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之野物語

作者:kid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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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之野物語,是我在今年初所開始的構想和創作,並曾於先前連載了一小部份。故事的主旨,主要是講述一個孤兒的成長故事;然而,有別於以往孤兒給人的刻板印象,我希望藉由這篇故事,能夠提供大家不同的視野和思索的角度。

謝謝一些識與不識的朋友們,不斷的給我鼓勵,發伊妹兒來催稿,讓我又萌起了寫作的念頭。再次謝謝大家,並請指教。

最後且容我提醒一下,著作本身是無可取代的,創作的過程往往是漫長的;所以本篇小說,請各位朋友們注意一下,非經許可請勿以任何形式轉載謝謝合作!  Kidking 07/15/1999  Taipei AM 01:01 

春華秋月。

對東京這個世界性的都市而言,四季的節奏總是在晴雨間匆匆遞嬗,無聲。

在日比谷線和都營淺草線交會的人形町,是個離日本橋很近的地方,交通便利,藉由四通八達的地下鐵,每天總要吐納著成千上萬通勤的人潮。

出了人形町站後,往右邊走一千五百公尺,拐個彎走到盡頭,再爬上一個小山坡,便可輕易看到一面高聳斑駁的土石牆,而在牆內則是一座看起來頗有歷史的莊園。如果夠細心的話,當可在牆邊爬滿綠色藤蔓的大門上,看到懸掛著一塊鐫刻「青之野孤兒院」字樣的門牌。

青之野,如果您看到這三個字,不知會作何感想?它,彷彿正揭櫫著在莊園的周圍,是一片青色的蒼勁山野。而活在這山野懷抱裡的子民,是否每個人,也都有著堅韌的生命力和不服輸的意志呢?

午後五點四十五分,正是下班和下課的尖峰時間。我也跟著人群,從沙丁魚般的車廂中擠了出來。走出了車站,信步走在大街上,四處張望。忽然在街角看到一個歪斜著的招牌,順著招牌所指示的方向走去,拐了彎走到盡頭,便看到了那幾十個石階橫在眼前,我想都沒想便緩緩的登著。

一邊行走,還不忘用手去撫摸左邊青綠色的山壁。我拾級而上,正要一步步邁向青之野;重遊舊地,感慨萬千,真的,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已經離開這個地方。

好久好久了。

在孤兒院門前五百公尺停下腳步,我心裡有點兒納悶。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名為「近鄉情怯」的潛意識,正在內心裡作祟?我在一旁的小涼亭歇腳,同時也靜靜看著四周的景物。

好多人,好多事,浮光掠影般忽地在眼前鮮活起來。嬉笑聲、哭泣聲,還有院裡的鈴聲,又重新在我耳畔徘徊遊走……昔日種種,栩栩如生。

往事歷歷,一下子湧上心頭,就像是打翻了畫家手中的顏料盤,頓時真不知道該如何拾掇整理起?

靜下心來,我站在亭中,往山腳處俯瞰。這個城鎮,其實風雲依舊,山川也仍然顯得如此的碧綠生氣;若非自己一身西裝打扮,臉上還多了幾道歲月斧鑿的痕跡,也許我真的會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常在此處嬉戲逗留,少不經事的、十六歲的。

孤兒。

思緒跌宕著,緊抿著唇,久久說不出話來。

雲靄不來,山風也不再,萬事都靜默了……

爸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沒有爸爸。

簡單的說,我是一個孤兒。

我在青之野十年了,時間過得好快,轉眼之間,我已經當了十年的孤兒了。十年前,我才五、六歲吧,原本過著單純快樂的日子;雖然,我家並沒有爸爸,但媽咪卻是我的一切。

誰曉得在我六歲生日的那一天,媽媽竟因為一場意外的車禍而撒手人寰,從此拋下我孤單一個在人世間飄零。

儘管那是我人生裡最大的悲劇,但在那之前,我並不孤單,因為我。

有一位慈祥和藹的媽媽。

儘管,才不過短短的六年時光。

「哲也。」

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原來是英吾,我在孤兒院裡最好的朋友。

「又在想你死去的媽媽了?」

聳了聳肩,我把雙手插進褲袋。「沒,沒的事。」

「嗯。」

「欸。你看,下雪了。」他指了指窗外。

「是啊,今年的雪好像下得特別早。」

話才說完,英吾就拉著我,準備往外跑。

「我們去把雪鏟一鏟吧!等一下小朋友們就要放學了。」

「英吾,」

「怎麼了?」

「別急,看樣子雪還要下很久。我們先去灑點鹽,理出條路來倒是。」

英吾走了過來,拍拍我肩膀,「還是你細心。」

我笑而不答,拎起裝滿粗鹽的鐵桶和掃把,便跟他走出去。

兩個人就在院前的通道上灑起鹽來,看那白皚皚的雪紛飛,交錯著白中帶點灰漬的粗鹽,我不禁暗自揣想:這就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假期了麼?

  冬天到了,各級學校紛紛開始放假,只剩下小學還在考試,或者這也是我學生時代的尾聲了。
  「哲也。」
  「嗯?」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是說,」

英吾突然說話有些彆扭,「大學……」

這兩個字,像是一枚炸彈,轟地在腦裡炸了開來。

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會有以後嗎?」我喃喃自語。

我仍兀自在鐵桶裡掏著鹽,一把一把的往天空撒去。

「英吾,你也知道院裡這幾年的經費來源特別拮据。要不是有幾位長年贊助人經年累月的捐錢支助,我們根本連中學都沒辦法唸完呢……」

他突然放掉手中的掃把,「這我曉得,只是隨口問問。」

過了幾秒鐘,英吾又接著說。

「我是沒關係啦,反正如果不能再唸高校跟大學,等過完年我就去找個工作做做。可是,哲也你跟我不同。」

我笑著捶他一拳,「哪裡不同?你能去找工作養活自己跟院裡的弟弟妹妹,難道我就不行?」

「咱們從小玩到大,我們不都是最好的兄弟?」

「欸,哲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每個人,對青之野都有責任的。只是你的悟性最好,也是院裡功課最好的一位。如果你跟我一樣,也去找工作掙錢,那不是埋沒了你的才華?」

「你不是跟我說過,以後想唸法政大學?」

我苦笑了一聲,「好吧!就算你說得對;可是,英吾你告訴我,現在院裡的開銷那麼大,我唸高校的學費打哪裡來?如果說連高校都唸不起,那又何來大學之說?」

他被我逼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戚然。我緩緩的抬起頭來,仰望那無邊的天際。

雪一片一片飄落,彷彿也慢慢掩沒了我的希望。

「好了啦,英吾你也別傷心。」

「反正,船到橋頭……」我欲言又止。

「自然直!」他得意的接著我的話。

有些尷尬吧,「哈,怎麼我的口頭禪也被你學去了?」

只看到英吾搓著手,不斷的呵著氣。一邊呵氣,還不忘笑著揶揄我,「聽久了,就算我是小山,呵,我也會講啊。」

我皺了一下眉頭。

小山也是青之野的院童,今年九歲了,聽說他出生的時候因為缺氧,所以發育不健全,時間一久就被爸媽送到院裡,他剛來的時候,似乎就有一些弱智的跡象。到現在,還是只有牙牙學語的程度。

「你聽,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唸的標不標準?」

我楞了一下,好久……好久沒講中文了。我,忽然想到媽媽。

小時候,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從我識字的那一天開始,媽媽就訓練我說中文、寫中文,有的時候,甚至比教我用自己的日語還要多。只要我說得不好,她就難過得猛掉淚;日子久了,為了讓媽媽開心,我努力學中文,在唸小學之前,我的中文甚至講得比日文還要好。

只是,我不曉得,為何媽媽一直要我學中文。六歲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十年仍然想不透。莫非家裡跟中國有些淵源?還是說,我那未曾謀面的爸爸,是說中文的?

其實,英吾也知道的,我最怕女生哭,在孤兒院裡只要弟弟妹妹們大哭,我總是躲得遠遠的。其實,不是我沒有同情心啊!只是從小開始,只要我不讀中文的時候,媽媽就會難過的哭了起來;提到爸爸二字時,她也哭,總是一個人關在房裡老半天。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媽媽,我不可以讓她傷心,我要作個乖小孩。

媽媽出車禍那天,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的我才六歲左右吧,已經在唸小學一年級了,正處於有點懵懂的年紀。

當鄰居的川島大伯從學校把我接到醫院去的時候,媽媽已經奄奄一息了。她看到我,激動得又哭又笑的,我看了好難過。媽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要我努力用功,以後長大作個有用的人;同時,還囑咐我時時刻刻不可以忘記中文,無論在任何困苦的環境裡,都要把中文學好。

在媽媽閉上眼之前瞬間,她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張大雙眼,喃喃自語,嚶嚶的在我耳畔叮囑。只可惜那時候我實在是太小了,她彷彿說了幾句中文,可惜我聽不真切,只記得她的口型。正想問個清楚,她的眼光忽然望向窗外,看起來一陣空惶,好嚇人的模樣。她試著提上一口氣,誰知道命運這麼捉弄人,才不過幾秒的功夫,一大口的鮮血就從媽媽的嘴裡噎了出來……

  媽媽!媽媽!

「哲也,你還好吧?」

我緊咬著嘴唇,說不出半句話。我的臉色,一定不好。

媽,我沒讓您失望。這些年,我利用打工的機會,努力掙錢,買了中文的書跟教材自修;現在,我除了可以講一口標準的京片子,還能夠寫出一手漂亮的書道。在中學裡,也總是考前兩名。媽,您說,我是不是一個乖小孩?在天上的您,可曾看到您兒子的努力模樣?

沒注意到英吾走了過來,他拍了拍我肩膀說:「哲也,你又想到了往事是嗎?不要難過了。」

輕輕的點著頭,然後,緩緩的彎著嘴角,掬起一抹笑意。

「嗯!呵呵。」不許哭!

「對嘛,笑一笑多好啊,你跟我雖然同在孤兒院裡,但起碼你曾經有個好媽呀,也有自己的姓氏,哪像我!」

院裡很多弟弟妹妹,是自出生就被雙親遺棄,然後輾轉被送到這裡。所以,他們不但沒有自己的名字,往往連個姓氏也沒有。如此說來,我還算是幸運的,至少我擁有六年美好的歲月。

院長總是親自給每個小孩命名,像他老人家總是說英吾看起來五官俊朗,英氣十足,希望他日後能夠成為國家英材。而當院長看到襁褓中的小山時,他又衷心的期許小山能夠像莊園周圍的青山綠水一樣,不管成長的過程中是多麼的險惡,永遠都能夠作個勇敢、堅強的人。

院長,他實在是位了不起的長者。

「哼,連我爸跟我媽長得是方的還圓的,都不知道!十幾年過去了,我看我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囉。算了,不知道也好啦!這種無情無義的父母……去他的!」

「英吾。沒關係,至少你還有我這兄弟呀。」我搭著他的背,反倒是安慰他起來了。

這話,自己曉得的,不全然是安慰英吾來著。剛進孤兒院的時候,英吾已經在院裡待了五、六個年頭,在這幾十個院童裡,要不是他接納我,陪我玩、陪我渡過那淒慘的童年;也許今日的我,會更加的封閉與孤僻,或者變成一個怪小孩也說不定。

孤兒的心事,若非親歷其境,局外人能夠理解麼?我很懷疑。電視上所提到有關孤兒的一面,就是全部了嘛?

雖然彼此都是孤兒的身分,但如果說英吾他是我兄弟,其實一點兒也不為過。我想,就算是天上的媽媽知道,她一定也會為我交到這樣一位好友而高興。

「對對對,哈哈。」

「現在對我來說。沒有爸媽好像也不打緊,可是如果沒有哲也你哇,那我可慘了!誰來幫我準備功課啊,又有誰陪我來打掃跟遊戲呢?」

我被英吾逗得哈哈大笑,「耶?說得也是喔!」我作勢在他胸前揍了一拳,軟軟的。

說完,兩個人笑著倒臥在雪堆裡打滾。

一時興起,跟英吾在雪堆裡打起雪仗,忘了時間。

忽然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咳。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原來是院長回來了,他是一位很有愛心的老人家。聽說二十年前,他原本是位大學教授,後來不知為了什麼,提早辦理退休,利用退休金就在人形町創辦了青之野。

「沒啦,雪越下越大,我們剛剛在打掃啊。」英吾搶著答。

我笑著應和,有點兒心虛。

「這麼開心啊,哲也?」

「吃過晚飯以後,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是。」

目送著院長離開,我跟英吾兩人相覷無語。

心頭陡地一震,彷彿有什麼事就要發生……

冬天來了以後,大地便蕭瑟起來。才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原本還在頭頂的太陽,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能隱隱看到西邊泛著一抹輝光,不覺已是傍晚時分。

我和英吾已經在院前理出一條通道來,等一下小朋友們回來,就不會滑倒了。正如此想著,突然一陣童稚的聲音傳入耳中:

「英哥、哥,抱抱!」原來是小山回來了。

看著英吾一把抱起了小山,兩個人笑嘻嘻的樣子真可愛。原本有些緊繃的心情,不知不覺就放鬆了。每每看到小山,我總有許多的感觸,再想到他今天能夠和一般的小孩一齊上學受教育,這之間的折衝奔波,固然是不足為外人道,但是對於院長他老人家的愛心與執著,我總是敬佩不已。

要不是他堅持要讓小山也上學唸書,接受與一般同齡小朋友一樣的教育,小山也許永遠只能躲在漆黑的角落裡,終生鬱鬱。我們又怎麼能聽到這麼粲然的笑聲呢?

大概是在青之野待久了,時時刻刻被這個大環境捏塑蹂躪著,久而久之,便形俱了一種喚作「孤兒」的特質。記得小學帶了我三年的導師黑木小姐,她每次一看到我,總是憐愛的把我抱在懷裡,說我太早熟了,在我身上有一股抹不掉也揮之不去的憂愁。

 

然而,真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上了中學以後,已經將近兩年沒再見過黑木老師了。或者,在中學這三年裡,冥冥中又改變了我什麼?

「阿哲哥哥,我們也回來了!」聽聲音就知道是千美和恆之。

八歲的岳太嘟著小嘴,邊走邊嚷著:「哲也哥哥,小山他走好快喔,都不等我們呢。」

「因為想念英哥哥的關係呀,小山說對不對?」只見英吾扮著鬼臉逗小山。

「對!」小山這一聲喊得特別響亮。

好像,也喊掉了一些陰霾。

院裡大一點的孩子,都知道這一年來,我們國家不景氣和院裡經濟來源緊縮的事,只有像小山、岳太、千美這幾個還在讀小學低年級的院童,完全被蒙在鼓裡。不叫小朋友緊張是對的,可是就院長和院裡幾位褓母阿姨、嬸嬸來說,他們雖然沒有漏了口風,但無比的憂愁卻都一點一滴的寫在臉上了。

院長額頭上的皺紋越來越多,阿姨們的笑聲也越來越少,面對這殘酷的事實,我跟英吾、川美這幾個年紀大的哥哥姊姊,當然是了然於心。可是,慢慢的,就像紙包不住火一樣,比較敏感的弟妹像恆之,他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是上週末的事吧?晚上十一點,所有的寢室熄燈以後,我一個人還在自修室裡點著小燈讀書。突然門呀地一聲被打開,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是誰呀?」

「恆之?」他悄悄的探了半個頭出來。

「哲哥哥。」羞澀的童聲,總會讓我想到自己六、七歲時的光景。

「來,來哥哥這裡。」還記得那時候,我輕輕的抱著他,就像是抱著自己的弟弟一樣。

拂著他那細嫩的髮絲,我柔聲問道。「小恆,告訴哥哥怎麼啦,是不是又作惡夢了?還是你尿床了。」

「哥哥,我沒有作惡夢。你看,我的小褲褲是乾的……」

他往褲襠比了比,我微微笑出聲來。

「耶,小恆好乖,」

「哥哥,」

「為什麼,以前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有水果吃,現在都沒有了?連牛奶也只有早上才有呢?」

「是不是我們不乖,院長生氣了?我們是不是要被送走?」

他的那句話,讓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其實。

要不是有一次我無意間偷聽到院長的電話,我也不會知道我們青之野已經快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若非這些年來,銀行裡還有些善心人士定期匯進來的捐款,縱然是青山綠水,終也會有萎糜枯竭的那一天。

「不會…不會的,小恆聽誰講的?」

後來又有一次,我跟英吾兩個人躲在會議室外,偷聽院長跟阿姨、嬸嬸她們開會的內容。聽院長說,如果真沒有辦法撐過這次的危機,就打算透過各種管道,把院裡的院童分送到國內各個孤兒院去。

死白著臉,我跟英吾兩人面面相覷。

「沒有水果跟牛奶沒有關係,阿哲哥哥你幫我跟院長伯伯說啦,我不想要跟院裡這麼多的哥哥、姊姊分開啦!我捨不得……」話還沒說完,他就嚎啕哭將起來。

我在心裡偷偷吶喊著,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英吾、川美、恆之、小山、千美、光一、和智、須比惠、謙次郎還有去年剛剛被送到院裡的勝華和志彥等等,他們,就像是我的兄弟姊妹呀!這麼多年朝夕相處下來,如此濃郁的手足感情,是分也分不開的啊!

勉強忍住眼眶裡衝動的淚水,我斂斂神色,「哥哥跟你保證,絕對不跟小恆分開,好不好?」

「好,我們打勾勾!阿哲哥哥最好了。」

「乖,不哭了。哥哥說故事給你聽哦!」

他手舞足蹈的,「我要聽桃太郎的故事。」

「從前從前,在日本有一對孤苦無依的老先生跟老太太,」

……

「哲也!別發呆了,快來幫忙呀,準備開飯了。」回過頭來,看到川美在向我招手。

川美大我一兩歲,也不過才十七歲左右吧。但是小小年紀卻嫻慧懂事,中學畢業後就留在院裡幫忙;對於小朋友們來說,她宛若是一個小媽媽似的,有時候她說的話甚至比院長還更令小朋友們心服呢。

「來,小惠幫忙把飯遞過去。」我就著大大的木桶打著飯,川美和英吾則忙著端菜和擺碗筷。

  「光一,要多吃一點喔,你這麼瘦,如果被弟弟比過去怎麼辦呢?」我捏了他鼻子一把,光一卻只是一個勁兒的笑,然後端了兩碗飯過去。

光一跟謙次郎,差了兩歲,是院裡唯一的兄弟檔,同時也是真的有血親關係的手足。聽說他們的雙親是在旅途中發生意外,不幸身亡;想來,倒和我的境遇有些雷同了。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誰會喜歡放著溫暖家庭不待,而來到孤兒院呢?這裡的每個小孩,想必背後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吧,也只有院長才知道關於每個人身世的事情。

「大家都洗好了手嗎?來,川美姊姊檢查看看!」

看著一雙雙小手揮動著,我忽然有點領悟。

「哲也,去請院長來吧。」

「嗯,好。」

為什麼院長在正值壯年時,甘願放棄大有可為的學術生涯,投身於創建青之野的志業,這十幾年來的奉獻與犧牲,一點一滴俱在眼前。我想,在今天之後,我將有更深一層的認知吧。

怕小朋友們捱不住餓,我加快腳步走到院長室前。

「院長,」我敲了敲門。

「大家都準備好了,請您一齊來吃晚飯。」我又補充了一句。

過了半晌,檜木製成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縫,院長走了出來;他推了推鼻上的眼鏡,緩緩的說道:「是哲也嗎?好,我馬上過去。」

「好!」

在餐廳裡,大家圍著圓形餐桌,靜靜的等著院長前來。每一個年紀較小的弟弟妹妹旁邊,都會坐著一個阿姨或是哥哥姊姊,以便就近照顧。

我們,就像一家人,而院長就像是身兼母職的父親。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緩緩響起,是院長。

「大家都到齊了嗎?」院長入了座,還不放心的問了聲。

「嗯,所有的院童都到了。」聽說千惠阿姨是院長的表妹,她也在我們院裡服務好幾年了。至少,我剛被送到這裡來的時候,就是她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好,那大家開動吧!」院長笑呵呵的說道。

好幾雙大手、小手揮動著,真是壯觀的景象呢。只是想到院長要我吃飽以後去找他,不曉得又有什麼事。跟我切身相關嗎?莫非是要跟我談升學的事?

還是……

每次一有心事,就會食不下嚥,想來今晚也不例外了;看著坐在我旁邊的恆之,興高采烈的捧著碗吃飯,我卻只是輕輕皺起眉頭。好不容易,草草把飯扒完,便趁著院長和川美、光一談話的空檔,一個人偷偷躲到廚房洗碗筷去。

舀著一盆水,讓水漫著碗沿而下,冰冷的感覺頓時狠狠穿過手臂,刺進骨裡。什麼叫刻骨銘心,這種感覺或者差可比擬吧?

倒了一點大豆粉,再用菜瓜布搓洗著碗筷;看著澄澈的泉水,慢慢變得混濁,不覺有些感傷。如果媽媽還在人間的話,她一定捨不得讓我在天寒地凍的初冬裡,用冰水洗著碗筷吧?

可是,孤兒求生的三大法則,便是獨立、獨立和獨立。這是大我好幾歲的廣良哥哥告訴我的,我一直牢記在心。聽說他當初也是在讀完中學以後,經過院長的介紹,到大阪一家電子工廠去打工。雖然跟他幾年不見了,但曾聽院長提起哥哥目前人在九州的丸菱株式會社工作,有份不錯的收入。

現在的他,想必可以完全獨立了。廣良哥哥是個好榜樣,我以後也要效法他努力不懈的精神!

獨立、獨立!等一下,乾脆跟院長稟明我想出去工作賺錢的意志好了。能賺多少是多少,至少不會給院裡再增加負擔。說不定,還可以存一點錢給弟弟妹妹們呢!

如果有錢,就可以買恆之想喝的牛奶、小山想要的玩具,還可以給千美買一條新裙子……

如果。

「哲也?」

突然聽到有人喚我,差點滑掉手中的碗。轉過頭去,遞了一個笑臉。其實,不用轉頭我也曉得是院長。

「飯怎麼吃這麼少?是不好吃?」院長關心的問道。

把碗筷放好,回過身去。正好看見他老人家斜立在我身後,從廚房門口照進來的微微燈光,不知不覺的把兩道影子慢慢疊在一起。

我搓搓手。「沒有啦,只是吃不下。」任何謊言,難逃院長的一雙眼睛。所以我並沒有打算低下頭,因為那叫欲蓋彌彰。

只是,靜靜站在院長的面前。

「沒事就好,」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然後接著說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讓你不痛快了?」

「沒有啦。」嘴角往上揚了十五度。

「沒就好,哲也,跟我來!我有事跟你談談。」

  跟院長一前一後走出廚房的時候,隱隱看到有道人影從旁邊的小花園閃過。院長似乎渾然未覺,我卻知道若非錯覺,那一定是英吾了。而他,必定是來偷聽院長跟我的談話吧;也只有他,才會這樣做。畢竟,院裡感情跟我最好、又最關心我的,非他莫屬了。
  穿過自修室,再繞過迴廊就是院長的辦公室了。他打開了日光燈,招呼我進去。院長坐定後,便拉了把椅子過來,並示意要我坐下。

「院長,我……」

我有一點猶疑,畢竟接下來所要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很可能會影響自己的未來。我真的甘心放棄讀高校的機會,去找工作嗎?

就像英吾說的那樣,我應該繼續讀書嗎?

不知道。

「畢業以後,我想去找工作做。」

話卻還是脫口而出。

院長驚訝的看著我,眼裡隱隱射出一道精光。

「你,不想再唸書了嗎?」

「我是想,可是……」

這叫我如何說得出口?

「哲也,你是不是怕再繼續升學,會給院裡帶來額外的負擔?」

我不敢回答,只是輕輕的點著頭。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八嘎。」

院長忽地勃然大怒,大力的拍擊著書桌。

著實嚇了我一大跳,馬上站了起來,頭低得快要掉到地上。我來青之野這麼久了,看過院長生氣的次數,幾乎可以數得出來了。院裡大大小小的院童們,都知道院長他是仁慈的長者。

我是哪裡做錯了,惹得他老人家如此的生氣?

「你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枉費!真是枉費了。」院長憤憤不平說道,鼻翼兩邊的皺紋更加深了。

「院長?」我囁嚅道。

「你知不知道前兩天英吾有來找過我?」

「找院長您?我不知道。英吾沒跟我提起呢!」

奇怪?他找院長做什麼?難道他也是要跟我說一樣的話嗎……

「你知道他來找我談些什麼嗎?」

我不知道,疑惑的看著院長。

「英吾說他不打算再升學了,但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繼續讀高校。」

「他還說……」

英吾……

原來,他真的什麼都跟院長說了啊?

「嗯,英吾還說要賺錢幫你出學費。你看你有這樣的兄弟,怎麼能夠說不讀就不讀呢?何況我們附近的天水高校也都說要收你了。」

「但是……」我欲言又止。

「你還是擔心院裡的開支問題,對不對?」

「不要擔心這個,這是大人的問題!你只要好好的把書讀好就可以了。」

院長臉上慢慢浮起一抹笑,看在我眼裡有點戚然,卻也有些複雜。

那樣的笑和迷離的眼神,是我不解的。

「可是……」

「不要再說了!你只要好好讀書就可以。」

院長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峻,我有點害怕,只敢點頭應和著,卻不知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什麼?

「是。」

不對。我若讀了高校,那英吾怎麼辦?難道他真的要去工作嗎。

「院長,」

「那英吾他?」

「什麼?喔,你在說他唸書的問題是嗎?」

「哲也你別想太多,他如果有心唸書,我自然會想辦法讓他繼續進修。」

 

聽到院長這樣說,我才鬆了一口氣。雖然英吾的功課比我差了點,但如果他用功的話,應該還是考得上高校的。

就怕他放棄了升學的念頭……

又跟院長談了幾句,便退出院長室,回到自修室看書。

「哥哥,你回來啦?」

除了每個月固定的面談時間,其實院長很少單獨找院童談話的,平常都是由阿姨們或是年紀稍長的大孩子們,負責與大家溝通的工作。

「院長伯伯有沒說什麼啊?大家都好緊張唷。」我曉得大家在緊張什麼,擔心我會捱罵。

「沒事啦!呵呵,謝謝你的關心。」

「對了,謙次郎在看什麼書呢?」一進門就看到他捧著本書猛讀,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沒說錯的話,他應該是院裡最愛讀書的其中一個。

其實。並非大家不喜歡讀書吧?而是身為孤兒的命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比讀書來得重要……糟糕,我又想起了英吾。

「哲哥哥,我在看長腿叔叔啊!」

嗯?長腿叔叔,Daddy-Long-Legs嗎。琴˙韋伯斯特的傳世鉅作?

我以前也看過的,在謙次郎的這個年紀。

「哲哥哥,」

「什麼事啊?謙次郎。」

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麼,但是看到他眼眸中隱隱發出異樣的光彩,我不自覺的靠近他,想要注意他說的每一句話。

「哥哥,你說會不會有人領養我們呢,就像書裡寫的一樣?」

他突然高舉著那本書,我只注意到……

封面上畫著的那女孩,笑得好自在。

她是幸福的吧?

「當然會呀!以後一定會有愛心的人領養你跟光一呢。你們兄弟倆最可愛了!」

為什麼?我明明很心虛,卻又講得這樣斬釘截鐵?難道說,我也曾經編織著如此的夢想。

「真的哦?」

「對呀。」還是心虛得很。

「哥哥,那有沒有人曾經想要領養你呢?」

差點笑出來,復又扳起面孔。「哥哥捨不得離開大家啊,所以……」

「所以就沒去?是不是?」七歲的謙次郎急切的問著。

我笑而不答,只是摸摸他的頭。

看著謙次郎身上穿著那件補釘的衣服,心裡有些感慨。如果記得沒錯的話,那衣服我好像也穿過。

呵呵,被領養?

哼,哪有這麼好的事呢?全日本這麼多沒有父母的孤兒啊,如果大家都被人領養了,那還有孤兒嗎?

什麼長腿叔叔,那不過是小說的情節罷了,一個遙遠的夢想。

當然,可能的話,我是希望弟弟妹妹們能夠被領養。這樣的話,他們就可以過著比較好的生活了,不但能夠有新衣服穿,也可以吃營養的東西跟好好的讀書吧。

這一夜,我竟浮躁的讀不下書,早早去睡。可是,躺在榻榻米上卻又翻來覆去,老闔不上眼。

長腿叔叔?

我未可知的生命中,也會有一個長腿叔叔嗎?

笑。

微笑,在生命的每一個轉彎裡,日子似乎就比較容易過下去!又是新的一天。忘記是如何甦醒的,但我確定我夢到媽咪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微微的曦光。雪融了,卻有著絲絲的涼意,不覺把棉被裹的更緊、更緊。

忽然聽到寢室的門呀地一聲輕輕響起,然後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縫中探了半個頭進來。寢室裡還是闇黑一片,十幾個男生擠在一張大榻榻米上頭。

「哲也?」

「哲也,你醒了沒?」

不用鬧鐘,我總是在第一道陽光照進院裡之前,便自動醒了過來。那或者可以解釋成「習慣」,但無論我多早起,總會有人比我還早。

  比如,川美姊。

「川美姊?」我躡聲穿過榻榻米,不想吵醒都還在睡夢中的弟弟們。

「什麼事?我們出去談吧。」

隨手披了件外套,然後把門輕扣著,便跟川美走了出去。

我們在寢室外頭的小石凳上坐了下來,「姊姊,有什麼事妳可以說了。」我笑著說。

「哲也,不好意思噢。這麼早把你挖起來,你昨晚在讀書是嗎,我看到自修室的燈亮著,是不是讀得很晚呢?」

「嗯,沒關係。反正我習慣早起,川美姊也知道的。」

我咳了一聲,眨著眼繼續說:「其實,昨晚我在跟謙次郎聊天啦!」我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

「喔。是這樣的,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吧?」

我想著,「明天?一月十五……」

「啊,對了,明天是成人節!」

「對,也是國定假日。」川美姊接著我的話。

「我們院裡今年有人年滿二十歲嗎?」我有點疑惑。

「不是啦,院長說因為是國定假日,因此……」

「院長說什麼?」

「明天會有一些我們孤兒院的贊助人來參觀喔!所以……」

「所以,我們要打掃環境,還要整理服裝儀容,對不對?」我很迅速的接了川美姊的話,眼中滿是笑意。

「嘿,哲也果然聰明!」川美姊姊笑得好甜!

如果沒有這些贊助人長久以來的資助,我們青之野的經濟狀況就會岌岌可危了。因此當贊助人來訪時,咱們當然得努力表現出乖巧的一面;而院裡的每一個角落,也要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樣才不會丟院長跟阿姨們的臉。

「好!這沒問題,回頭我會跟英吾討論一下,看怎麼分派大家來個大掃除。」

「嗯,那就麻煩你囉。對了,等下我要去採買食物,明天我們要吃壽喜燒唷!」

Sukiyaki?我好久沒吃了呢,上等牛肉的價格不斐,記得以前都是過年或過節才會有機會品嚐呢?

看起來,明天對我們院裡可是個重要的日子了。對,不可以讓院長失面子,我還是趕緊找英吾起來吧。雖然我們平常都有在打掃環境,每天也都有輪派值日生;可明天是個大日子呢,還是快點把院裡打掃乾淨才對。

回寢室把英吾叫醒之後,兩個人就先分配好打掃的區域;把比較繁重的工作先解決掉,剩下較為瑣碎的部分,等到小朋友們醒來之後,再請他們幫忙擦擦門窗之類的囉。

才不過一個上午的功夫,我就汗流浹背,反觀英吾,既不臉紅也不喘氣。他的身體要比我好多了,每天跑五圈操場果然有用。看來我也得多運動才行,光是唸書還不夠。

沒有強健的體魄,只會讀書,就不能談什麼未來發展吧?

忙了一天,終於把院內院外打掃得一塵不染。整個青之野,就像全面翻新似的。

時間過得很快,贊助人們到訪的日子終於來了。天才濛濛亮,我和川美姊等幾個大小孩,就一骨碌的起來忙著做最後的整理。

八點半。

阿姨們跟川美姊招呼所有的院童盥洗、吃早飯。

九點。

我們每個人都換上青之野的「制服」,看起來頗為整齊劃一,也顯得精神奕奕。不管是小朋友,或者是我和英吾等人,看起來都人模人樣的。當然,這些制服是不隨便穿出來亮相的,否則怎麼會穿了幾年,感覺還是如此的簇新。

九點半。

所有的院童魚貫走出寢室,在院長跟阿姨們的帶領下,分立在大門口兩側;手裡揚著小旗子,隨時等候著嘉賓們的到訪。

十點十五分。

幾輛黑頭車,遠遠的開了過來。

「等一下要大聲說歡迎光臨青之野唷!」川美姊像是看多了這種場面,不忘做了最後一次的提醒。

我瞟了站在對面的英吾一眼,兩個人不覺笑了出來。

「哲也……」旁邊的川美拉了我一下,只好把笑意壓在齒縫裡。

才一會兒功夫,那幾輛車已呼嘯而過,大家忙不迭的說著歡迎,手裡的小旗子揚著舞著,整個場面好不壯觀呢。

  只是我懷疑這些了無新意的陣仗,就怕贊助人們也看多了吧?

看著車子開進了難得打開的大門,進入了我們的孤兒院內,大家也都鬆了口氣。除了院長和幾位阿姨要作陪之外,我們這些院童在歡迎儀式之後,應該就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吧。

正準備慢慢走回自修室去看書,英吾突然打後面跑過來,一手搭著我的肩,另一手輕輕附在我耳畔。

「欸,要不要去偷聽院長跟那些贊助人的談話?」

我忽然停下腳步,義正辭嚴的說:「英吾,」

「去偷聽別人說話是不禮貌的……」

可是。可是,英吾只用了兩句話就打敗了我。

「我只是想拉著你去聽聽關於青之野的事,當然可能會牽扯到院裡的發展與存廢問題。」

「你想,這些贊助人不可能莫名其妙的跑來視察,他們來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好吧。」

一下了決定,我跟他就悄悄穿過自修室,再拐過餐廳,低著身子躲到會議室左側的窗戶下,偷偷傾聽院長他們的談話。

「……本院能有今日的一點規模,這些孩子能夠正常的成長,都要感謝各位贊助人的大力支持。」說話的是院長。

從微張的窗戶看進去,依稀覷見他老人家起身,給在座的所有人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青木院長太客氣了,快請坐。」聽到一位女士的聲音,我卻壓抑著想偷看的念頭;我想,能聽到他們說什麼就好了。

畢竟,那才是重點。

又聽了一會兒,都是院長在跟他們做簡報,而贊助人們也都說著場面話,彼此客套來客套去的。我想,大概連提議偷聽的英吾也覺得很無趣了。只見他頻頻掩著口打起哈欠。

「我們回去啦,好不好?」英吾就是這樣好玩,說要來偷聽的是他,現在要打退堂鼓的居然也是他。

「我要回去睡覺了。」眼看英吾又要打一個哈欠,忙著掩住他的嘴巴。

我把食指貼在嘴邊比了比,「噓!」

看英吾的樣子真的不行了,「好啦,我們走……」

「青木院長,請問一下……」

想問什麼?這句話讓英吾精神頓時大振,又重新蹲在窗戶下聽贊助人的發言。

「院童們的功課表現如何?」說到功課,英吾便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也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馬上就要會考了,怎麼還不讀書?

兩個人一耽擱,居然沒聽到院長說了什麼。真是糟糕!

「是這樣啊?嗯。」窗內煙霧裊裊,最討厭大人抽煙了。

「對了,青木先生,我有個計劃……」

什麼計劃啊?

「我這邊想提供一個名額,提供貴院一位院童全額的學費跟生活費,讓他可以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好好讀書……」

怎麼有這麼好的事?我跟英吾幾乎異口同聲。不過,才一位。這可要怎麼分配呢?這可難倒院長了。

「真是承情之至,我在這裡要代表本院表示感謝。只是不知貴企業這邊,怎麼……」院長欲言又止,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他下一句想講的是,怎麼突然會有這等好事?

我偷偷站起來,窺伺了窗內一眼。

那位贊助人笑的猛搓著手,「欸,不瞞院長您,我家主人多年來膝下猶虛,所以……,所以想。」

他這麼說,我可就懂了。有錢人嘛,什麼都有,就是缺個子嗣,所以就想來我們青之野這邊找個現成的養子,是嗎?哼。

「我說嘛,哪會那麼好心?」英吾也不忘小聲的補上一句。

「嗯,不要說話啦,再聽一下。」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些浮動。

「請問青木院長,貴院裡功課最好的是哪一位?」那位某某株式會社的贊助人代表又發言了。

我彷彿可以感覺那個人笑著的表情,一定很噁心。這些年我可也看過不少的贊助人跟所謂的「好心人士」呢,其中雖然也有不少是真的有滿腔的愛心;但大多數都是惺惺作態,以為捐幾個錢就很了不起囉?

噁心!這叫做沽名釣譽嘛,好不好?

真的真的太誇張了,想領養孤兒卻還東挑西撿,儘挑功課好的?難道,被領養還得血統純正才成!這簡直有點荒謬嘛。孤兒雖然無父無母,但我們也有人格的。

  最恨的是,我們青之野實在是太窮了。不然,也不用看人家的臉色了。

突然,英吾用手腕頂了我一把。

「怎?」我用眼神詢問。

「是這樣的,我們院裡所有的院童都很認真於課業,不過如果要說功課最好、最用功的嘛,那……」

院長忽然中斷談話,我心惶惶。我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莫非院長他老人家會說我?最好不要啦,拜託!

「青木院長,是不是這位渡邊哲也?聽說他功課很好,品行又好。」英吾偷偷把窗縫再打開一點,看了一眼。

啊?怎麼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難道這個人是有計劃而來的。可是,我都那麼大了,一般人不是都喜歡領養年紀很小的小孩嗎?

「嘿,那個人好像拿著你的成績單在看耶!」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奇怪,這有什麼好看呢?我又不是商品,那些大人好奇怪。

會議室裡突然靜默著,氣氛有點可怕。我有點想離開的意思,反正再聽也聽不到什麼吧?

「是的。哲也的確是院裡功課最好的,也是我寄望最深的一位。」過了半晌,一陣略帶蒼勁的聲音,從會議室裡慢慢傳出。

噢,是院長!

如果問我,這個世界上與我最親近的人,除了在天上的媽媽以外,那就非院長莫屬了。院長對我的栽培之恩,我將永誌難忘的。如果沒有他老人家殷殷的教誨,倘若不是因為他創建、開闢了青之野,也許今天的我,就不會是被大家所喜愛的哲也了。

英吾又對我眨眨眼睛,「喂,哲也。院長在說你耶!」

其實也不算意外,院長會這樣說。只是,以前總想趕快長大獨立,卻沒想到一旦有機會離開青之野,還是依依不捨。

我呆坐牆邊,心中翻滾著許多許多的念頭,可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如果可以,把這個機會讓給其他的院童好了。像謙次郎,不就一直希望被領養嗎?他雖然小,卻也很聰明。我想,那個什麼會社的大老闆,應該也會喜歡才對?

只顧著想事情,會議室裡在討論什麼也就沒去注意。

「……所以,我們老闆的意思,是希望能好好栽培這位哲也同學。」

光一功課很好,謙次郎很可愛,這對兄弟如果一起被領養,其實也不失為是一樁好事吧。想到這裡,不覺輕輕笑出聲來……

「瞧你得意的!」英吾又頂了我一下。

「哎唷!」被頂的有點痛,忍不住叫了一聲。

「不要叫了啦,快跑!」英吾拉著我就跑,深怕被會議室裡那些贊助人或院長發現我們在偷聽。

我不斷的跑著、喘著,心裡卻也亂著、慌著……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我躲著。窩在寢室裡,整整一個白天。

如果時間能靜止就好了,我寧願自己永遠十五、六歲,永遠待在我所喜愛的青之野。

當然,就算是小山跟岳太這些小小孩,他們也知道這掛在牆上的日曆,每撕下一張所代表的意思。只是他們真的還小,不見得全然懂的。

所謂時光匆匆的道理。

還有身為孤兒的宿命。

我昏著、煩著,倒在床上蒙著棉被,什麼也不去想。從佯睡到模模糊糊閉上雙眼,後來居然真的睡著了……

「哲也哥哥,哲也哥哥!」

「誰啊?」喃喃自語。

「是我啊,恆之。」

嗯?「有什麼事啊,恆之?」

「院長在找你啦,快點去院長室!」

難道他們真的選了我?揉著惺忪的雙眼,腦裡猛轉著適才的那句話。

「哲也哥哥,快啦。院長急著找你,我去過了自修室跟操場,都沒看到你呢?」

「好,好!我去。」該來的,終歸要來。既然逃不掉,也就只好硬著頭皮去見院長了。

跟恆之說完話後,便急步走向院長室。也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院長他老人家要跟我談領養的事,其實院裡還有許多院童比我更適合吧?畢竟,我都大了。是該好好努力工作來回報青之野。

我敲了門,「院長,我是哲也。」

  沒想到院長親自來應門,「你來了?」

「院長……」

「哲也,坐!」

我拘謹的坐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放在大腿上。

「嗯。我想,上午的會議……」

天啊,果然是要跟我談這個!

「你跟英吾在窗外也都聽到了七、八分吧?」

呃?原來,原來院長他都知道了。我張大了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沒有怪你們,畢竟你跟英吾也很關心我們孤兒院的未來發展,是嗎?」

我楞楞的點著頭,心虛的搓著雙手。

「你又在搓手了,哲也。不要緊張,我沒有責怪你們。」

「對不起。」

「我們言歸正傳吧,既然你都聽到我跟贊助人們談話的內容,那……」

「院長,真的非我不行嘛?我捨不得離開大家。」還沒等到院長說完話,我就先搶著說,不覺哭喪著臉,眼眶裡的淚不安分的滾動著,彷彿就快滴出來了。

院長走了過來,拍著我肩膀,「哲也,你該知道。」

「很多事並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就像你跟大家也不想成為孤兒的道理一樣吧!只是當我們遇上了,也只好坦然去面對。」

「這十年,我可以說是時時刻刻看著你的成長。你跟其他院童有很多的殊異之處呢。你這孩子,從小就好強、不服輸,以前有人欺負你也不跟我講;當然,你努力用功是不用提了,你那麼懂事乖巧,這段時間也幫著我們照顧院裡的弟弟妹妹們。嗯,這些都是你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以說你是個善體人意的孩子吧……」

說到這裡,院長突然嘆了一口氣。

「要把你送走,其實我也捨不得。可是對方允諾我要給你很好的照顧,我想想這樣對你好,也就答應了。留在青之野,只會埋沒了你的未來發展,我也會對不住你死去的媽媽。」

我還不死心,「不能選其他人嗎?光一跟謙次郎都是很適當的人選呀?」腦裡不知不覺又浮現起那晚謙次郎與自己談話的畫面。

「哲也!你怎麼這樣不知好歹呢?」院長大聲斥道。

還沒說出口的話都縮了回去,「院長,對不起……」

院長震怒著,一把摘下眼鏡,看起來氣鼓鼓的。

過了半晌,他才又把黑框眼鏡給戴上,「哲也,你要知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很希望院裡這些小傢伙們,都能夠有好的歸宿跟發展。可是你覺得,這可能嗎?你動點腦筋想想就知道的,對嗎。」

「而且既然人家點名要收養你,那便是不容改變的事情了。」院長嚴肅地跟我分析道理,當然我不是不懂的呀;只不過我搞不清楚,那些人為啥非我不可?

「從我們這裡出去的孩子,就是代表著我們青之野。你的言行舉止,就是光一這些後輩的榜樣,你可要拿出做哥哥的樣子出來!不管以後你在哪裡,你永遠都是青之野的孩子……」

聽院長說著話,我似乎聽到從心裡傳來嚶泣的聲音。

「是的,院長。」我一臉頹然。看來,這件事已然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院長,那我還要準備會考嗎?」東京一帶各高校的招生考試日期不一,報名費很貴的,如果能少考幾家那是最好了。

反正,離院裡最近的天水高校我是一定考得上的。這一點點自信,我是有的。

「不用了,領養你的贊助人會幫你安排。」

「安排?怎麼安排?」我一臉疑惑。

「岩井先生已經從我這兒取得了你自小學到現在的成績單副本了。他說要幫你申請好的學校。」

「岩井先生?他就是我的領養人嗎?」這個名字好像曾在哪裡聽過。

「噢,不是。他是東林株式會社的代表。真正具名領養你的人,是他的大老闆。以後你的生活起居,都會由岩井先生來負責。」

「所以,你有什麼事可以跟他商量,當然也要好好聽他的話,別給人家添太多麻煩。知道嗎?」

我點點頭,「知道了,我不會讓院長沒面子。」

也不知是難過,或者高興。跟院長說完話後,我靜靜的退出院長室,忽然發現院子裡又開始飄下細細飛雪,胡亂的走著,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院子外頭的那座亭子。

坐在亭子裡,看著雪越下越大,一時亂了思緒,竟放聲大哭。怎麼辦?離開青之野非我本意,如今卻已成騎虎難下之勢。坐了坐,又不安的站起來,猛繞著亭子裡的樑柱轉。

怎麼辦?搓著手,嘴裡不斷呵著氣。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是真的捨不得離開大家啊……

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出亭子,嘴裡馬上吃了一口雪。頓時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我真的捨不得離開青之野呀,捨不得、捨不得哇!

不可以,不可以。

我卻又無力的慢慢閤上眼……

真的,認輸了。

真的嗎?哲也不是最不服輸的嗎?

不行了,頭好痛。勉強張開的雙眼又瞇了起來……

「哲也?」

眼前一片模糊,只覺得有幾個黑色的影子在晃動。

「是院長嗎?」

「老天保佑!哲也你終於醒了。」

「喂,你嚇人啊!」站在院長張牙咧嘴的,是……

「昏睡了一個晚上哪,還好你恢復了意識。」呵,是英吾。

我怎麼會在床上,慢著,頭好疼?想要起床,卻覺得渾身沒力。莫非,我是感冒了……

「哲也啊,以後出外要多穿件外套,才不會受寒。知道嗎?」川美姊探著我的額頭,「好了,終於不燙了。」

「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心裡當然曉得,院長要我別胡思亂想的,正是那領養的事情。目送院長他們離去之後,我頹喪的轉過頭去,窗外不遠處的天空正斜掛著一輪明月。

媽媽,我就要離開青之野了,下一步我該怎麼做呢?您可以告訴我嗎。我到底是要聽院長的意思乖乖的被領養,然後做個乖小孩?還是,還是……

我勉強從床上坐了起來,「嗯,我知道了,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院長拍了拍我肩膀,然後便轉身離開。

「哲也沒事就好了,大家別吵他囉。」川美姊接著也把圍在我床邊的弟弟妹妹們,都趕出去了。

「英吾,你留下來陪哲也。」

「好!沒問題。」

川美姊一離開寢室,我的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哲也,不要哭嘛!」英吾忙脫下鞋一骨碌的爬上來,跟我一齊坐在床上。

他摟著我的肩,安慰著我,「你的事院長都跟大家說過了。」英吾頓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能夠被領養是一件好事呀,你就別再難過了。」

「可是我,我捨不得大家哇!」我淚眼朦朧,眼中的月影開始浮動。

「哲也,去你的!你別婆婆媽媽的。好不好?」猛然被英吾推了一把,我毫無防備,差點撞到窗台。

「多少院童想被領養,想過個正常一點的家庭生活都求助無門;現在好了,你,渡邊哲也的機會上門了。不好好把握也就罷了,居然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搞出個失蹤兼生病記出來,你是存心要讓大家擔心嗎?」

「哲也。你自己說,這算什麼嘛。你這麼聰明,絕對不會想要讓我們所敬愛的院長在贊助人們面前難以交代,對不對?」

英吾的這幾句話,說得我心驚膽跳,有如當頭棒喝。

「男兒志在四方,你應該有這樣的胸襟呀!現在短暫的分離,還不是為了大家往後的相聚?等我們都長大了,還怕沒機會重逢嘛?」

英吾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每次一有什麼事,你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泣,別以為這些我不知道。我也有難過的時候,可是我都不像你只會哭;如果哭能解決問題,那我早哭得驚天動地了……」

英吾,這些道理我都懂呀,只是……我說不出心裡的惆悵。我知道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欸。

「堅強一點嘛!哲也,我的好兄弟。」

英吾不放棄的一再勸說,我感謝在心,卻早已泣不成聲。

「你被領養以後,還是可以找時間回來看我們大家的,對不對。」

「對,對……對。」

「我跟你說喔,我也會努力!我們誰都不要輸誰,長大以後我們一起賺錢;這樣弟弟妹妹們就有新衣服可以穿,有很多東西可以吃。院長也不會那麼辛苦了,你說好不好?」

「好!」

「那別哭了,我們擊掌為誓!」

兩隻臂膀在空中交錯過,手心和手心疊印著,深深的。

  或者是運氣好的緣故吧,當我昏倒在雪地裡之後沒多久,很快就被剛打愛知縣回來的千惠阿姨發現了;所以算我命大,這次的生病並沒有拖很久,只是輕微的受寒。

過了幾天,就可以下床了。

我也意識到,自己在青之野的日子所剩無多。這陣子,院裡每一位院童都跑來看我,我不曉得這是不是院長的意思;但裝作神情自若的模樣跟大夥兒談天說笑,我做來雖然一點也不矯情,但到底卻非我的初衷。

只是,我不想把離別的苦楚傳染給大家。畢竟,這對院裡的大大小小來說,都不是輕易能夠承受的吧?

千惠阿姨來看我幾次,囑咐我隻身在外一切要多保重。

「你這孩子,從小就是我一手拉拔大的,現在大了,也該出去見見世面。我也是很捨不得你離開,不過院長說得對;哲也你是個可造之材,不該留在這裡,侷限了你的發展。」

聽到千惠阿姨這樣說,我真是難過極了。我暗自下了決心,以後一定要努力用功,若能闖出一片天地最好,至少也不讓青之野的名聲蒙羞。

川美姊也來看我,還偷偷塞給我一些錢,「雖然領養你的是大企業的老闆,但留點錢在你身邊,以後隨時都用得到的……」

「姊姊,我。」我說不出口,不只因為那幾萬塊日幣都是川美姊胝手胼足所省下來的錢,更由於那份心意。

心意,是無價的啊!

雖然心中有百般的不願意,但終究逃不過現實;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了。

一大早,院長便把我叫到院長室去。

「哲也,此去之後,你便要獨立自主,做個乖小孩。不要讓領養你的人失望,知道嗎?」

「院長,我知道了。」在院長面前,我永遠是個孩子吧。

「你要堅強一點,不管以後遇到什麼事,都要勇敢面對。我知道你這孩子,向來就是多愁善感,你能夠體貼他人,卻不願意把心事說出來,這也是最讓我放心不下的。」院長摸了摸我的頭,語重心長的說。

步出院長室後,遠遠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已停在院子裡。

川美姊也牽著小山、恆之跟光一他們出來,算是跟我送別吧?我逐一的抱著他們,親吻著那一張張稚嫩的小臉頰,心中竟是不忍。

「你們都要乖喔,要聽川美姊姊的話。知不知道?」

別了,青之野。

別了,我的第二個家。

此去今後,究竟何處是吾家?

「哲也,」一陣呼喊聲突然由遠而近響起。

「英吾?」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望著他那堅定的眼神,我有點動容。

我就著袖子擦淚,「沒忘,我不會忘記!」

「那就好,到了新家以後記得跟我們聯絡喔!」

「好。」離別的氣氛太緊張,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抱著英吾,卻不經意看到一個高瘦身材的人,從轎車裡走了出來。

看到院長和那人寒喧著,「岩井先生,哲也就麻煩您了。」

原來他就是……岩井先生,「哲也,來。」忽然聽到院長的呼喚,慢慢的踱步走過去。

「這位是東林株式會社的岩井先生,哲也。」

「岩井先生,您好。」是的,我要有禮貌,不可以丟院長的臉。

「嗯。我們走吧,院長我告辭了。」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哇,好高。這位岩井先生一臉冷峻,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

我從千惠阿姨手裡接過背包,然後在眾人目送下跟岩井先生一起上了轎車。我旋開車窗,揮著手跟大家道別。

再見了,院長。

再見了,千惠阿姨、川美姊、英吾、小山、光一……各位弟弟妹妹們。

再見了,青之野。

看著窗外,英吾拼命的跑著,我的心好像也被緊緊絞著、痛著。

「英吾,別跑了……」

「哲也,再見、再見!」

「英吾,你回去吧!我不會忘記我們的誓言。」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英吾。

「好!我也不會忘記的!」他還不放棄,仍然跑著追逐岩井先生的車。

只是車子越開越快,像是一匹馳騁在原野的駿馬,在人形町前拐了彎以後,終於再也看不到英吾的身影。

  ……

岩井先生說要趁我高校開學之前,帶我四處走走逛逛,所以這陣子他都開車帶我四處逛。前天去了一趟銀座,昨天則帶我到迪士尼樂園;但是這幾天過著如此美好的日子,自己卻不禁傷感起來……

這是真實的人生嗎?還是夢呢?

今天一早,岩井先生就說要帶我去賞花,順便去吃名產。老實說,我長到這麼大,還不知道什麼叫名產呢?

開了快一個小時的車,我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日比谷公園。

「哲也少爺,您先下車,可以到處逛逛,我去停車馬上來。」

聽著別人喊我少爺,實在是好不習慣啊!可是,任我怎麼說,岩井先生還有其他人卻怎麼也不改口,真不知如何是好?

漫步在公園裡,感受到微涼的冷空氣,就盤旋在上空。我忍不住合攏雙手,然後靠到嘴邊,不斷的呵著氣。

是寒冷,還是因為緊張?我不知道。

過了半晌,突然聽到一陣呼喚,「哲也少爺,請快過來!」

「是。」岩井先生在喚我了。

又聽到了一句「少爺」,還真是不習慣。

說起來實在難以令人相信,不過數日之隔,我渡邊哲也竟從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搖身一變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少爺」。這改變不可以說是不大呀,命運實在是折磨人呢!

「哲也少爺,外頭太冷了,我們進來吃點東西吧?」岩井先生摟著我的肩膀邊說道。

我抬頭一看,眼前是一座四層樓的建築物,屋簷下緣還掛著一塊寫著「日比谷松本樓」的招牌。

跟著岩井先生走進去,馬上就覺得屋內充滿著古色古香的感覺。

「這裡好美哦,我想多看看風景呢。」我站在窗前,眺望著外頭。

「少爺以前都沒來過日比谷公園嗎?」

我搖搖頭,不發一語。心裡卻想著以前在青之野的時候,這麼多人連吃飯都成問題了,哪還會有興致從人形町跑到千代田區來賞花呢?

「來,我們一邊吃東西,我一邊介紹日比谷公園的特色。」

只見他作了個手勢,站在櫃檯邊的老闆娘就緩緩的走上前來。

「岩井先生,要點餐了嗎?」

「嗯,來兩客茄子丼特餐,再來個大碗的新鮮牡蠣湯!」岩井先生好像是這兒的常客呢,瞧他看也不看菜單一眼,就直接點餐。

「好的,馬上來!」老闆娘笑盈盈的欠身,隨即走回櫃檯去吩咐廚師上菜。

點了餐之後,岩井先生轉過頭來看著我,「剛剛我點的餐,可都是松本樓的招牌餐點哦,等會兒少爺可要多吃一點!」

看起來,岩井先生雖然一副嚴峻的模樣,但其實是蠻和善的;至少這幾天下來,他對我還不錯,也讓我放心一些。

原本,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呢?只是,到現在我都還沒見到領養我的人,也就是東林株式會社的社長。我,到底還是有些不安……

「少爺知道嗎?我們現在所在的日比谷公園,是我國第一座的西洋式公園哦。」

「真的啊?」其實,我哪裡知道西洋式跟和式有什麼不同?可是岩井先生這樣說,就一定表示其中有可觀之處吧!

「是啊,在明治36年6月的時候,本多博士一手擘畫了這座公園的誕生。幾乎是在同個時期,這家松本樓餐廳也創業了。」

「岩井先生對日比谷公園的歷史,可說是如數家珍呢!」端來牡蠣湯的老闆娘如是說。

「哈哈,是啊,老闆娘洩了我的底!我就是在千代田長大的呀,日比谷公園簡直就像我家後院呢!」岩井先生摸著頭笑道。嗯,真看不出來平常總是繃著一張臉的他,居然還有開懷大笑的時候哩。

「時間過得真快,今年是昭和58年,也是敝樓創業的80周年呢!」老闆娘再次補充。

「哎呀,光顧著和您們說話,都忘了上菜。真是抱歉!」

我看著滿桌子的菜,不禁傻眼。這些,都是給我吃的嗎?我舉著筷子,卻不知道從何下手。欸,一定讓岩井先生看笑話了……

「少爺,先嚐點牡蠣湯吧,很鮮美的。」岩井先生邊說邊舀了好大一碗給我。

為了打破緊張的氣氛,岩井先生又說:「對了,您知道嗎。現在少爺所坐的這個位子啊,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個了不起的人坐過哦。」

「真的?」我詫異的問著。

  了不起的人?

「咦?到底是誰?」岩井先生果然撩起了我的好奇心。

「孫文。」只見岩井先生輕輕一笑,喝了一口牡蠣湯然後慢慢說道。

「孫文,是誰啊?是明治時代的人嗎?」這個名字我沒有聽過呢。

孫文?到底是誰呢!「是政治家嗎?還是文學家?」

岩井先生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回答了我的問題,「嗯,少爺沒聽過是很正常的,畢竟他不是我們日本國的人。孫文,可是個大人物喔,他是中國革命的志士。」

「他經過十一次的革命,在明治44年的時候,才終於推翻了當時中國落後腐敗的朝代,建立了嶄新的紀元。聽說後來的人,還推選他為中國的國父。」

哇,果然是了不起的人耶,而且還是很有耐心跟毅力!

十一次?天啊!

「呵呵,您們在說孫文先生的軼事嗎?還是讓我來說吧,這可是敝樓的一大賣點呢!」和藹可親的老闆娘脫了圍裙,便拉了張椅子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老闆娘,請說吧!我很想知道這位前人的故事呢。」我對這位孫文先生開始感興趣了。

「嗯,事情是這樣的,在明治四十年前後,當時孫文正在中國高舉義旗,在各地掀起革命的浪潮,滿清政府到處拘捕他,孫先生被迫來到我們日本躲藏;正當他窮途末路的時候,當時敝樓社長夫人的祖父,也就是梅屋庄吉,對孫先生伸出了援手。」

松本樓的老闆娘右手往後一指,興奮的說:「您們瞧,身後那兩張桌子上所擺的文物,就是當時孫文先生的墨寶和用過的文具唷!現在啊,可是敝樓的珍寶呢。」

我忍不住推開椅子,跑到那兩張桌子去看看。嗯,看著桌上玻璃框裡散放的一堆信札,裡頭還夾雜著一些片假名的漢字,彷彿親炙了近百年前孫先生投身革命的情景,一時心神蕩漾,不禁心生嚮往……

有心想闖出一番事業的人,當如是吧?

英吾,我們也要這樣努力才是!我在心裡默默的唸著。

說到英吾,不知道他好不好?青之野的大大小小好不好呢?我輕輕撫著桌上的玻璃框,往事一幕幕的在眼前飛逝,彷彿自己又回到了青之野。

「少爺,看完了嗎?」岩井先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走到我的身後。

我又回到餐桌,繼續吃茄子丼。從來沒吃過茄子烹製而成的丼,沒想到還真好吃,日比谷松本樓的手藝果然是名不虛傳!

過了二十分鐘,這才帶著滿足的心情踏出松本樓。岩井先生要我稍等,他要開車過來接我。

「慢走,歡迎小少爺下次再來呀!」松本樓老闆娘送我到門口,還不忘客氣的寒喧著。

自從離開青之野,這幾天下來耳邊左一句「少爺」、右一句「少爺」的,難道我真的像「長腿叔叔」裡的那個女生一樣,會有這麼戲劇化的境遇嗎?看來,我真的得慢慢習慣這眼前的一切了。

心底忽然有一絲虛榮浮上來,少爺……怎麼搞的,我竟有點兒慌張。這堂堂東林株式會社的少爺耶,呃,東林可是全日本前百大的企業呢!

少爺?少爺,我是少爺。呵,好虛幻……

不行!

這少爺的稱號是別人封的,並不是我自己努力來的呀!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呢?何況,最讓我擔心的是從離開青之野至今,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卻還不曾見過東林的社長,也就是岩井先生口中敬畏的「老爺」啊!

我復又想起青木院長的一席話,「哲也,我們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要好高鶩遠。我知道在這群孩子裡,你的悟性最高、功課也最好,可是相對的我也最擔心你!因為你聰明,循規蹈矩對你來說,有時候反而浪費你的時間和才華,是種不必要障礙;然而事有一體兩面,也因為如此,我常常擔心著你在離開青之野以後,會受環境的影響而走偏峰……」

「阿哲啊,你要切記人不能忘本,不管你以後在哪裡、做什麼事,不可忘記你是青之野的孩子,知道嗎?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冷靜的思考,即便是挫折,也要小心應對。」離開青之野的前夕,院長找我到他辦公室談了一下午,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語重心長的一席話吧!

雖然別人稱呼我為少爺,但是我不可以忘記本分,更不可以被錦衣玉食的生活沖昏了頭。哲也啊,可不能忘記青之野裡努力不懈的朋友啊!

英吾,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你在青之野,也要加油喔!我們已經訂了誓約,就一定要做到!

「叭!叭!」啊,是岩井先生。

我趕緊繞到左邊開了車門,低著身鑽進車裡,坐在後座的位子。我覺得有錢人的社會,真是麻煩,繁文縟節一大堆!沒想到連坐車也有規矩,上回想說坐在岩井先生旁邊,講話比較方便;沒想到,卻被他硬是「請」到後座。

這可真是搞不懂了,尊與卑的階級難道真要分得如此清楚嗎?唉,我還真是懷念青之野的日子呢,沒有這麼多的規矩和束縛。

「少爺,我們回去吧?中午吃得滿意嗎。」我從後視鏡裡看到岩井先生的側邊臉孔,還有微揚的嘴角。

「嗯,很好吃。謝謝!」我雙手放在膝上,感覺上就像是個乖小孩。

大人都是喜歡乖乖的小孩吧?

「對了,下個星期三老爺就要回國了……」忽然間,岩井先生若無其事的冒出了這句話。

  「下星期三?」

這麼快……

我忽然覺得好矛盾,剛剛在松本樓吃飯的時候,還在想不知何時會見到社長?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跟他見面了!不知怎麼的,我突然覺得有點緊張,不知不覺的又搓起手來。

「少爺,怎麼了?是太冷嗎,車裡的暖氣不夠暖,是不是?那我開強一點!」沒想到自己的一點小動作,卻被岩井先生盡收眼底。

這可真是有點糗呢!以後可得多小心一點,畢竟現在的我不再是以前青之野的孤兒了,我現在的身分是東林株式會社的少爺,我的一舉一動恐怕都是別人注意的焦點了!

我可不能丟青之野的臉哪!想到這裡,便笑著說:「不冷、不冷!謝謝岩井先生的關心。」

「這樣啊,好的。對了……」

嗯?

「有什麼事嗎?」

「哲也少爺決定好想念哪一所高校了沒有呢?我好在老爺回來之前先作好安排。現在嘛,嗯,這個時間好像有點緊迫了。」

說到讀高校的事,心裡又揪了一下。

說到這個念高校,我就一個頭兩個大!聽岩井先生日前透露,老爺有意安排我去讀位於東京的私立高等學校,可是我從小就想念法政大學,如果能夠就近念法政大學附屬的高校,那麼就可以在高三的時候,以甄試推薦的方式進入法政大學就讀了。

我對我自己的成績,其實是有一些把握的。我相信憑我高校的成績,應該可以免試進入法政大學就讀;如果能夠因此省下準備大學的時間,那麼不但可以節省投考各大學的報名費,還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充實我對法律的知識呢!

從小,我就有著嫉惡如仇的個性,最看不慣以大欺小或者不公平的事情發生了,長大一點之後才發現,大概是因為身為孤兒的關係,所以對於一些事情總是特別的關心!

猶記得小時候還跟英吾約好說要一起投身於國家的司法改革哩。倘若三年後我能夠進入法政大學就讀,然後順利的考上律師或司法官,那麼就可以圓我自己的夢想,而且日後還一定可以為國家奉獻一些心力。

何況法律的範疇實在是太廣泛了,就連法律也還細分為:民法、刑法、海商法等等,我若能專精其中的幾項法源,那就好了!

法律啊,應該是很有趣的學門吧?

所以,當岩井先生第一次詢問我的意向時,我便毫不猶豫的說:「我想讀法政大學附屬第一高等學校。」

可是,我現在已經被東林株式會社的社長領養了,似乎也應該尊重人家的想法?從此之後,我做任何事不能夠再像以前一樣只顧著自己的想法了……更不能一廂情願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沒敢忘記川美姊的叮嚀。

車子繼續往前奔馳,我的腦袋卻也沒閒著……想了兩分鐘,也掙扎了兩分鐘,這才回覆岩井先生:

「嗯,可能的話……我還是想要讀法政一高……」

「可以嗎?」我囁嚅的問道。

岩井先生聽了不吭一聲,只是靜靜的開著車。

車子拐了彎,又開了二十幾分鐘,來到了一個我不熟悉的地方。

「下車吧,少爺。」

「這,這是哪裡?」

「武藏野市的吉祥寺東町。少爺以前曾經來過這兒嗎?」

岩井先生把車停在路旁,開了車門,然後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兒的往前走。

走了兩分半鐘,他忽然示意我往右邊看,「瞧,」

我順著岩井先生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咦,那好像是一所學校呢?難道……這會是老爺希望我讀的學校麼?

「怎麼了?」他似乎看出我心中的不安。

「這裡是?」

「耶,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讀法政一高嗎?這就是你心目中的學校了呀!原來,你居然沒來過?」

啊?這個有著蓊鬱樹林的校園,原來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法政一高?啊,我喜歡這裡!

「哈哈哈,少爺您跟老爺還是有些地方挺相像的呢!」岩井先生突然蹦出這句話,可嚇了我一跳……

  「岩井先生,你說什麼?」

「我說啊,你們兩個人的個性頗為相像,都蠻堅持己見的。」

真的嗎?「哦?」

我們一面走,岩井先生一邊說道:「我打個比方吧,像老闆他一旦做了決策,就不會輕易去改變它。這跟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讀法政一高,可不是相同的道理麼?」

我不曉得,只是靜靜的點點頭。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已走到法政一高的校門口。

「少爺您可知道法政一高的特色嗎?」

這可難倒我了,畢竟我只知道它是法政大學的附屬高校,只要是優秀的學生,都可以直升就讀法政大學。

「法政一高最著名的便是其『自由與進步』的學風,它是三所附屬高校裡與法政大學關係最緊密的學校,強調自主自律的精神,希望培育出具有創造力的學生……另外,還有無試推薦入學法政大學的制度。」

岩井先生還沒等我回答,便自顧自的說將起來。不過,我卻也藉此知道了不少東西。回想我這十幾年來一直待在青之野,雖然那樣的生活很愜意,可是不免有些與世脫節,也難怪很多事情自己都不知道了。

我們又往前走,岩井先生不知和門口的警衛說了什麼,就帶我直接進入法政一高的校園。沿路上偶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經過我們身邊,看著他們身穿黑色的高校制服,那種充滿精神的感覺,不免讓我心生嚮往。

心生嚮往啊!

我們逛過一圈校園後,慢慢走出校門,岩井先生忽然說道:「看來少爺想讀這裡的意念,是非常的強大了。」

我,不得不佩服。

岩井先生察言觀色的能力。這個人,實在是高深莫測,居然可以從我的言行舉止之中,洞悉許多許多事,真的好厲害呀!

我突然打了個哆嗦。

「來,我們快回到車上吧。」岩井先生三步併做兩步,忙走到車旁,打開車門迎我。

「少爺不必擔心,我會向老爺報告,力保你進入法政一高就讀。」離開武藏野之後,岩井先生在一個等紅燈的空檔時,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了那一席話。

「謝謝!」我拘謹的答謝。

我發覺自己的個性原本就是比較小心翼翼,結果被領養之後,自己反而變得更拘謹了。大人的社會,難道都是這樣嗎?

我,似乎再也不能回到與許多青之野小朋友嬉戲、打成一片的過往了……

十六歲的我,要趕緊長大。

車子不斷往前的奔馳,窗外的事物都往後倒退,只是我的一切卻已無法再回到從前,今後只能不斷前進、前進。

「少爺,還想到哪去嗎?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們回家吧?」岩井先生又從後視鏡裡看著我問道。

回家?「好吧,回家。」

從此之後,青之野不再是家的代名詞了。

我的家,在皇居後面的高級住宅區。那兒的地理位置相當好,有著很多的大使館和高級住宅,各國的政要、商賈常常在那一帶出沒。

我的未來,也將在那裡。岩井先生繼續開著車,我不知不覺的便以雙手撐住臉龐,無聊的看著窗外林林總總。

看著看著,我覺得好無聊,慢慢的就閤上了雙眼。

……

時間過得很快,過了週末之後,一轉眼就是週二了。

離老爺回到日本,也只剩下一天不到了!

我有點緊張,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幾天都睡得不安穩,一個人徬徨無助。雖然下人們一再安慰我,我還是惶惶不安。

還好,岩井先生怕我無聊,知道我喜歡看書,所以昨天一早就差人出去,買了一整套的高校教科書回來給我看。

好闊氣啊……我兀自的想著,可是書對我的吸引力實在不小,我決定不再去想老爺和書錢的事,獨自一人沉浸在書香的世界裡。

反正,媽媽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想錯不了的!

要有信心!嗯,錯不了的,我還不忘用中文念了一次。

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想,老爺應該會是個有愛心的人吧?他願意領養我,就是最好的證明。

吃過晚飯後,我看了兩小時的書便早早就寢。我希望明天能夠起個大早,如果老爺很早回來的話,可以給他一個好的印象。畢竟,我代表的不只是渡邊哲也而已,對老爺來說,應該是整個青之野的形象。

我熄了燈,靜靜的躺在二樓房間的榻榻米上,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以前總是一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今晚卻翻來覆去輾轉反側。

還是緊張嗎?我捫心自問。

不要緊張啊,哲也。

我自己告訴自己,不斷說服自己。東林株式會社就算再有錢、老闆就算再有威嚴,他到底是一個平凡人罷了;既不可能長得三頭六臂,也不至於會對我有偏見或不喜歡我吧?

想著想著,便比較安心。

又過了約半小時的時間,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正要進入夢鄉的瞬間,卻忽然聽到樓下發出一些聲響……

我比較敏感,只要有一點聲音就睡不好,於是不覺豎起耳朵聽著。

彷彿遠遠傳來一些講話的聲音,「社長……怎麼提早回來了?」是岩井先生在說話嗎?什麼!老爺回來了?

「老爺旅途勞累嗎?要不要我去放洗澡水,您先泡個澡?」我聽得出來,這是管家黑澤的聲音。

我聽到樓梯的腳步聲,心裡一陣空惶,好像有人正往樓上來。

「嗯……他還好嗎?這裡的生活適應得如何?」耳邊緩緩傳來一陣中年人的聲音,好像正在跟岩井先生談話。

那說話的人,就是老爺嗎?

那對話裡的「他」,是我嗎?

似乎有一千個問號,在我腦袋裡旋轉……我咬著唇,微微的顫抖,整個身子都蜷在白色的被單裡。

好像,一個蛹。

一個被束縛的,難以掙脫的,蛹。

門縫下有了一絲光亮,有人開了走廊的壁燈。

我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怎麼辦?老爺等下會進來嗎?

「老爺,您要進來看看少爺,要不要我叫醒他呢?哲也少爺還蠻乖的。」

啊,難道老爺和岩井先生就在門外?

我用眼角的餘光瞟了門口,只見房門呀的一聲被打開一道縫,我不敢多看,忙閉起雙眼佯作沉睡狀。

「不用了,讓他睡吧!我看看他就好。」

我感覺到一道黑影慢慢襲向我,是老爺嗎?

突然,影子不動了。

咦,他在看我嗎?我有什麼好看呢,老爺怎麼看這麼久?我有點心慌呢,整個心彷彿隨時就要從口中跳出來。

過了半晌,一個聲音慢慢浮在空氣中,顯得緩慢而沉重。

「好像,還真的很像啊。」

「呵!好哇……」

「嗯,怎麼了?」我感覺到身旁刮起一陣微風,是岩井先生走過來的關係嗎?

「老爺,有什麼事嗎?是不是哪裡……」我偷偷張開眼,剛好覷見岩井先生緊張的神情。

我看到老爺的左邊臉孔,雖然沒看到整個樣子,但卻讓我感覺到他有些蒼老,而且是個很有威嚴的人。我想也難怪了,畢竟他日理萬機,想必有很多事要處理。

窗外透了點月光進來,隱隱看到老爺他比了個禁聲的手勢,然後神氣的揮著手,「沒事了,出去吧。」

「不要吵到孩子,讓他好好睡吧!」

等到岩井先生目送老爺出去,然後關上房門後,我不禁睜大雙眼,大大的喘了一口氣。

我起身到浴室,開了水龍頭倒杯水喝,當我再坐回榻榻米時,才赫然發現那舖在上頭的被單,不知在何時已被濡濕了一大片……

耐人尋味的是,看起來倒像是一隻展翅的蝴蝶呢!約莫是我在榻榻米上翻來覆去所造成的結果吧?

我還是那麼的膽怯,這樣不行呀!

這一夜,我再也無法閤眼,腦裡想到的全是未來該何去何從,還有老爺說什麼東西好像的事情。

什麼東西好像呢,是我嗎?

我又跟什麼好像?

  我不曉得。

什麼東西好像……

但我想,如果這該我知道的話,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吧;假設不應該是我所清楚的,那麼還是乖乖的不要多嘴比較好。

其實,這跟以前的我已經不大一樣了。在青之野的時候,我總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不管事情是不是該我知道的,只要是跟我們院裡有關的事,我就會千方百計的設法將事情始末弄個一清二楚。

以前總是覺得,只要是跟我們青之野有關的事,我就有權利和義務去了解,雖然到頭來未必能幫上什麼大忙,但青澀的心靈多少能夠得到撫慰。

但是,現在不同了。一切的一切,從我被東林株式會社的社長領養那一刻開始,就完全不一樣了……

雖然我是別人口中的少爺,但院長的諄諄教誨我沒敢忘記,我更不會忘卻自己應有的份際。在人家家裡,該知道的事情固然要銘記在心,然而不應該明白的事物,最好也別插手或過問。

現在的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遇上事情就顯得青澀又有點激動的哲也了。這幾天下來,我觀察老爺家的作息與生活,慢慢懂得學會去分辨:什麼事應該做、什麼事不應該做,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又絕對不可以說了……

總結來說,我應該做合乎我身份的事和說我可以說的話。至於是哪些事情和哪些話呢,我想,這就是自己接下來要好好摸索和學習的當務之急了。

我想了又想,復又想起岩井先生說我很乖巧,不覺心神一鬆弛,過了幾分鐘以後,我就閤上了雙眼,慢慢的墜入夢鄉。

……

「哲也少爺,該起床了。」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一個熟悉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我揉了揉眼睛,「是千芝姨嗎?」

千芝姨是管家黑澤的太太,我聽岩井先生說他們夫妻倆跟老爺是舊識,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好長一段時間,是很資深的員工。

千芝姨看著睡眼惺忪的我,笑盈盈的說:「是呀,我來幫少爺換衣服,今天穿什麼好呢?老爺已經在樓下囉,我們得快一點,等會兒就開飯了。」

平常的時候,這個家就靠黑澤他們夫妻倆在打理,現在呢,千芝姨儼然變成了我的保母。至於岩井先生,由於老爺時常不在國內,因此他的主要工作是協助掌控東林在日本的所有業務。

「還是穿正式一點好了,今天可是哲也少爺與老爺第一次的會晤呢!」千芝姨對著衣櫥前的鏡子對話,我不表示任何意見,只是靜靜的任她幫我換裝。

看見褪到榻榻米上的睡衣,我光著身子讓千芝姨幫我穿衣服,這如果讓青之野的大大小小知道,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呢!不過有一點是我很確定的,英吾那傢伙一定會笑我的……

其實我也不想讓別人幫我換衣服,想想自己以前連洗衣服都一手包辦,現在居然連穿衣服都還要下人幫忙,可真是羞死人了。可是拗不過千芝姨的好意和岩井先生半命令式的意見,到頭來我也只能從善如流了。

「少爺您看看,穿這套棉素的襯衫,再打個領帶如何?老爺不大喜歡花俏的東西,所以我想……」

「好啊,這樣很好。就照千芝姨的意思好了,以後還要請您多多指教喔。」話一說完,我就向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千芝姨突然手足無措,先是攙著我起身,然後也跟著鞠躬,嘴裡念道:「哎呀,哲也少爺怎麼行此大禮,我這歐巴桑可承受不起哪。」

這樣的氣氛有點僵又有些好笑,我們靜默了半分鐘。

「千芝,少爺換好衣服了沒?別讓老爺等太久哦!」忽然從樓下傳來一陣催促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管家黑澤先生。

「欸,好了好了,我們馬上下來!」他們夫妻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我在千芝姨的雙眸裡讀到了一些陌生的感覺,但我知道那是一種默契、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

千芝姨轉過身來對我一笑,「少爺,我們下去吧?」

「好。」我有一點緊張,卻也有一點期盼。

不知道老爺他會是怎麼樣的一個爸爸?

千芝姨拉著我的手,「少爺真是乖小孩,我相信老爺他也一定會很喜歡你的。你放心好了……」彷彿能讀出我心中的憂慮,千芝姨笑著如是說。

該來的總是會來,我終於要與領養我的人見面了。

東林株式會社的社長,大家口中的老爺,也是我今後的領養人與成年之前的監護人。

我緩緩的步下階梯,按照規矩,千芝姨是要走在我的後面。

「老爺早!」千芝姨搶先一步,緊跟著我也怯生生的說了聲「早安」。

「早、早。嗯,千芝快帶哲也入座吧。」

我終於看到了坐在飯廳裡的老爺,沒有我想像中的嚴肅,但他臉上的幾道法令紋倒是深刻的令人難忘。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光特別犀利……

是我的錯覺嗎?

  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看了一下。

的確,不大像是錯覺,老爺雙眼裡彷彿射出一道精光。可是,下一刻他又斂起了這樣的感覺,真教人好生迷惘。大人都是這樣嗎?為什麼有時候岩井先生是那麼的嚴肅,有些時候卻又嘻嘻哈哈,和我打成一片呢?

我不解。

管家黑澤幫我拉了椅子,坐定以後我終於和老爺面對面了。

「你就是哲也嗎?」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老爺與我的對話。

我想起青木院長的叮嚀,有禮貌的說著:「是的,老爺。我是渡邊哲也,以後麻煩您了。」

「你說渡邊是吧?渡邊……」老爺覆誦著我的姓氏,似乎若有所思。

其實,我想過這個問題了,聽說被領養的孤兒,都必須改姓領養人的姓氏;雖然我沒有爸爸,可是我有媽媽啊,我要姓媽媽的姓。我不想改姓,我要當渡邊哲也……

「耶,不是渡邊。老爺姓林,以後少爺應該也姓林。哲也少爺要學著改口,別再提起渡邊這個姓氏了!」岩井先生忽然插了一句話進來。

果然被我料中!可是,林哲也?不,不要啊!如果要我改姓,我寧願回到青之野,不要被領養。媽媽,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低著頭不說話,我想著想著,淚就不爭氣的劃過臉頰,越想越傷心。姓氏對一個孤兒來說,是好重要好重要的事呀!以前英吾就曾因為他沒父沒母,連個姓氏也沒有而傷心不已。

如今,要逼迫我改姓氏,我好無助,心裡好慌!淚一串一串的滴落,一時竟哭得不可抑遏

「千芝!拿面紙給少爺擦擦,哄哄他去。」老爺一喚,站在一旁的千芝阿姨就迎上前來。

她輕拍著我的背部,哄著我。

「乖,少爺別哭了哦……」她轉過身,瞪了岩井先生一眼,彷彿覺得他剛剛說錯話了。

我怯生生的依偎在千芝姨的身旁,不忘偷偷看著老爺的表情,深怕他真的要我改掉跟了我十六年的姓氏。

「鴻燊,你在搞什麼!無緣無故的,別嚇壞孩子了!還有,」老爺話還沒說完,只見到岩井先生拘謹的頻頻道歉。我,終於看到了老爺嚴肅的一面。

原來,岩井先生的名字叫鴻燊。而我,從以前到現在也一直不知道「燊」這個字該怎麼念……

老爺頓了一頓,似乎是要讓所有的人都聽到:「以後任何人,都不准提要哲也改姓的事。聽到沒有?讓我知道了,絕不客氣!」

「是。」大家異口同聲,我看到岩井先生頭低低的。

我終於破涕為笑,「謝……謝謝老爺。」大概是太高興,說起話來竟有點緊張?

「你只要好好讀書用功,乖乖聽在座長輩的話就可以了。」老爺伸出手越過餐桌,摸了摸我的頭。

「是!」我高興的回答。

「來、來、來,開動吧!哲也可要多吃一點。」

老爺夾了一塊紅燒肉給我,這種感覺好特別、好特別。幾乎是從來沒有過的,這和以前在青之野吃大鍋飯的印象迥然不同;或者,因為這裡有一絲家的味道吧?

過了十分鐘,老爺突然問道:「對了,我聽鴻燊說……你想讀法政一高?」

聽到法政一高這四個字,我心跳了一下。忙停下筷子,恭敬的回答:「是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讀法政一高,請老爺答應成全。」我來到這裡已有段日子,早學會了大家慣說的口吻。

老爺彷彿正在思索,沉吟著:「這樣啊?我看你成績好,本來想讓你去讀私立高校,將來也好一舉考上東大……鴻燊就是東大畢業的高材生,你要多向他學學。」

「可是……老爺,我真的很想讀法政一高。」我怕老爺真的送我去讀私校,忙推開椅子,對著老爺深深一鞠躬。

「哲也,你又不是下人,不必這樣客氣。好吧,那你每天放學回來,叫鴻燊幫你補習功課,加強實力。」

我還來不及表示意見,岩井先生就大聲的說著:「是!我一定會好好給哲也少爺補習功課,老爺您放心。」

「謝謝老爺,謝謝岩井先生。」我又鞠了一個躬。

「哎呀,哲也少爺真是個好有禮貌的小孩。」千芝阿姨笑著稱讚我,瞬間讓我羞紅了臉。

「好了好了,繼續吃飯吧。」

「千芝姨,可以再幫我添一碗飯嗎?」大概是心情輕鬆的緣故吧,我的食慾特別好。

過了半晌。忽然間,客廳傳來的一陣電話鈴聲,劃破了寂靜。

「老爺您們繼續用餐,我去接就可以了。」

管家黑澤先生畢恭畢敬的說著。

  黑澤先生客氣而熟練的說道,「喂,這裡是林家,請問哪裡找?」

只見他竊竊私語了幾句,然後掩著話筒朝著飯廳這邊喊:「老爺,您的國際長途電話。」

老爺拿起餐巾拭了一下嘴角,然後從容的離座。

「喂,我是林榮川。」

「是,董事長!」

董事長?咦,我沒聽錯吧!老爺不是東林株式會社的社長嗎?怎麼又會憑空冒出個董事長呢?好奇怪……

更奇怪的事還在後頭,他們講著講著竟講起中文來了?

「好,我知道,」我一邊喝著玉米濃湯,一邊偷偷聽著,老爺壓低了音量,我聽得有些不真切,「我會盡快處理完這裡的事,然後就回去,應該來得及趕上……」

這下更讓我迷惘了,這裡不就是老爺的家嗎?怎麼跟老爺講電話的人,還要他趕快回去?

回哪裡去呀,我暗自揣想著,講中文的地方,應該是中國或香港、台灣吧?難道老爺另外在中國有家?我被搞迷糊了,這一切實在是太複雜了呀,我輕輕的笑出聲,繼續喝我的湯。

哎呀,我實在太容易緊張了!其實何必多心呢,老爺是生意人,常到國外洽公也是正常的,因為工作的關係而在國外置產或有個家,也不必大驚小怪嘛!

幾分鐘後,老爺掛斷了電話,又回到飯廳。這頓早飯吃得有點久,但是卻從來沒有如此愉快的經驗;回想以前在青之野的日子,吃不飽是常有的事哩。

現在的我,好幸福。

如果,青之野的大大小小,也能像此刻的我,可以盡情的享受,不必為了吃飯和生活的問題而煩惱,那就好了。嗯,我得多努力,長大以後為院裡奉獻心力。

嗯!就是這樣。

……

以前看書上寫,幸福的日子總是飛也似的從指間溜走,現在我才能深深的體會。時間真的過得好快好快,轉眼間我在林家已住了快兩個月,而高校開學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了。

在過去這半個月之間,岩井先生奉老爺之令,帶我去法政一高拜會校長及各處室的主管,經過一番交涉,終於同意讓我以推薦入學的方式,進入法政一高就讀。更棒的是法政一高校長說我成績好,不但減免了我未來三年的學雜費,還頒發給我一筆為數不少的獎學金。

當然,我也知道以東林株式會社的財力,是不把學雜費看在眼裡,而管家每個星期也都固定會給我兩萬塊日幣作為零用錢。所以,其實我是大可以不必領獎學金的。可是,我想到了有個很需要這筆獎學金的人……

開學的前夕,我徵求過岩井先生的首肯之後,便一個人搭著電車回到了青之野。其實,林家離青之野並不遠,只是我既然被領養,就不能三天兩頭跑回青之野去了。我要乖乖的,不可以丟青木院長的臉。

我回到青之野,院裡像瘋了似的,一聽到我回來,都擠到院長室來看我。你一言、我一語的,好不熱鬧。

「哲也,你好像有變胖一點了哦。這樣比較好,以前你實在太瘦了。」川美姊愛憐的看著我。

「是嗎,哈哈!」我摸著頭,怪不好意思的。

「英吾!」我看到英吾遠遠的走了過來,忍不住大喊。

我迎上前去,兩個人抱在一起,久久不語。

過了五分鐘,他才慢慢張口,「哲也,好久不見。這些日子都好嗎?」

「嗯,好。對了,英吾,我明天就要去讀法政一高了!」

「真的嗎?好小子!要好好加油,以後青之野要揚眉吐氣就靠你哲也囉!」英吾,比我想像的還要激動。

「英吾,你決定好了沒要讀哪一所高校?」這才是我特別關心的重點。

「欸呀,別提這個。現在院裡經濟拮据,我已經決定要去三菱重工當學徒了……」英吾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我看得出他有心事。

「哲也,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籌錢給英吾讀書的,最慢明年也會讓他讀高校的。」院長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他老人家還是如此的和藹可親。

「院長!我好想您……」我伏在院長胸前,他不斷拍著我的肩膀。

「東林株式會社的岩井先生有給我來過電話,說你很乖很聽話;哲也,你沒有丟青之野的臉,真是個好孩子。」

我心情激盪不已,「對了,」

就著袖子擦了擦淚水,「院長,英吾的學費有著落了,不用等到明年!」

「什麼!」英吾睜大了雙眼,語調激動的說:「哲也,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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