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哭泣

作者: aup (惡魔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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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降落的時候,是早晨九點。地點,是澳洲雪梨。
這是我第二次到這個島國來,上一次是陪伴媽媽旅行,這一次,則是專程為了探訪朋友。一個好久好久不見的朋友。而陽光正好,我的心情也格外舒服適意。單獨旅行的感覺很不錯,我喜歡那樣獨立而又自信的成熟滋味。

很快的通過海關,取到行李。說是行李,其實也只不過是個裝有滑輪的長形箱子,裡面放著幾件換洗的衣物、簡易的保養品,還有幾本書,零零總總,裝不滿一整個箱子。臨出門前,媽還在嘆氣的埋怨,「妳這傢伙實在太丟臉,出門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沒跟媽媽反唇相譏,那是因為零用錢不夠用,而能用的錢我都拿去買了書。於是拖著這一路哩哩摳摳的行李箱,走進入境大廳。大廳中,真人裝扮的無尾熊布偶正對來往旅客揮著牠那毛茸茸的手,脖子上,繫著一塊「歡迎來到澳洲」的英文標語牌。愉快的孩子們,熙熙攘攘的搶著和這真人布偶拍照,我看著他們每一個都露出無邪的笑容,彷彿這世界上沒有比碰到大無尾熊更令人快樂的事情。那種歡樂很容易感染四周,我挑了一張靠大門的椅子坐下來,無聲的看著。這真是一個快樂的國家。我羨慕著。

「霜子,妳來了。」自動門大開,葉媽媽的聲音從門口一路嚷了過來。
「妳真的一個人來?妳媽媽不擔心妳嗎?」她嚷著,隨即把我抱住。
「哎,妳又長高一點了,也變漂亮了。」我聞到她身上的的香水味,跟以前在台灣時一樣,還是擦的那麼濃。一時鼻塞。不過從來不曾討厭這種味道,對我來說,不擦香水的葉媽媽,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葉媽媽了。只是有點不習慣被擁抱的感覺。怪怪的,我莫名其妙的開始臉紅。

「妳現在幾歲了?二十一?二十二?哇,好大了呢。」她說。「妳的行李呢?快快,我們走吧,我車子停在外頭,今天是假日,天氣又好,等等回家休息一下,我帶妳出去走走,妳沒好好玩過澳洲吧……」葉媽媽一把拖起我那可憐的箱子,一面抓著我的手,活像個獵人提著剛逮到的野兔般,不由分說的衝出機場。
「我們等妳來等了好久,以為妳不來了,」她說。「妳葉伯伯本來說妳在台灣一定忙著談戀愛,哪有時間來呢。妳葉伯伯最那個了,他老是不相信別人,我跟他說,霜子一定會來的,她一定會來看看虹虹,她跟虹虹是那麼好的朋友,怎麼會不來看她呢。看,這不是來了嗎!」
我只能尷尬的笑。
「妳要升大三了還是大四?大四?還在中文系唸書啊?妳不是很喜歡玩電腦,我聽妳媽媽說妳老是想轉到別的系去念電腦勒,妳媽媽還是不准妳打轉學的主意嗎?妳媽媽實在太古板了。」葉媽媽的嘴巴,跟連珠炮一樣的絮絮不休,手上也不休息,她倒轉車身,踩油門,車身猛然一陣狂嘯,四輪飛馳。
我嚇的真有些腿軟。
「妳爸爸呢,他不是退休了嗎?我說他退休的太年輕了,才五十出頭,好好的幹嘛退休呢,待在家裡養老嗎?」方向盤一個大轉,超車。
「妳妹妹高中哪裡念啊?哦,那是公立高中嘛!妳妹妹真的很聰明呢,她看起來就是很聰明的樣子,考上高中妳爸爸也不必太擔心了吧,真好。」大轉彎,又超了兩部車。
「那妳功課怎樣?還好吧?快要開學了對不對,開學之前先好好玩一玩,然後回家再收心唸書。」換車道,轉上平面道路,車速越飆越快,我不時回頭張望著有沒有警車追來。
「有沒有談戀愛啊?不要瞞著葉媽媽喔,快點跟我說。沒有?怎麼會沒有呢?一定是妳太忙了,忙的都沒時間談戀愛,這樣不行喔。」十字路口,橫掃過一排小轎車。
「葉媽媽,我沒看到葉伯伯,葉伯伯好嗎?」我問。
「好得很,老不死,他今天要先去照顧虹虹,我來接妳回去,下午我們再一起去看虹虹。虹虹很想念妳勒,她這幾天知道妳要來一直都很高興,我跟她說,『不要急、不要急,霜子馬上就會來看妳了喔,還會帶妳最愛吃的酸梅來。』妳有帶酸梅來嗎?她一直嚷著說要吃什麼什麼甘草…甘草梅的。」
「有,我有帶。」我說。
「我就知道妳跟虹虹是好朋友,還是妳會幫她想的周到。」葉媽媽很滿意。
儀表板上,計算時速的指針快要突破120大關。等到車子停在葉家的車庫時,我真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走出車外,院子裡晴光普照。而我全身發抖,幾乎站不起來。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女人這樣開車,油門從來不放,超車的時候還可以罵髒話。而且是一整串毫無間斷的英文髒話。葉媽媽真是「西化」。我抖著腿想。

「快來快來,霜子來看妳房間。」葉媽媽站在門口大喊。「我幫妳佈置的,來看看妳喜不喜歡。」
我不能說喜歡那間臥室。那不合乎我的喜好,我討厭蕾絲的窗簾、熊寶寶桌燈、碎花壁紙和粉紅色的床。還有滿房間的洋娃娃。這讓我想到嬰兒房,真的。
「喜歡嗎?」葉媽媽問,笑的開心。「虹虹替妳設計的喔,妳看,這些娃娃都是虹虹最喜歡的,她說妳也一定會很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我喃喃自語的認同。
「妳把行李收拾一下,洗個臉什麼的,我叫阿嫂幫妳弄點東西吃。」她說。「餓不餓?妳一定餓了對不對?」
「對。」我說。
「今天吃炸醬麵,炸醬還是昨天特別到中國城去買的喔。」葉媽媽說。「虹虹最愛吃炸醬麵了,妳也很喜歡吃,對吧?快點洗臉出來喔。」葉媽媽離開。
「炸醬麵,」我環顧四週。「嬰兒房。」也許我不該來的。

阿嫂是大陸人,我不知道她來自哪一省份。不過她做的炸醬麵,真叫人不敢恭維。我開始懷念台北的家中,廚房架子上那包快要過期的泡麵。

「霜子吃飽了沒?」葉媽媽從樓上走下來,一身大紅新衣。聞味道,我知道葉媽媽又擦了另一種香水。一樣鼻塞。
「吃飽了。」我乖乖的說。
「好吃嗎?虹虹最愛吃炸醬麵,我們等等給她帶一些過去。」她說。
「妳也快點去準備喔,換件衣服我們去看虹虹。」
「好。」我說。「葉媽媽,還是妳開車嗎?」
「當然啦,妳可別小看我喔,」她說。「在國外這幾年,葉媽媽什麼都學會了,我還會跟那些洋人說英文勒。」
這不是英文不英文的問題。我只想要保住我的命。
「虹虹好想念妳喔,妳有沒有幫她帶書啊?」車上,葉媽媽不改本色,一路猛超車、猛說話。「我們這邊也有中文報紙,虹虹喜歡聽連載小說,她每天都要聽一段,不然就會不高興;等等妳要不要幫我念報紙給她聽?」
「好啊。」我說。
「她的情況好很多了,妳知道,之前還常常鬧脾氣,現在會聽話得多,醫生說如果保持下去,就可以回家休養,澳洲這邊的醫生實在是不錯。」她說。「醫療服務也很好,比起美國,哎呀,那可是天差地遠,連看護的本領都厲害多了,以前虹虹會抱怨看護打她,現在的看護對她小心翼翼,像是在伺候千金小姐一樣。」「還有啊,我跟妳說喔,虹虹現在的看護是男生喔。」她說,像是透露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年輕唷,我第一次看見他還真是嚇了一跳,還是個小毛頭的樣子,個子高高的,挺帥,要不是醫院一直說這小子看護經驗豐富,很適合照顧虹虹,我才讓他勉強試試看的…不過,他真的把虹虹照顧的很好,虹虹很滿意,我也安心多了。」
「葉媽媽,妳們每天都要去醫院看虹虹?」我問。
「當然,虹虹就是太依賴我們了,一天不見到我和她爸爸,就要大鬧一頓,而且我也不放心她啊,醫院的伙食實在是不怎樣,我想虹虹還是愛吃中國菜,所以每天都要替她送飯過去。」她說。「妳還記得當初她考上大學時,在學校裡因為餐廳食物太差所以不吃飯、只吃白吐司嗎?」
「記得。」我笑。「她整整啃了一整個月白吐司呢。」
「這裡醫院還不給吃白吐司呢,說是不小心會咽死人。不過這裡空氣好、水也好,而且牛奶便宜,牛奶多喝好啊,我叫醫院讓虹虹把牛奶當水喝,她需要鈣質,不然老長不高。費用是貴了點,不過真的比加州那邊好得多,美國人會歧視我們黃皮膚的,澳洲的種族歧視就沒那麼嚴重。我跟妳葉伯伯說以後乾脆就長住在這裡,等虹虹病好,咱們也不回台灣去了,讓她在澳洲唸書,澳洲學校也多啊,虹虹以前很喜歡音樂不是
嗎,我們讓她念音樂學校,以後在家裡教一班學生彈彈琴,一家三口多舒服,妳說對不對?到時候妳就可以常常來澳洲看虹虹,大家可以一起去玩啊,帶一堆學生出去看看無尾熊、袋鼠,多好。妳不是要當老師嗎,我們虹虹以後也會當老師呢,當個鋼琴老師不錯吧,多有氣質。」
「不錯啊。」我說。
「醫院到囉,妳看,這醫院環境很棒,對不對?」葉媽媽說。「依山傍水,台灣找不到這樣漂亮的景緻呢。多看看綠色,多看看綠色才不會近視眼,妳看這邊山多美,到處都是樹木,多看對身體最好了,虹虹最喜歡這樣的風景,她常常坐在窗口一看就是一下午,昨天我說要帶妳來時她還說,一定要讓妳看看這樣的景色。霜子,妳說這裡漂不漂亮啊?」
「很漂亮。」我說。
這是座落在山林間的建築物,遠近都是蔥蔥郁郁的寂靜森林,人煙稀少,我想,夕陽西下或是晨霧朦朧的時候,這裡一定美的像是夢境一般。如果去掉那堵礙眼的高牆,還有高牆上通電的鐵網的話。

我們穿過防守甚嚴的大門。門口的警衛,冷著面孔檢查證件。他們無視於葉媽媽的熱情招呼,只是揮手示意我們趕快開車通過。然後,厚實的鐵門,再度緊閉。開車往裡走,又陸陸續續經過三道關卡。柏油的雙線道上,偶爾與對面開過的車擦身而過;道路兩邊種植垂蔭般的大樹,遠遠的庭院裡,有座池子,我看見水面反映陽光、波光灩瀲。很安靜的地方,很安靜。我們在停車場下車,葉媽媽提著探病用的鐵製圓罐子,裡頭盛著麵,還有一些菜,都是特意叮囑阿嫂做的。穿過停車場,走進主樓的大廳。大廳裡一片寧靜,柔柔淡淡的粉藍色牆面上,繪著天使的壁畫。葉伯伯正坐在角落的一方沙發上閱讀報紙,見到我們來,他很快的起身。

「阿霜。」他說。「妳來了。」
「葉伯伯好。」我說。「我來晚了。」
「不不不,妳來就好,妳來我們很感謝。」葉伯伯說。
我仔細端詳著他,在台灣,葉伯伯是一位權威骨科大夫,在大學裡教書、在醫院治病,在醫界很有名氣。我五歲時曾經因為貪玩摔斷腿,著急的爸爸,說好說歹的把葉伯伯請來替我治療。我從那時候認識葉家,現在算起來已經有十七年的時間。我跟虹虹的交情,也從那時開始。
「現在虹虹在吃飯,要等一下才能去看她。」葉伯伯說。
「哎呀,我帶了麵給虹虹吃啊,你這老糊塗,不是剛剛跟你說我會帶東西來給虹虹吃,虹虹哪吃得慣他們這些洋湯、洋菜、洋麵包的。」葉媽媽很生氣,「到時候虹虹不開心又要鬧脾氣了。」
「好好,妳把帶來的東西給我,我幫你拿進去給看護。」葉伯伯安撫的說。「別生氣、別生氣,我一時忘了嘛!」
「真是老糊塗、老了真是糊塗!」葉媽媽嘮叨不休的念著。
葉伯伯對我笑了笑,提著鐵罐子往大廳的一方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想想自己在家
中的爸爸。和爸爸同年的葉伯,好像蒼老很多。很多。

我們留在大廳,等待著。大廳裡沒什麼人,偶爾走過幾個穿著便裝的男男女女,都壓低聲量在說話,很好的音響放送極溫柔憂傷的音樂,大概是聖歌之類的…我注意到牆上的天使壁畫。天使穿著薄薄的雪白紗衣、翅膀展開、雙手緊握在胸,嘴角微微的揚
起。微笑。淺淺的。聖潔的感覺。高中的時候念的是教會女校,整整住了三年宿舍。
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座雪白的大理石聖母像,她的位置就在宿舍通往教室的旋轉手扶梯中央,每天每天每天,只要經過道樓梯,就會看見她。溫柔的笑容,眼簾微微低垂,彷彿看透了每個經過她身畔的人。救贖。修女說,聖母救贖每個孩子,我們都是她的孩子。我很討厭她,老實說,非常討厭她。不是她那身素縞的白、和藹的面容、淡淡的笑意,或是那雙睿智的眼睛。我討厭的是「救贖」兩個字。我沒有犯罪,何來救贖?我不需要誰來救我、從來不需要,需要的人就讓他們去喊救命吧,可是我是不需要的。說好聽是救贖,其實是憐憫吧。我當時這樣想著。我會需要妳這樣的石像憐憫嗎?太可笑了。我很年輕。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葉伯伯去了很久才回來。「虹虹吃完了。」他說。「我們去看她。」
「你剛剛有沒有跟虹虹說霜子在這裡等她,」葉媽媽說。「我們等了好久,虹虹怎麼吃那麼慢,一定是你沒有跟虹虹說霜子在等她呢,不然虹虹一定吃的很快,她急著要看同學哪。」
「有有,我有跟她說。」葉伯伯說。「虹虹很高興,可是妳帶來那麼多麵,她怎麼吃的完,吃的快容易哽到,妳得多給她一點時間。」
葉媽媽尷尬的笑了。

我們離開大廳,繞過長長的走廊、一間又一間的病房。房門深鎖。安安靜靜。
穿過偏門,經過花圃,走進另一座建築物。這裡簡直跟迷宮一樣,我想。
「很漂亮,對不對?」葉媽媽從後頭小聲的說。「這裡要噤聲喔,他們醫院規矩很多,囉哩叭嗦的。」
到處都是青翠的植物、美麗的盆栽,空氣裡隱隱傳來淡淡的青草香。

我們停在一間房門外。這裡連門板都設計的非常悅目,蘋果綠的門,棕色的把手,門上有一個軟木的記事板,做成花的形狀,上頭貼著很多張英文便條。我為了這種匠心獨創而印象深刻。葉媽媽搶先開了門。「虹虹,妳看看誰來看妳了啊!」她喊著。
印入眼簾的仍然是粉藍色的牆壁,然後是草綠色的地板、杵在一旁的外國男人。還有一扇關著的大窗戶。接下來我才看到「她」。我知道,「她」的情況不會好到哪裡去。只是這一路上,聽的、看的、感覺到的事物都是那麼的美好、單純、乾淨,以至於我慢慢了放鬆自己戒備的心。第一眼和她相對,我實在很難掩要退步的衝動。

「曉霜哪,」葉伯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妳不必怕。」他的聲音是一種力量,把我慢慢推向前。
「虹虹,妳看,是霜子喔,霜子來看妳了呢。」葉媽媽拖過一張椅子,坐在床頭。
葉虹,躺在床上。
「虹虹想不想霜子啊,虹虹很想霜子對不對,妳看,霜子來看妳了耶,還幫妳帶來妳愛吃的酸梅,今天霜子要陪虹虹喔。」葉媽媽拿出口袋裡的一塊手帕,小心地擦拭葉虹的臉頰。「妳看妳吃的一臉都是。」
一直站在床邊的外國男人忽然快速的說了什麼,隨即搶下手帕。
「幹什麼!」葉媽媽喊了起來。「你…」
葉伯伯很快的走上前,拉住葉媽媽。「小聲點、小聲點,他的意思是說妳的手帕上有太重的香水味,可能會刺激到虹虹,不是跟妳說了很多次嗎,虹虹不能受到刺激。」
「刺激!」葉媽媽氣憤的說。「我是她媽啊!我給她擦擦嘴不行嗎,怎麼搞的。」
外國男人又說了些什麼,這次我聽懂了,他在要求葉媽媽放低音量。
葉媽媽不作聲了,她站起來,走進浴室。「我去給虹虹洗水果。」

少了葉媽媽,整間病房好像一下子陷入寂靜無聲的空間,我只能微微的,聽到窗外傳來的鳥鳴聲。隱隱約約,一切都是隱隱約約的。

我拿出在台灣買的甘草梅,因為澳洲有食品入境管制,所有的入關食物都必須經過檢驗,這一包零買的甘草梅,是我藏在外套裡帶進來的。在看護的幫忙下,我們把甘草梅去核、果肉切成小小的碎塊,一點一點的餵給葉虹吃。好奇的看護,自己也忍不住嚐了一顆,然後為了那甘甘甜甜的滋味笑了起來。「good!」他說。

我努力的用自己那破破爛爛、從國二之後就毫無長進的英文想要和他溝通。結果實在令人洩氣,他還在津津有味的嚼著酸梅時,我已經放棄了要和他對話的可能。就讓他以為,自己吃的是「中國鳥糞」吧。葉虹輕輕的,半自動式的嚼著這一點一點、得來不易的梅子肉。她的眼睛,微微開著,眼珠子愣愣,向是找不到焦距、無意識的看著
四周。轉到左邊看左邊、轉到右邊看右邊。
「好吃嗎?」我小聲的問她。
沒有回答。
葉媽媽塞了一份中文報紙給我。「妳幫我念給虹虹聽,先念新聞、再念小說。」
「全部都要念嗎?」我問。
「對啊,虹虹最喜歡聽新聞。」她說。

這顯然是一份專門給華僑看的中文報,報導的內容很簡單,只是大略把台灣過期的政、經大事寫一寫,外加上一堆厚厚的廣告、宣傳,還有一張簡單的文藝副刊。我順著標題和內文依序念了起來。看護打開窗,窗外風和日麗,暖暖的午後陽光和輕柔的風飄了進來。我一直念到葉紅開始閉上眼睛為止。

「我們該走了,虹虹要睡一下,晚一點我們再來。」葉媽媽拍拍我的肩膀。「我們去花園裡走走,這裡的花園佈置的好漂亮,虹虹很喜歡。」
我抓著報紙,在花園裡吹風。葉媽媽說她餓了,要去醫院的餐廳吃點東西。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敬謝不敏的拒絕了。
「霜子也不愛吃洋菜啊,妳跟虹虹還真像。」葉媽媽完全不怪我。「洋菜不是太乾,要不然就是糊趴趴、黏搭搭的一團,肉也有腥味,難吃死了,我也花了好久時間才能適應呢。這樣,妳在這裡坐著,看看花啊、看看樹,我去幫妳弄點什麼果汁來。」
「謝謝。」我說。於是我和葉伯伯坐在花園裡發呆。
「妳大幾了?」葉伯問我。「三年級?」
「對,三年級了,暑假升大四。」我回答。
「很好很好,快要畢業了呢。」他說。「妳爸爸總算安心了罷,他一直擔心妳擔心的要命,國中的時候怕妳考不上高中、高中的時候又怕妳考不上大學、等到妳大學了,他又怕妳留級。」
「我爸很愛操心的,」我笑。「他現在最煩惱的是我妹妹。」
「嗯,妳妹妹也高三了,對吧。」他說。「真好,妳爸爸真好。」葉伯伯說著,眼神遠遠地望著樹梢。
「醫生怎麼說?」我問。「我聽葉媽媽說,只要維持這樣的情況下去,馬上可以回家休養了,她還計劃著要怎麼收拾葉虹的房間。」
「嘿嘿。」葉伯說。「妳葉媽媽老是癡人作夢得厲害,別聽她那一套,她就是不肯面對現實。」
「現實?」
「虹虹那個樣子,別說出院了,現在也不給她走出病房一步。」他說。「妳一定會聽葉媽媽說什麼虹虹喜歡這裡的風景啊、護士啊、醫生啊什麼的,妳想想,虹虹那個樣子能說話嗎?她有辦法表達自己的想法嗎?她就是這樣子看呀看呀的,眼睛轉來轉
去,她媽媽就編織出一大串什麼喜歡啦、漂亮啦、說話啦的故事出來。」「都是在加州的時候,那家醫院開的藥開的太傷了,當時我不在……」葉伯喃喃說著。「不然我要是看到處方,我就不會讓虹虹吃那些藥,她已經很穩定了,只是有些時候會亂來,安撫一下也就沒事了。當時,如果配合持續心理和藥物治療,今天虹虹也不會這樣…都是我誤了事,我以為離開一陣子沒關係,台北的醫院裡有大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
「我那時候想,虹虹情況這樣穩定,我回台北去一、兩週就回來,妳葉媽媽也說沒問題沒問題,你去吧你去吧,台北的事業重要……,再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嘿嘿。」葉伯的聲音乾乾的。「百密一殊,我什麼都想好了,就是沒料到當初負責虹虹的醫生車禍,換了那個好傢伙來,真是好傢伙,一下子就改了藥單,給她換別的藥吃。」「兩個禮拜啊,大量吃那樣的藥兩個禮拜,正常人都吃成白痴了。」
我沒說話。

雲淡風輕,庭院裡鳥鳴陣陣,池子裡跳躍著亮彩般的魚。這是一個溫柔的下午。葉媽媽的高跟鞋聲叩叩,由遠而近。「霜子,我給妳帶了一杯咖啡,妳喝不喝咖啡?熱的喔。」她喊。「餐廳裡面沒有別的飲料了,咖啡也可以、也可以對不對?」
「沒關係,我都喝。」我說。「可是我想去一下洗手間,葉媽媽,妳知道這邊哪裡有洗手間?」
「大廳那邊的洗手間比較乾淨,妳去那裡用廁所好了,知道路嗎?剛剛我們走來的那條走廊有沒有,最裡面就是,妳看就知道了,它們有貼標誌。」
「我知道了。」我說。我想我得離開那裡一下,一下子。免得我會當場控制不住,但是會控制不住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手冰冰涼涼的,風吹過,我有發抖的寒意。

穿過走廊,在盡頭我找到了廁所。我靠在洗手台上沖了沖臉,水很冰、很冷,讓我清
醒不少。站在廁所外的長玻璃鏡前,我看了看自己的臉,伸手捏一捏。對,這是我沒錯。我的臉,圓圓、軟軟。我想起葉虹的臉,那是一張怎樣的臉?一張癡肥的看不得出骨子的臉,一張發白、神氣盡失的臉。一張空白的臉。「空白。」我自言自語的念著這個詞。「空白,什麼也沒有的空白。」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裡回繞著,撞擊到鏡子上,然後散開,碎琉璃的音符。


離開走廊前,我撞到了角落的垃圾桶。一股熟悉的味道從垃圾桶中傳出,那不用看我也知道的味道。阿嫂的炸醬麵。

「醫院不給虹虹吃外來的食物,她不會自制,什麼東西來就什麼東西吞下去,那種麵條,醫院說會嗆到她,搞不好咽死也有可能。」吃過晚飯,我趁葉媽媽嚷著說要替我打杯綜合果汁的空檔,問了葉伯。當然,那杯綜合果汁,也是「虹虹最喜歡」的。
「醫院只肯給她吃那種打的碎碎、泡的軟軟的食物,那種東西才不會傷害虹虹,妳看妳剛剛帶來的甘草梅不也是切的很碎很碎之後才能餵她吃嗎。」
「喔,原來如此。」我說。
「我是怕妳葉媽媽嘮叨,她這幾年什麼沒學會,就會嘮叨,嘮叨的厲害,要是不裝個樣子給她看,她會一直念、天天念,隨時都嚷著要換療養院」葉伯說。「吵的我都頭疼了。」
我微笑。
「看妳笑真是好。」葉伯不勝感慨的說。「妳爸爸真是有福氣。」
「我爸成天說他被我和妹妹吵死了,才沒什麼福氣呢。」
「被吵也好、也好。」葉伯說。「我想要虹虹來吵一吵,她這輩子恐怕都做不到了。」
「醫藥發達,總是會好的。」我說。我發現自己的口才不知道什麼時候長足進步了起
來。「也許在這樣好的環境下療養一陣子,她就會恢復了。」
葉伯伯瞧著我笑了笑,很苦澀的。「恢復我是不敢想的。我自己是念醫的,這種事情開頭就知道結尾,我也實在是看多了。」他說。「只是我一直不明瞭一件事,一直不明瞭。」
「?」
「我當醫生這麼多年了,從來都是小心翼翼。這兩年來我想來想去,自己覺得對每一個經手的案例都盡了我最大的責任,意外也是有的,但是那都實在是不得已、無法避免的,我也都盡量彌補了……只是我奇怪,我這麼多年來,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的女兒會受到這樣的庸醫誤診…我自問我自己真的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是怎樣的報應,怎樣的天譴,要降在我女兒身上…懲罰我?」
「……」
「如果是我有錯,今天虹虹病成這樣,我真的無話可說,中國人說禍延子孫,父債子償,天譴哪,那是天譴,老天在責罰!只是我這一生清清白白、規規矩矩,難道說是做錯了嗎?我只是個醫生,治療病人從不偷雞摸狗,我連紅包都沒收過…」
「葉伯伯…」我想要阻止他的自責。
他大力揮了揮手。「我羨慕妳爸爸,妳爸爸真是好福氣,真是好福氣,兩個女兒平平安安長大。」葉伯說。「妳比虹虹堅強,也比她懂事,妳爸爸真是好福氣。」
我只覺得很鼻酸。無言對答。也許這是天譴,也許。只是,天在譴責誰呢?我實在不能明白。

時光回朔,我和葉虹初識在幼年,而真正相處、熟知彼此,卻是高中的事。高中的記憶對我來說已經殘破,那是個不愉快的回憶,長期、陰暗、然而卻一直重複不休。

我是詩班的成員,她是伴奏,我們從夥伴開始延續舊日情誼。葉虹有一雙靈巧的手,
彈得好琴、玩許多樂器,家住在文山區的住宅大廈,每天上下課,私家司機如同迎送公主般的來去。這樣的女孩,在我們學校裡是屢見不鮮,有個如同數鈔機般賺錢的老
爸、能幹的媽,是朵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溫室玫瑰,要什麼有什麼,畢業之後準備出國…這世界上也許沒有比週末下午,跟誰?去那兒喝咖啡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她是這樣生長環境背景下的產物。我則是勉強考上高中,平凡的一如塑膠袋般的量產罐頭。外表是個空殼子的我,內在也沒有泡綿填充,除了有張女高音的嗓,其他實在不值得談,如果要在成績單上找我,從後面數來,會比從前頭快。

所以我進了詩班。我的聲音,是唯一武器。天生的嗓音,可以使我在眾人中大放異彩,讓台下的聽眾落淚;我很快地成為詩班獨唱,專門負責女高音的部分。葉虹的琴,是唯一在我發聲時,同步的音。
「我喜歡妳唱聖詩,可是…」練習的時候,她說。「妳每次都彷彿要嘶聲力竭,我以為妳會死在台上。」
我對她點點頭,看她指尖游移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如同跳躍的兔子。
「為什麼這樣拚命?」
「因為我需要浪費體力。」我很坦白。無所是事的人生長久持續,重複同樣的日子與錯誤,每天都是一樣的貧乏,起床、趕時間、考試、挨罵、再考試、再挨罵…到了夜裡就入睡,週而復始同樣的過程,一日、一日,又一日。「我會發瘋的。」我說。
「那為什麼要來唱聖歌?」
「除了唱歌,沒有地方能容忍我尖叫。」
「也許妳可以在這裡找到信仰。」她溫柔的建議。
「我沒有信仰,」我冷笑。「誰也幫不了我,我也幫不了我自己。」
「信仰能讓妳堅定。」
我對她的無知微笑。「不,信仰不能幫助我堅定,恨,才能讓我屹立不搖。」
「妳該試試看。」
「如果,妳所說的上帝,能解救我於數學、英文補考危機,也許我會考慮。」
「我會替妳祈禱。」她說,無視於我的鄙夷,聲調婉轉。

我不知道自己恨什麼,但我確實是,厭惡這樣的自己。一無是處,就算下一秒鐘消失在這世界,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化。這是一個群眾的社會,團體的組成,是由個人凝聚分子…然而,如果當我這樣一個分子消失,而社會依舊,那,代表什麼?很簡單,代表我無足輕重。多餘。我厭惡這樣一個多餘的自己,存在。當我用惡毒的眼神看別人,更多時候,我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我想我是冰塊,那種冰點溫度的凝結,而這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爐灶,每個人都是灶裡熾熱的煤炭,將我緊緊包圍,炙火狂燒。沒有人聽見我在哭。一顆冰塊的眼淚,很快地就被蒸發了。只有拔高嗓音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個體」,所以我用盡力氣,唱淒絕的聖歌、唱悲傷的聖歌…莊嚴的彌撒中,我為自己的融化哭泣。葉虹也許明白,我們是如此和諧的搭檔,她的溫柔旋律,總能追著我的聲音向上飄…飄…飄…在化成煙塵之前。

詩班的服裝,是很特別的。
我一直喜歡那白色的袍子、淺淺的,如同水漾波紋的藍腰帶;而獨唱披著明黃色的肩繡,和指揮站在眾人之前,聚光燈落在我的髮梢,我的一舉一動,備受注目。詩班是特殊的角色,深受喜愛,遠近的教堂和教友喜慶,都希望能邀請我們去表演。我,和葉虹的距離一下子拉近,許多假日,我們都得特別練習。

「門面啊。」老師說。「妳們兩個是門面。」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就是意謂著,我還有利用價值。然而詩班外的我,只能被視做一顆泡水了的爛豆子,換上美麗服裝,我又是什麼?
「想像妳們是天使,」指導老師一再說。「每個音符都是喜悅。」
葉虹輕輕的笑了,我想她喜歡「天使」這個字眼。「我很喜歡天使,那是很可愛
的…」她甜甜的說。「是幸福和希望的集合體。」
「妳確定這世上有這種東西?」我疑惑。「妳碰過?」
單獨練習時,我們常常偷懶閒聊。
「沒有。」
「沒接觸過的東西,怎能陳述事實?」我質疑。
她答的很妙。「非要把手放進油鍋,才知道那是熱的嗎?」
「……」
「希望妳相信這世界上的確有美好的存在,而不是質疑。」
「我不需要妳傳教哦。我的人生,我很清楚。」我強烈拒絕。
「那麼,希望妳的人生美好。」
「很可惜,已經爛光了。」我微笑。「我只是一顆爛豆子。」
「也許會開花吧。」她說。
「別傻了。」
「說不定,有一天會呢…」

我和葉虹的不同,在於我的眼睛,只能看到黑暗,而她觸目所及,世界都是完美,她相信奇蹟,而我只希望早些毀滅。我們就像美女與野獸一樣,性格天南地北,卻又相處得極好。我想也許是因為她對我夠溫柔,而我也對她這樣的女孩子,夠好奇的緣故。除了她之外,我討厭與其他人接觸。任何人都一樣。我需要很寬廣的空間,自由發展,然而這爐灶太小,任不得我妄想。

「那就跳出去吧,如果妳想。」她說。
「出去以後是怎樣的世界呢?」我猶豫,面對陌生,我感覺恐懼。
「去找適合妳的泥土,去發芽吧。」她勸我。「害怕什麼,留在這裡妳永遠不可能真正發光。」
「我也許還沒發光前,就進了垃圾桶。」
「那也無所謂,妳去吧…我會為妳祈禱。」

然而我沒有跳脫那世界,在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逐漸被同化了。這,不能說是不可惜的事。只是,「選擇」就是這樣兩面性的問答題,我沒有反悔的餘地。至於葉虹,她的人生,有著和我截然不同的選擇。現在想想,在某些方面,其實我們是很相似的,相似的孤獨。我們都是被其他人視為「爛豆子」的存在,只是她的豆子外殼,鍍上一層閃亮的黃金。

「所以,不要羨慕我。」她好幾次說。「我的才藝,只是護身符。」
「少來。」
「真的…我…」她比著自己的胸口。「這裡有缺陷,有填不滿的東西。」
「是什麼?」我問。
「是愛。我很需要愛…」

愛,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十幾歲的我從來不在嘴上掛這個字眼,有點曖昧,更多羞慚,那是個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字。我驚訝於葉虹的坦白,她的確是很天真,面對陌生人,直言不諱的說愛,把所有的信賴都釋放出來。

「妳呢,妳缺什麼?」
「我…嗯…讓我想想吧…」我,忙不迭地逃開了。也許我需要的只是勇氣而已,面對現實的勇氣、反抗的勇氣、掙扎和拋開束縛的勇氣…我也需要愛。因為我不愛自己。
如果可能,我需要一個人來愛我,很愛很愛,補足我討厭自己的那部分。只是那個時
候我實在太年輕了,沒有人告訴我,愛是不能拿來協調恨,就像是過鹹的食物,加糖
並不能中和味道。後來我也才知道,真正束縛一切的,並不是外在的那層框、枷鎖、他人的眼光和評價、這社會給予我的身分地位名字…而是自己的心。這個道理,我到幾年後才了解,在做了許多錯、四處撞得頭破血流之後才真正明白。

「妳的家,看起來不錯啊,」幾次,我試探性的追問。「父母不愛妳嗎?」我預期聽到一個非常片面的回答;是的,父母不愛我,他們只供給金錢,我有經濟上的滿足,卻缺乏愛…等等之類的,那種在未成年犯罪者口中的理由。
「我父母愛我,但是那還不夠。」她說。「我需要更多更多愛,這樣我才能感覺到被重視的安全,如果可能,希望有個人、有一份愛是完全屬於我,只是我的、不是別人的…那樣我才會覺得幸福。」
「?」我對她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她只是笑笑,不再說別的。

觀念上我們顯然相同;我很清楚,自己在被愛上面得到的機會多微小,所以乾脆排拒它,愛算什麼,我需要權力、讚美、更多更多的東西…在別人眼中,我必須要是最重要的。我害怕被拋棄的感覺。被團體和週遭的人遺棄。這樣的恐懼逐漸膨脹,到了最後,我決定把自己孤立起來,於是,不再有人能夠傷害我,我是安全、自由、獨立的。物極必反。葉虹害怕的東西也許沒有我這麼強烈,她需要愛,很多很多的愛,情願溺死也不放手;外在的世界沒有人捨得傷害她,但她的不安,卻是與日俱增。

音樂是最容易洩漏感情的缺口。我從不知道聖歌裡那拗口的外文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當我發聲、換氣…讓旋律在身體裡流動時,心就會強烈地痛起來,像是被利器貫穿一般,越是痛苦,聲音越美、越亮、越清澈…。聲音是血。葉虹也是相同的,她的手指像是在觸摸我眼淚的開口,我們是最好的搭檔,獨唱美聲配上乾淨清麗的鋼琴…
共鳴。唱歌的時候,我是樂器,我的感情振動。那時候的我,最誠實。我常常在聲音
到達頂點迴轉的片刻,看看和諧的伴奏。真正相知朋友的基礎,就在那個時候奠定吧。我想。

「妳知道剛剛自己在唱什麼嗎?」有次彌撒散場,她在收拾琴譜時問我。
我拉扯衣袍,聳聳肩。「那不重要吧。」
「不知道自己唱什麼,怎麼能唱出感情呢?」
「因為我有最好的伴奏啊。」我捧她。「妳的琴,是我的指揮。」
「我喜歡妳唱聖誕歌。」她笑笑「中文的那首…」
「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妳是說這首?」
「不,是二部合唱的『聖善夜』。」
「啊聖善夜,眾星照耀其光明,今夜良辰,親愛救主降生?」我哼了兩句,把所有行頭扔進手提袋。
她微笑。「對,就是這首。」
「怎麼會喜歡這首歌?」我不勝疑惑。「我比較喜歡唱另外一首,神的國度降臨,萬世和平…這首比較莊嚴。」
「個人喜好不同。」她對我搖搖頭。「希望明年妳唱聖善夜的時候,我還是妳的伴奏。」
「如果不是妳伴奏,我就不開腔了。」我做出臭屁的跩樣。「老師求我也不唱。」
「為什麼?」
「在最好的伴奏前面,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的。」對於我的奉承,葉虹只是安靜害羞的笑,她很少生氣,表情總是盈盈的,一切都順從,從不大聲說話。我們南征北討,去各個學校、教會唱聖歌。那是最快樂的時候。

成績於我如浮雲,每次「趕場」回來,我累得倒頭就睡,什麼叫做小考、大考、抽考、檢驗考…我是一概不管的;要不是我仗勢著這張嗓子,幾次考試,老師早把我拿
去生吞活剝,斬首示眾了。葉虹的成績仍然漂亮,她的分數就跟她的人一樣,是甜的。看在我的眼裡,多少有點忌妒吧。但是人各有志,我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麼,卻也不喜歡因為數字上的差異分別彼此。我們繼續作朋友。

然而,在高三的聖誕節前,因為堅持不信教的緣故,我退出詩班。
「這是歧視、小心眼、宗教戰爭…」我咒罵著指導老師的迂腐觀點,把獨唱的肩繡拋在團練教室裡,從此脫離那神仙一般的自由世界。從光鮮亮麗的獨唱,一瞬間回歸現實,而現實中的我,只是個可憐兮兮的高三聯考生。而詩班的交替是快速的,那年聖誕彌撒上,新的獨唱站在我熟悉的位置上,唱聖善夜,她的聲音如同我一般的好、也是漂亮、也是清澈、也是感情充沛…台下的老師學生,不由得在她的美聲中落淚。這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人,換了,時間,過了。就不一樣了。

凌晨的彌撒上,我哭。哭的不是感動,而是害怕。這世界就像是浪淘一樣,一波一波打過來,我先是站在前頭,後來就不見了。消失之後,卻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存在的事實。散會之後,我們各自回宿舍;聖誕夜的晚上,是一年中最自由的時候,嚴格的校規、宿舍條約都不存在,我們帶著不住宿的同學進房間玩、學校請吃蛋糕點心…一整夜不關燈,大家笑鬧。葉虹也來串門子。「嘿,妳,原來住這裡。」
「對啊。」我收拾床上的衣服。「隨便坐吧。」
她看著我。「喂,剛剛彌撒上,妳為什麼哭?」
「咦,妳怎麼知道?」我大驚。
「我坐妳後面啊,一清二楚。」
「騙人,妳不是伴奏嗎?」
她想笑得奸詐,看起來卻仍然是溫柔的。「最好的獨唱跑了,伴奏留著有什麼意思。」
「不會吧…」我喃喃自語。

「在最好的『前』獨唱面前,任何人都要黯然失色的」她學著我的口吻說。「現在,替我唱一次聖善夜吧,今天晚上的那個女高音,聲音跟鴨子一樣。」
「……」
「然後,繼續作朋友吧。」她說。「在我心裡,只有一個獨唱喲。」

友誼逐漸的堅固。在那之前,「朋友」是令人畏懼的東西,如果可能,我不想結交什麼朋友,女孩子的友誼就是小圈圈,排斥莫名其妙的外眾,把自己包裹在小圈圈裡,聊著膚淺的話題。私立高中女校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白淨淨的上衣、水藍色裙子、潔淨的馬尾…那是最接近天堂的惡夢,每個人都依隨塑造,變成「天使」的模樣,然後竊竊私語著割刀子的辛辣。發現事實之後我就逃開了,我想我還沒長大,真正的成人是能夠面不改色地接受嚴苛現實的一切。我把耳朵封起來、眼睛矇住,以為這樣就能拒絕她們喋喋不休的聲音、嫌惡的眼光…和我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憐憫。只是有些時候,當你越想逃走,就越逃不掉。麻木是遲早的事情。後來我知道,對其他人而言,我才是最辛辣的存在。似乎總是這樣的,不說話的人,總讓人覺得有敵意。而我不知道怎麼說話。我是顆爛豆子,泡在腐水中流淚,卻沒人看見;眾人恥笑我的不安,她們更不安、我也不安,糟糕的是,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猜疑、怨對、冷淡疏離和細細瑣瑣,私底下的刀光劍影紛飛。日子持續,莫名其妙的,我就畢業了。能畢業真是場笑話!我想是法外開恩或者是湊巧…總之,我就畢業了。

已經不記得畢業典禮上的一切,葉虹沒來,我和一堆吵雜的人聲坐在台下,很無聊、很沒目標;鄰座說著要上瑞士好還是英國?我想著能不能考上大學?別無選擇了,已經。當然,那年夏天的考季結束後,我進了補習班,在南陽街外頭,一層十樓的大廈,坐在教室裡,四面無窗,一點空隙都沒有的世界。第一次想要學飛。想像著十樓外高空的風是怎樣冷洌的吹?想像著沒有聲音的雲層裡,把英文數學講義撕成碎片,灑下來,化作雪,落在寂寞的台北。分數決定人生,考不上就是垃圾。

好多年後的今天,我還能清楚回憶起把鈔票放在補習班出納小姐手上的感覺,很悲壯的把自尊屈服在這個制度下。
「我的班導說,我們都是社會金字塔下面的墊腳石,其他人踩著我的腦袋往上爬…」我和葉虹通電話,嘮叨的訴說著。「聽起來好傷心…」
她安慰我。「忍一忍吧!」
「這個世界不公平!」我哭起來。「我只想要有個學校…」哭過好多次,眼淚落下又乾、乾了又落下…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些什麼?我要的不是這個!想尖叫,大聲喊出來,卻又不敢。
「忍一忍啊…」她總是這樣說,無能為力的溫柔。葉虹是不用忍耐的,她順利考上大學,雖不算頂尖,也是一間國立;我的父母總用譴責的眼光,提醒我和她的差距,我害怕他們提起葉虹,她的小小成就是我人生莫大壓力。

「給我一個地方,讓我休息吧!不要再逼我了!」好幾次夢裡驚悸的看見自己被排拒在大學的校門外,醒來時全身發抖。他們說,我是脆弱的人。也許是的,我的確脆弱,卻又要佯裝堅強,夜裡不安,出得門來還是微笑應人,自信滿滿。是這樣的虛偽,所以受苦。所以不說委屈。苦水只能跟唯一的朋友相訴,夜裡她聽我哭、替我擔心,我最慌亂的時候曾不下數次揚言要死給大家看。
「這樣他們就知道錯了。」我笨拙。
「妳別傻!」她大喊。
「我完了,走不過這個關卡了,知道嗎?這條路太長遠,走不完了…好多事還沒做、好多人還沒碰到就要死在這裡了!」
「撐一下,拜託!」
「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讓我走完它呢?我真的笨到沒有未來?」
「未來不是看考大學的!」
「可是我走不過這關就沒有未來了啊!」我痛哭流涕。「當初為什麼老師會說我有天才呢?為什麼說我可以走中文呢?要是在考高中時讀五專去,現在就不會這樣痛苦了!」這樣哭著、埋怨著、心煩著的讀書,夏風吹過冬寒,一年又過去了。那年夏天,我考上吊車尾的學校。如願以償的,在荒涼的山中,一所小小的學校裡,唸起了中文系。終於能盡興讀自己愛的書、能享受空閒…終於能喘氣。

「我翻遍圖書館,」興高采烈的,「老天,好多書,好多好多舊書!」
「太好了。」她還是簡潔的幾句話。「山上寂寞?」
「我什麼都不缺,我有書、有音樂、有風有雲有嘩啦啦的山澗流水。」
「不想念城市?」
「一點也不,這裡好安靜,閉上眼睛就是叢山峻嶺…我從沒這樣快樂過!」
她笑了。「謝謝上帝的指引,妳找到好地方。」
「這裡是佛教學校,」我提醒她。「妳的上帝管不到這兒來。」
「宗教無分別,有分別的是人心。」
「……」

我以為這樣就安全了,我以為。豁然開朗的輕鬆讓我把所有的防備都放了下來,那些謹慎和畏懼,被幸福沖淡,像是鬆弛的刺蝟,仰天把腹部曝曬在草原的陽光下。危險接近,渾然不覺。

傷害突如其來,一瞬間天地變色;最信任的朋友們都成了頂尖殺手,利刃插在胸口,連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那場意外讓我整個人都變了。從那天開始,我、才、真、正、學、會、長、大。終於懂得什麼叫做漠然、冷淡,終於曉得這個世界沒什麼東西是可以完全相信。再不說真話、再不微笑…有兩年多的時間,我沒真正笑過。心上的刀還在,每一步都是痛,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無法辨別,不停編織謊言縫補碎掉的玻璃,一片一片,自己撿起來,從她們鄙夷唾棄的眼光中拾起我的碎片。

「妳別相信我,」我坦白。「我已經變的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很痛啊!」她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要跟妳說什麼。」
「就隨便聊聊嘛…」
「妳最好不要靠近我,搞不好我會先捅妳一刀。」
「為什麼?」
「先傷妳,妳就沒力氣傷我。」我說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邏輯。
「我們是朋友吧?」
「呸!」我掛上電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我朋友。」越是膽小的人越要裝強悍,我完全拒絕聽其他的聲音。

最嚴重的一個月,我喪失聽覺,只能看別人的脣形辨別字句,然而卻不知道為什麼不說事實,反而戴起耳機,播放音樂,聲音強烈到讓身邊的人皺眉。豁出去了,不在乎。妳們繼續說吧,繼續侮蔑我吧,就這樣下去也就罷了,最糟糕不過如此,我不需要這些。沒有人敲我的門。門裡是無聲的世界,我不說話,用眼神過日子。不哭,一滴淚都沒有。是乾涸。入夜想像海水奔騰波濤的聲音,拍碎在岸上,起起伏伏,遠遠的、聽不盡的浪啊…在心底…淚水匯積成海,悲傷是風,寂寞是雨,痛的時候就唱歌吧,我的海洋湛藍,每一道波紋都是音符,在雨中聽見餘波蕩漾…。


葉媽媽帶著我,開著超速飛車奔馳在城市裡,我們採買、做菜、逛街、喝茶…每天到醫院探望葉虹。
「綿羊油好用。」我的行囊裡多了成打的罐裝綿羊油。
「毛衣便宜。」六、七件花花綠綠的毛衣、外套,裝箱運回台北。
「毛襪子也好。」黑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毛襪塞進行李箱。
「葉媽媽,我不吃羊肉。」我趕緊制止她的購買慾望。「可以了…」
「好幾年沒這樣買得盡興,」葉媽媽滿意的微笑。「看妳穿的這樣…妳媽都沒有幫妳添購衣服?」
「是我不愛買衣服。」我趕緊澄清事實。
「那不行,女孩子,打扮的漂亮才好。」
「我不漂亮。」
葉媽皺起眉。「妳媽到底在幹嘛?」很不客氣的。
「她忙著說服我打扮。」我招認。
「女孩子呢……」她不以為然的數落起來。
我只得苦笑。

葉媽媽是個堅持的女人,在她面前我沒有招架的氣力。只能在葉虹床邊,看得到她的脆弱。一個母親的脆弱。她總當葉虹是醒著的,雖然我知道她那睜大的眼睛毫無意識、雖然我們都知道除非奇蹟出現、除非老天開恩……然而這一切都是奢望。我已經學會不再對未來多作期盼、對已經蓋棺論定的事實,沉默的接受,無論它再殘酷、無論再令人傷痛……事實如此,誰也無法推翻。

葉虹的身體還在,她的心和靈魂也許已經離開。幾年的臥床生涯,原本纖細、娟秀的身材和臉龐都已經走了樣,這個臃腫、癡肥的身體、這雙空洞、迷惘的眼睛…都不是我所認識的朋友葉虹;我覺得陌生、覺得害怕,面對她,我看到太多不屬於一個「人」該有的絕望。

吃過飯,我幫忙收拾;廚房裡的阿嫂在洗碗,我們就削水果。
「這段時間,我們都在想,也許讓虹虹回台灣去休養會復原得快些。」葉媽媽似有意若無意的,對我說。「妳覺得怎樣?」
「回台灣?」
「熟悉的環境會讓虹虹覺得好一些,對吧?」葉媽不顧我的錯愕,滔滔不絕的說著。「我們可以帶著她到處走走啊,總比在這裡好…妳瞧,語言不通、食物也不對胃,過得有多難過?回台北還可以常常找些朋友來陪陪她,多跟虹虹說說話,她自然也好得快。」
「哎。」我艱難的發音,不知如何回答。
「台灣的醫生也比這裡好吧?」
「……」
「至少我們能夠溝通,對嗎?」
我吞吞口水。「是…是吧……我想是吧。」
「可是老頭子就說不要回去。」葉媽媽想到不高興的地方,整個眉頭都皺了起來。
「老頭子?」
「妳葉伯伯說,好不容易出了來,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欸……」
「他也不想想,他在澳洲過得舒服,我和虹虹可難過死了…」葉媽媽想起來忍不住肝火上升,她刻意的把聲量提高,往客廳的方向如箭般射去。「吃什麼喝什麼?隔壁三姑六婆聊起天來都像在吵架…住在這裡幹什麼?我們兩個老的,守著一個小的,成天往醫院跑,這醫院管起人來像入監獄……活該受氣,我上輩子欠誰來的?」
我尷尬不安。

葉伯默不吭聲的,坐在客廳的那一端,單人沙發中。沙發軟塌塌的墊子,厚厚密密的把他包了起來,乍然一看,葉伯的瘦小槁瘦,讓人吃驚。很多年前,他曾坐在我家的
雙人沙發上談笑風生,那時候的葉伯,有著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膛,是一間綜合醫院的院長。偶爾下班或是週末,攜家帶眷的來拜訪。酒檯上站立成排的水晶杯,老爸開了酒櫃,倆人選定一瓶名酒,啜著喝,酒色純厚、很香,我和和葉虹偷吃下酒的核果、偷喝杯中殘汁,總覺得這酒實在苦得很,偏偏大人都愛……。一點點酒,就醉人。清醒的時候總發現自己已經被抱上床睡了,有時候葉虹就睡在身邊,有時候他們早在我昏沉沉時打道回府。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小,年幼的甚至不了解,這些快樂回憶如此短暫。

爸爸的酒櫃早就不在了、他的白髮如雜草般生長、年紀越大、煩惱越多,退休之後恍然間又老了許多,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好像永遠也睡不夠,清醒的時候抱著電視,一台一台的轉著看。爸再沒那種叱吒風雲的豪氣,就像被狂流磨平、磨滑的小石子,每日最重要的莫過於三餐菜色和帶小狗散步之類的瑣事;他說話聲音小了、見到我們除了笑、還是笑。年紀寫在臉上、髮上,是染不去的顏色。我懷念小時候,懷念爸爸年輕時的意氣飛揚、呼喝眾人的威風神氣、懷念那黑色的轎車、懷念他吩咐司機送我們上學、懷念他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塞巧克力酥餅在我口袋……。他總是生氣我的成績不好。被罵過責罰之後,又想盡辦法逗我開心。爸老了、葉伯也是老了,而我已經長大,再不會為了一塊糖、一片脆餅快樂。童年短暫,像美聲的迴響。淡淡的就消失了顏色。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葉虹。她也許是回去了,到那個回憶去了。美麗的童年故事,也許讓她流連忘返,所以忘記回來的路。那些故事裡,不知道有沒有我的存在?我們曾經一起牽著手去探險、一起偷摘醫院的花兒、穿著澎澎的花裙子踩著泥巴玩、一起唱歌、偷吃外婆的蜜餞……。

她也許是回去了,到那個回憶裡去了。童年是無害的棉花糖,痛苦的時候,我們總恨不得能鑽回從前。我回不去的地方,她就這樣的捨下一切走了。我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要長大?為了什麼,人要來這世上走一遭?嚐到各種痛苦、失去太多,這樣轉個
圈,學會哭學會悲傷、學會忍耐學會失望、學著期待又學著不抱希望…拿數十年生命去苦過一回,然後揮揮手離開?這樣想著,眼睛鼻子酸澀,手裡的水果掉了下來,眼淚滑落。生命就是這樣過去的,在我們都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的時候,就沒有了;葉虹甚至還沒來得及跟我說一聲、好多故事我也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們得眼睜睜的看著她躺在病床上,一點一點的消失,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家人受苦。

長大後學著不要哭,爸爸說,哭泣是一種幼稚的行為,只有孩子要不到糖果才哭。隔了這麼多年,我甚至連哭的感覺都遺忘了。這個夜裡,哭的這樣厲害。浪潮拍打在我的胸口,告訴我,悲傷是怎樣的顏色。遺憾的音符如此美麗,是天籟化作的溫柔,靜默的夜裡我聽見璀璨的歌唱,漂流的旋律在逝去多年後又回到這個地方,訴說好多好多故事、快樂悲傷,一如往昔。哭泣是宣洩,眼淚,是安慰。

臨別的那天傍晚我再度回到醫院。病房看護已經熟悉我的臉,他對我愉快的微笑。
「你好。」我笨拙的問候。
他迅速的說了什麼,拍拍我的肩膀。我對他投以感激的微笑,雖然語言文字上有著絕大的障礙,但不減善意。

病房的窗戶微微開著,面對著院子的花叢,淡淡的香氣傳入,一陣一陣的鳥囀娉啼。
看護走開去,我找了張面窗的椅子坐下來。床上的葉虹沉重的呼吸,我看著她,這張臉似曾相識。
「我要回去了,」我輕聲。「妳多保重。」
風是這樣吹著的,從不停止。

人生的路上,我們選擇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行走,都是失去了很多很多、都是在困挫中掙扎。
「妳該堅持的,為什麼不呢?」太多抉擇的時機,太多兩面的絕對,選擇了一條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回頭是來不及了的,說放棄也是不允許的,我走的是這條路,已經不能回頭。
「有一次在外頭吃飯的時候碰到妳的他,帶著個女孩子,年紀很輕的樣子,非常輕浮;」我說。「他看到我,一臉的抱歉……妳知道吧,到最後,他和當初那個女孩子也沒什麼結果。」「我看到他,也只能笑笑而已。妳啊,就為了這樣的男孩子作傻事,為什麼呢?我當初實在不明白啊……現在我懂了,這種感覺只有失去之後才明白。」「講什麼大道理都是沒有用的,我現在才知道。」好長好長的嘆息。「葉虹,妳可惜的就在那個時候,沒有人拉妳一把…走過之後就不覺得那麼痛了,過去之後就能繼續微笑,人生就是這樣,偶爾會摔得很疼,站起來的時候流點淚,以後就會忘記了,痛過留個傷疤,回憶時還能滿足的笑。」「我選擇繼續走下去,妳選擇躲起來,沒有人能說我們兩個的決定,哪個才是正確的。我也失去了喜歡的他,到現在心上還是隱隱的痛。」想起來已經是好久遠,雖然那不過是一年多前的往事。「當初我以為走不下去了,怎麼眾人裡就屬我最倒楣,作什麼都不好、怎樣都熬不出頭來,就連愛一個人,都得千辛萬苦…,我什麼都不好、都不出色,是不是這樣的女孩子就該什麼都沒有?是不是呢?」窗外送入溫暖的風。「我不躲起來的,葉虹,怎樣都是回不去了,我要繼續走下去試試看,這個世界這麼大,好多事情我還沒嘗試過,失去一個人也許很痛苦,但是我想以後總會碰見更合適的…我是這樣想的,妳覺得呢?」「在愛別人之前,我要先愛我自己,這是我這幾年發現的事實…妳知道嗎?我們是不能要求別人愛我們最多、愛自己最少的,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連自己都不喜歡,又哪有力氣去愛別人呢?」我回想高中時代的對話,忍不住笑起來。「我太幼稚了,一直以來,需要愛又不敢說,只得把自己包裹起來,用其他的東西來填充我的需要…人為什麼會這樣的不誠實呢?」

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人、其他的感情,都附加
在一個變幻莫測的基礎上,這基礎隨時都會崩毀,眼前看到的幸福都很虛幻。
「沒有什麼東西是長久的,我學習心存感激的擁有眼前的幸福,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去,」失去了也是值得的。「我要回台北去了,澳洲雖然很美、很乾淨,但是怎樣都不是我歸屬的地方,妳知道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人在外頭玩得累了,就會
想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我想回家了……如果有一天妳也覺得玩累了、走乏了,就回來吧。……現在的妳在哪裡呢?無論在哪裡,那必定是一個安全溫暖的地方吧?是在我們的童年回憶裡嗎?…妳回憶裡的我,又是個什麼樣子呢?」長久的沉默,葉虹的呼吸聲渾濁仍舊,窗口的陽光曬進病房,在白色的地板上畫出方格的窗形。我安靜地看著這扇窗。

這窗外的世界是我走得到的地方,而窗內的世界則是葉虹的領地,我偶然的走進她的圈框,卻不能長久停留此地。時間到了,我就得離開。慢慢的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這人生有太多我還不了解就發生了的事,人有時候面對無常、面對霎然而生的巨變,除了淚眼相對外,也只能微笑。我把唇角勾出一道彎轉的弧度。睜開眼看,窗玻璃上隱約反映著我的淡淡笑容。

出了病房,葉媽媽正在大廳等著。她很專心地看著牆上的壁畫,那穿著薄紗的天使,在午後陽光的韻色下,顯得格外近人,她的神色溫柔、一雙眼睛凝視著大廳裡來往的眾人,交握的雙手在向上天祈禱。我站在角落,悄悄的看著葉媽媽,心裡有一絲說不出的迷惘。這份迷茫從何而起?我不知道,也不能用言語明說;怔怔佇立,想著許多雜亂的思緒,那些來不及說再見就結束的故事、那些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的人、在漠然無聲中消失蹤影的愛……永遠陪在你身邊,卻從無所覺的信賴和情感。

過去的種種回憶,眼下盡為塵埃。時間沉澱,靜靜想著大地的創傷。葉媽媽慢慢轉醒過來,站起身來對我招手。我們往停車場方向離開。車行出療養所,日頭將落,濛濛
的一片山色灑在深林郁草之間,森森高牆竟也顯得如此憂傷。我靜默的說不出話來。

回程的路上,車速似乎慢得永遠也走不完一般,一座高樓掠過一座高樓、一片草地掠過一片草地……風這樣溫柔,夏日的澳洲,傍晚夕陽如此寂寥。寂寞的是我,還是這塊土地?一路無語,我在機場前下車。葉媽媽陪著我,取票、送行李、直到出境口。
我可以感覺到她在身後,亦不亦趨的跟著,不發一言,靜靜看著我的每個動作。她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想著正躺在床上,一年多來除了目光游移外,一無所覺得女兒?
站在她的眼前,我覺得罪惡。我是活著的,而她的女兒已經無所挽救?她看我的眼神充滿期盼,然而沒有人能給她一句踏實的回答。

「葉媽媽,我要走了。」竊竊的,我說。側過頭去,葉媽媽大花艷麗的衣裳還是那樣光彩奪目,她的香水也依舊刺得我喘不過氣來。然而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我說不出來的東西,已經在這短暫的停留中,改變了。
「我要走了。」我慢慢的重複自己的話。
她點點頭,微微的、很輕很輕,彷彿那雙肩膀上支撐太沉重的東西,隨時會崩落。
「妳多保重,葉伯也是。」我終於能明白成人的世界,為什麼有那麼多客套和虛偽的言詞,都是不著邊際的、敷衍的安慰,因為說不出口、說不出心底的感受,所以我們說謊、說敷衍的字句。
「妳也是。」她再次點頭。

我把機票和出境證明交給管理人員。身後排了一列長長的隊伍,有的人正在話別、有的人正高聲談笑、也有的人珍惜這最後的相處片刻,擁抱、親吻、淚流不止。不知道這些人都會出發往哪裡?不知道他們以後,是不是還會回到這個地方?
驗收人員們對我親切微笑。「Goodbye!」
「Goodbye。」我小聲的說再見。

通過層層關卡,再回首的時候,大廳裡已經不見葉媽媽的身影。她走了。提著我的隨身背包向外看,極目力之所及,這大廳裡來來往往都是過客、都是暫時停留,下一分鐘就要前往他地的行者。而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每個人都顯得那樣飄蕩,從這一邊往另一邊、這一站往那一站,誰也不知道下次會在哪裡相遇、哪裡是真正歸屬的地方。我想起療養院大廳裡的畫像,那美麗的天使、赤足的腳踝站在草原的風中,輕輕舞著什麼。我想起高中時代的聖母像,那低垂的眼簾下,是對這個世界太多無可彌補錯誤的憐憫。那些最美的聖歌,都唱著悲哀的旋律。每一個音符都滴著血。都是說不出口的希望。

我發怔的思索,在這些種種之中,找不出自己的定位,我,算什麼呢?身旁來來往往的旅客形成波潮,帶著我的腳步不止的移動著自己的方向,這就是人生吧,人生就是一直一直的向前走,走到什麼時候會碰到盡頭?誰也不曉得。我們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期望這個方向的盡頭有出口,有的人走到了自己的出口、有的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方向就被淹沒……。每個人都在找、都在漂流、都在追尋自己的那個夢,是因為這樣的希望所以我們不停下腳步,為了這樣微薄的追逐、為了這些期望的寄託,所以等待。葉媽媽在等待她的夢,誰也不能說她錯了、誰也不能說,她的希冀沒有實現的可能;葉虹也許會醒的,也許有一天,當她找到自己方向的時候,就會醒來了,她也許正在和我交錯而過的這股人群中,我們看不見彼此,但並不表示她已經離去。她還再找著自己的路。而我現在從這組人群中、跳往另外一組人群,我的人離開,心還在。
我們都在追尋著自己的那個出口,每個方向都不同。也許我會在下一個站台看見她,她正往更遠的方向離開。這樣想來,就不傷心。
「葉虹,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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