,要講義氣你們哥倆好,自己去講去,我要回去睡覺了。」

「麥啦,你看,阿燦來了。」

我還來不及轉頭逃走,阿燦已經站在我們面前。

他好高興的笑著,抓抓頭髮、拍拍我的肩膀,一臉開心過頭的傻模樣。

「琳文,妳來了喔。」

阿燦的笑容,誇張到幾乎可以把冰塊融化。

(46)

「幹!不然你以為來的是鬼喔。」小葉毫不客氣的罵。「白痴、智障,你媽生你的時候除了少給你生鳥蛋之外,還忘記給你生腦袋啊!」

如果平時,碰到這樣的人身攻擊,他們兩個一定已經扭打成一團了。

不過這個時候,除了傻傻的笑之外,阿燦好像已經喪失了其他的反應。

「幹他媽的電冰箱啦…」看到阿燦沒反應,小葉的眼睛幾乎要噴火。

「拿去,女生的手要自己拉!兄弟就做到今天了,以後林北看到你絕對要扁的你魂歸西天…」他一面痛罵,一面把我的手抓到阿燦面前。「你是雙手殘廢了是不是?連拉女生的手都不會哦!」

阿燦有點猶豫,看了我一眼,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裡擺。

「喔,拜託勒,鳥蛋燦你今天變得這麼清純喔。」小葉放開我。「好啦,你們兩個清純的白痴自己去散步,林北不打擾你們了,我去幹電腦。」

他說完扭頭就走。

「碼的勒,看什麼看!沒看過啊!」小葉一面走、一面對著站在系館門口盯著我們瞧的學弟們喊。「你們以後也會有的啦!快點去做事情去!」

然後就是一片安靜。

我們兩個幾乎是無言以對的對立著。

這種情況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我甚至不敢抬頭看阿燦。

僵局一直持續著,無限延長。

大概過了幾分鐘之後,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笨蛋,想要轉身走,又怕被阿燦攔住。

這時候,說什麼話好像都沒用了。

「那個…」我從口袋裡掏出盒子。「你…嗯…」

「嗯……?」

「這個,欸…」我苦思要怎麼開口。「我…我是來領禮物的。」

「我知道。」阿燦說。

「幹嘛、幹嘛要弄得這樣神秘兮兮的,又不是藏寶圖。」

「妳同學提議說這樣比較好。」他說。「這樣比較有神秘感。」

「可是害我找不到機關。」我抱怨。「什麼hidden gate,我連拚都拚不出來。」

「但是妳還是找到謎底啦!」他笑聲愉悅。

「那是因為…嗯…」我考慮著要不要說實情。

「我知道,妳室友剛剛有打電話跟我講過,前因後果我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我開始頭痛。「你知道什麼?」

「都知道。」阿燦說。「我知道妳躲在被子裡面鬧脾氣,也知道妳來找我是要跟我攤牌的。」

「我沒有牌要跟你攤。」我趕緊搶著說。「我是來跟你解釋一些事情的。」

阿燦停頓了一下,然後輕鬆的笑了。「哪,今天晚上天氣很不錯,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啊?」

「散步?」

「我們邊走邊說話吧。」他極自然的牽住我的手。「我有很多時間,也有很多話要跟妳說喔。」(47)

我巧妙地把手抽了回來。「我想回宿舍了。」

「好啊,」阿燦回答的爽快。「我送妳回去。」

他的表情熱切,再說什麼理由拒絕都顯得我小家子氣。

「隨便你。」我不置可否的轉身就走。

我可以感覺他的步伐就在我身後不到兩步的距離,亦步亦趨的跟著。

也許是天冷了,山頂校園裡寒風陣陣,十二點之後幾乎沒什麼人在室外遊蕩;偶爾看到幾對親親我我的情侶,都躲在避風的建築物屋簷下親密的倚靠著,無視於我好奇的眼光。

我們一路上,不發一言的沉默。

我幾乎想要轉身問他,剛剛說要和我談的話題是什麼?

可是我沒有回頭,當然不會回頭去問他。

這是自尊問題,他如果打死不開口,我也絕對不會吭聲的。

天氣極好,雖然冷,但是暗夜的天頂中幾乎沒有雲。

星星滿天,從我們的方向往山的那一端眺望,可以清楚的看見台北城市的燈火,在黑暗中溫暖的亮著。

我安靜地看著這些熟悉的景緻。

「有沒有聞到薄荷的味道?」他突然開口說話,聲音低沉。

我有些吃驚。「薄荷?哪裡有?」

「沒聞到嗎?吶,看到那邊的景觀花圃沒?」阿燦走過去,低下身子在花草間深深吸氣。「中醫社有人在這裡種薄荷。」

「真的?」我驚奇的也湊過去,對著眼前的花草嗅了嗅。「好像真的有耶,很清涼的感覺。」

阿燦從口袋中掏出一支小型手電筒。「我找找看薄荷,摘兩片給妳。」

「你怎麼會有手電筒啊?」我有點好笑。「你口袋裡面還裝了什麼?」

「很多東西,呵。」他笑,一面埋頭尋找。「手電筒是因為學校的路燈三不五十就掛掉,晚上走夜路誰知道會不會踩到蛇,所以才特別準備的。」

「哪,這就是薄荷。」他轉身遞給我兩片葉子。「聞聞看。」

我把軟軟的葉子放在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一股清涼、香甜的感覺快速的往腦中擴散,這比什麼人工合成香料都來得真實、自然,讓人感覺輕鬆。

我不自覺的微笑。

「你怎麼知道這是薄荷?」我問。「好香、好涼。」

阿燦在黑暗中聳聳肩。「妳好幾次來我那邊喝咖啡、喝茶,我在茶水裡面有泡薄荷,就是這裡摘的。妳沒感覺出來嗎?」

「沒有。」我羞愧。「我只覺得茶水很特別,味道很甜。」

「早該知道妳是味覺白痴了。」他喃喃的說。「害我那麼辛苦。」

「什麼辛苦?」

「嗯。」阿燦抓抓頭,避重就輕的說。「沒什麼。」

看他這副樣子,沒什麼才有鬼呢。「沒什麼?」我固執的問。「到底是什麼?」

「說了妳也不懂的啦。」他撇過頭去。「走了,我送妳回去。」

「不行不行。」這樣的態度,真的激起我的好奇。「到底是什麼?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說了怕妳會生氣哦。」他仍然一副『我看算了』的表情。

「不說我才會生氣呢。」我嚷了起來。

抓抓頭,阿燦想了想。

「好吧,」他沉吟片刻。「妳知道,在英國,薄荷是什麼意思嗎?」

「誰知道。」我不耐煩的說。「我又不是英國人。」

「……」

「是什麼意思?」我追問。「快點說啊。」

「哈哈,沒什麼意思。」阿燦突然發出奇異的笑聲。「我鬧著妳玩的。」

他一面傻笑著,一面加快速度的往前頭走。

我總覺得不對勁,他的笑聲好假,看起來好像在隱藏什麼秘密似的,可是我也實在搞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瞞我什麼?還是真的拿我當玩笑耍?

我把薄荷葉子塞在口袋,然後趕緊追上去。

(48)

女生宿舍越來越近,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些不安。

目的地就快到了,可是我還有些話沒說。

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心慌意亂。

「你…你,以後會不會不歡迎我去你那邊喝咖啡?」我胡亂找了句話問。然後發現自己找了個最爛的問題。

「為什麼會不歡迎?」阿燦停下腳步,轉身看我。

「沒…沒什麼。」我咕噥著,為自己的愚蠢皺眉。

「我是隨時歡迎的,不過,」他猶豫的說。「如果妳不想來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面對他這樣直言不諱,我找不到話回答。

看著我,阿燦的眼神有些不確定。「嘿,妳在想什麼?」他突然問我。「妳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什麼?」我睜大眼睛。「什麼什麼?」

「我是說,妳真的只是問我歡不歡迎妳去喝咖啡而已?」他瞇著眼,神色疑惑。

「對…對啊。」我心虛的拚命點頭。「就是這樣。」

我早該知道,這傢伙太敏感了,他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能精準的抓住我的某些想法。

無論我如何隱藏。

不安的和他對望,阿燦的眼睛裡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東西在跳。

「不只吧。」他謹慎、固執地盯著我。

「啊?」我只能裝傻。

 一瞬間又是沉默。

我可以感覺自己的腳在抖。

奇怪啊,我居然在發抖。

也不是冷,寒冷不會讓我這樣打心底的顫抖。

我在恐懼什麼,所以不安、所以緊張、所以害怕、所以抖個沒完。

心理感受影響生理反應。

我根本掩飾不了自己的反應。

我怕的要命。

又來了,這種感覺又來了。

又是打心底要逃的抗拒感,害怕面對現實的不安和猶豫。

上次有這樣的感覺時,在驚慌之下,我犯了畢生最大錯誤。

這一次呢?我又要傷害別人、傷害自己了嗎?

眼前的阿燦,就是那個我要狠狠踹上一腳的對象?

我不由自主的,不停的發抖,從雙腳到手,整個人幾乎快要倒下去。

這到底代表了什麼?代表了什麼?

我慌亂的想著,無助的瞪著眼前的這傢伙。

模糊的意識裡,我只知道,只要他開口說出些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我就會開始攻擊他了。

咬著牙,我看著他。

「拜託拜託,」心裡有個聲音在喊。「拜託你別說什麼,別說任何話,我不想傷害你啊。」

阿燦一言不發的專心看著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只是專心的看著我。

過了很久。

「知道妳為什麼發抖嗎?」他低聲的說。

我沒辦法擠出任何一個字,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發抖,也不想知道。

「害怕知道嗎?」他的聲音仍然平穩低沉。

我看著與我相隔不到兩步距離的他。

一直以來,我總是迷惘於他能如此了解我。

我都不了解的自己,他卻能這樣清楚的抓住我的意念和想法。

「過來,」阿燦伸手拉住我。「妳很冷。」

「不…不會。」我悶著聲音抗拒,試著把手從他掌握中抽離。

「當然會。」他說。「冰山溶解的時候,溫度總是最低。」

(49)

冰山?我是冰山?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比喻,我的脾氣向來火爆霹靂、隨時可爆發,應該是那種總是在冒煙的火山才對啊。

用力想抽開被抓住的手,但這次怎樣都扯不開。

阿燦握的很緊,堅持不放手。

他一手抓著我、一手按著我的肩膀,力氣之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幾乎無法掙脫。

我們在坡道上拉拉扯扯,差點要打起來。

「放手放手!」我氣的抬腳就踢。「放開我!」

「打死我也不放。」他拒絕,快速的躲過我的攻擊。「現在放手妳就要跑掉了。」

「你不放開我,我就殺了你!」我口不擇言的尖叫。「走開走開!我討厭你。」

「妳才不討厭我呢!」阿燦也嚷了起來。「妳討厭的只是自己被看透而已。」

「……」

「你怎麼知道…?」我幾乎是憤恨了,憤恨他的一針見血。「你怎麼老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你總是會知道啊?」

「我認識妳很久了。」

「不過幾個月而已。」我反駁。

「不,真的很久。」阿燦哼了哼。「大概快兩年,從我當兵回來之後在學校上班開始,就注意到妳。」

「……」

「妳每天都穿那些不起眼的衣服從川堂走過去上課,長的也不能算漂亮,頂多只能說是普通……」

「你去死吧。」我氣的要抽搐,用手肘戳他。

阿燦沒反抗,只是微笑。「我承認當初根本沒多看妳一眼,文學院漂亮美眉這麼多,妳又不出色,我看過也就忘記了。」

「跟我說這些幹嘛!」

如果我的手有空閒,一定第一個把他的脖子扭斷。

「可是我看久了,慢慢發現妳不一樣……」他繼續說。

「…現在說這個已經太晚了!」

「好幾次我聽到妳跟朋友聊天的內容,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好奇。」他解釋著。「妳有好多讓我覺得有趣的想法,而且,我喜歡妳那種對任何事情都質疑的勇敢,雖然有時候這些想法聽起來很可笑,但是我覺得妳很有趣,所以開始仔細觀察妳。」

「……」我無言以對。

「老實說,我大概觀察妳了快兩年時間。」阿燦說。「這兩年,妳什麼事情我多少都知道,包括學校功課、包括同學相處、包括妳之前…嗯…愛情方面…」他說起來有些支支吾吾。「我都知道。」

「怎麼可能?」我驚詫的喊了起來。

「這個學校這麼小,而且,我認識的人脈可不比妳少。」他微笑。「對我來說,這裡沒有什麼叫做『秘密』的東西。」

「……」

「越是了解妳,越發現妳特別。」他喃喃的說。

「我不特別。」我惱羞成怒的抗議。

「妳是一個恐懼被愛的女生。」阿燦不理會我的憤怒,兀自說。「害怕被愛的負擔,又渴望被愛的溫暖;妳喜歡接觸人,因為妳總是感覺寂寞,討厭碰觸陌生的事物,因為妳不喜歡適應新東西……」

「要打入妳的生活圈子,非常不容易,我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他下了結論。

面對這樣精準的批判,我說不出話來。

「妳看來任性、驕傲,事實上卻非常空虛。」

「……」

「口是心非的傢伙。」阿燦說。「網路上那個精明幹練的琳文,其實並不是妳…在同學面前耍寶逗笑,瘋瘋癲癲的琳文,也不是妳…而在我眼前這個張牙舞爪,戒備森嚴的琳文,更不是真正的妳…」

「真正的我?」我迷惑摸不著頭腦。

「好幾次我幾乎快要把妳最真實的一面逼出來了,可是下一秒鐘妳又躲了起來。」

「逼我出來幹嘛?」我不甘心的問。

瞪著他,泛黃路燈下的阿燦顯得這樣的凝重。

他好像在考慮什麼,表情嚴肅,讓我有些畏懼。

我從沒看過阿燦這副沉著的表情,他是那種賴皮搗蛋、嘻笑怒罵全不能做數的超級大頑童。

然而現在他的眼神銳利,彷彿能切開我整個身體,窺探心底的秘密。

我們對峙似的互相逼視對方,毫不客氣。

如同較量一樣,這是意志力的較量。

然後他突然又輕輕笑了起來。

我詫異的看著他的笑容,一瞬間無法改變自己僵硬的表情。

我想這時候的我一定很可笑,想要別開眼睛,卻又不知道為什麼轉不開。

「我一直想,一直在想,」阿燦盯著我的眼睛,聲音低低緩緩。「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個真正的琳文給逼出來,一定要親口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我喜歡她。」

(50完)

然後這個故事就到達尾聲。

我覺得丟臉,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哭了兩次。

而且,也連續被同一個人看到兩次。

這次,這傢伙沒遞出皺成一團的衛生紙給我。

然而我發現,用他的綿布上衣和絨布外套來擦眼淚,效果相當好、非常吸水。

話說回來,我應該算是接受他的『示愛』了吧;雖然這個詞聽起來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相當貼切。

不過事後每當有人問起阿燦,當時到底是誰先開口表白?他總是立刻指著我,狀似無辜的大叫。

「都是她、都是她!她哭著強迫我說我喜歡她!」

面對這樣的指控,我通常都是置之一笑。

我們有很多時間好好算帳、慢慢痛整對方,不急著立刻揮刀相見。

而且,我有的是耐性。

二月底的某個下午,我仍舊坐在阿燦的辦公室裡喝咖啡。

剛開學的時候,系辦總是兵荒馬亂、忙的人仰馬翻;我看著他在電腦面前鍵字如飛的製作名單、表格之類的東西,自己有些無聊。

「琳文琳文!」阿燦低頭看著一份紅色卷宗,突然伸出手。「幫我拿枝筆來。」

我放下咖啡杯,開始小心翼翼的在他的桌上四面搜尋。

有時候我真的不得不佩服阿燦這一點,過了一個寒假,他的桌子仍然堆成小山一樣,到處是亂七八糟的垃圾。

習慣之後就會發現,想要在這堆垃圾山中,想要找到一枝筆,雖然不困難,但是需要絕對的技巧。

我翻開了空泡麵碗、軟木板、八粒裝電池、一疊書、兩份學生報告、七八個牛皮紙袋和無可計數、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有沒有用的紙張,甚至還有一盒玩BB槍用的彈匣……

我常常希望,自己能發明一套書桌搜尋系統,然後裝在他的桌上,只要打出要找的東西,就能列出位置清單。

我只要用滑鼠去點選它就好了。

「找不到筆。」我告訴他,順便把彈匣拿在手上晃了晃。「這是什麼?你準備在學校搞暴動嗎?」

「那是小葉的啦,」阿燦嗤之以鼻的說。「我才不用這麼原始又無聊的東西。」

「我知道,你用的『光刃』。」我把東西扔回那堆垃圾裡。

「呵,當然。」他高興的笑。「我的筆呢?」

「跟你說找不到嘛!」

「真沒用!每次要妳找什麼都嘛找不到。」阿燦碎碎念著,自己站了起來走到桌前,用他那著名的『二分搜尋法』翻箱倒櫃。「大笨蛋!」

有時候我必須承認,人總是有那麼幾分劣根性,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

再珍貴的寶貝,等到一拿到手,就被視為破銅爛鐵了。

當初他在對我示好的時候,別說是數落我,連重一點的話都不敢說。

他怕惹我生氣、怕讓我發飆。

然而現在,等到情勢明朗化,一切篤定之後,我的生氣就不算什麼了。

而且,我們一直發現對方無可隱藏的缺點。

嘮叨、急躁激進、過分誇張和不饒人的嘴巴、急驚風的個性…在他身上慢慢出現。

我懷疑這是一場大騙局,而我完全身陷其中不自知。

「我的筆!我的筆呢?怎麼不見了?」阿燦大叫。「不可能!昨天才新買了五、六枝的。」

我掏掏外套口袋,搜出一枝原子筆遞給他。「哪,借你。」

「琳文妳的口袋簡直像小叮噹的任意袋。」他高興的接過筆。「裡面還有什麼?」

「就是筆而已,還有發票。」我搖搖頭,把東西抽出攤在他面前。「比你藏在口袋裡面那堆手電筒、郵票、鐵絲和訂書機工具來得少多了。」

正說著,有什麼東西從我手中掉下來。

「這是什麼?」阿燦蹲下身子去撿,興味濃厚的研究了一陣。

皺皺黃黃、有些泛黑的乾紙片似的東西,看不出來是什麼。

阿燦把東西翻來覆去檢查,然後放在鼻尖輕輕聞了聞。

我也蹲下身,湊過頭去看。「那是什麼?」我問。

「薄荷葉。」他低著頭說。「是薄荷葉。」

「嗯?我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我一時之間,真想不出來是什麼時候放了這樣的東西在自己口袋裡。

阿燦抬頭對我微笑。「我給妳的,記得嗎?」

「……」

「妳放在口袋裡多久了?」他笑的好開心。「都成了薄荷乾了。」

我慢慢的想了起來,那天晚上,這個白痴摘了兩片薄荷葉給我。

經過一個寒假,外套裡的葉子早就乾癟的看不出原形了。

「知道薄荷的涵義是什麼嗎?」他仍然是笑著,不知道為什麼,彷彿臉上有些羞赧。

我搖搖頭。

「薄荷的意思是『長久的愛情』。」阿燦低著頭說,然後把那兩片薄荷放入自己口袋裡,立刻站了起來。

「啊?什麼?」我瞪大眼睛。「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不說了!」他趕快轉過身,坐回電腦面前,用螢幕擋住我的視線。「好話不說第二遍。」

「楊宗燦!」我威脅性的靠近他。「再說一遍!」

「不說了!絕對不說。」他撇過頭,以幾乎和螢幕親吻的距離拒絕看我。

不說?

好,沒關係。

反正是長久的愛情,我有足夠的時間跟你慢慢算這筆帳。

我愉快的微笑,伸手去扼住他的脖子……

我彷彿能聽見下一秒鐘,從系辦中發出的慘叫聲。

我說過了,我很有耐性。

對於愛情,我最美好的印象,是那一雙爛到不能再爛的破襪子。

我的愛情,從那裡開始……。

(關於 (27) 中出現的大bug...:~)

哈哈哈,啊,被人看出來了。:)

被抓到小辮子....:p

先說聲抱歉,眼尖的已經發現 linwings = aup 。

因為這小說原來是用aup 的角度寫的,只是當我貼在貓園的時候,為了分開自己的小說風格起見,於是採用新代號張貼「破襪子」。

原來的意思是,如果寫得不好,那就算了。:P

所以把故事裡的人物都改成了琳文、阿妙,原來的版本則是曉霜和阿菁。

今天貼得倉促,不小心還是露出馬腳。:~~~~

:)

我謝謝各位來信告知我這糊塗蛋,雖然這真是讓我羞愧無地...:P

也非常感激每個閱讀「破襪子」的朋友,希望你們都喜歡這篇小說。:)

下次我會小心了。*^_^*

喔,錯誤的bug 已經修正,下次如果看到我又犯了啥毛病,請不要忘記再通知我一聲,我會力求改進。

謝謝。

(寫在之後)

斷斷續續寫了一個月,現在終於結束。

謝謝所有閱讀這篇小說的朋友們,鼓勵和催促、批評和指教,都是促使我寫下去的動力。

我把這篇小說送給阿燦、小葉、菁、我自己和所有喜歡它的人。

就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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