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咖啡

作者:jht

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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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需要加眼淚嗎?」

「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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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算是滿喜歡喝咖啡的,但還說不上愛。會染上咖啡癮,是因為唸書時同研究室的學弟總會順便煮一杯給我。日子久了,咖啡對我而言便成了生活上必須的飲料。不過只要一離開研究室,我就很少喝咖啡。
  畢了業,在熟悉的台南找了個工作。那是個學術單位,我的職稱是小小研究助理。努力一點的話,會升成小研究助理,然後研究助理、專任研究助理、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專任研究員。然後呢?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超級研究員、非常厲害研究員之類的吧。總之,職稱一定會有“研究”兩字。

這個工作還算好,待遇也不錯,只是缺了個會煮咖啡的同事。基於自己煮咖啡需要買器材和咖啡豆的麻煩,我便順勢戒了咖啡。我很懶,這點我承認。

剛開始工作時所接手的第一個Case,是和台大合作。每週四下午總要到台北開個進度會議。沒辦法,台北是中原地區,南部是蠻夷之邦,只得遷就了。

我通常是坐飛機,當天來回。除了考慮隔天還要上班的因素外,更重要的是,我不習慣台北。因為我發覺,在台南我每分鐘走95步,在台北會不自覺地增加到112步。

在一個台南晴朗炎熱的10月天,台北的天空卻不識相地飄起了雨。開完了會,離開了會議室,匆忙上了計程車,到了松山機場,才發現研究報告忘了帶。於是離開了松山機場,匆忙上了計程車,到了會議室,會議室卻鎖住了。等到值晚班的人來了,打開了會議室,拿了研究報告,鬆了一口氣。鬆了一口氣的,不只是我,雨突然也放肆地下著。雖然雨跟時間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台北只要一下雨,便會莫名其妙地塞車。

我“了”了半天,只是想說一件悲慘的事:我搭不上復興航空九點整飛台南的班機。沒錯,這是最後一班。

住賓館嗎?聽說單身男子住賓館很容易失身。找朋友嗎?不好意思把朋友家當賓館。我決定搭夜車,估計一下應該坐三點左右的車,天亮剛好到台南。還有很多時間,只好先晃到敦化南路24小時營業的誠品書店。當我無聊到連唐詩三百首也拿起來翻閱時,我就知道我不行了。

離開誠品,雨勉強可以算是停了,只有路上的積水偶爾漾出一些漣漪。我隨腳亂走,沒有目的地的走路才會接近散步的本質。每遇到交叉路口,便擲銅板。人頭轉彎,字直走。

我和多數的台灣人一樣,習慣用金錢決定方向。經過某個巷口,拾圓硬幣卻滾進了排水溝。我趴在地上,隔著鐵柵欄,彷彿看到先總統 蔣公的微笑。不愧是偉大的領袖啊!即使在水溝裏,依然面帶笑容。

嗯,忘了說,我研究的對象跟水溝有關。舉凡挖水溝修水溝之類的工程,都在研究的範圍內。因此看到水溝會很自然地趴下去觀察一番,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站起了身,慶幸伍拾圓硬幣沒印人頭,所以我只損失十塊錢。右轉進了這條巷子,很普通,死寂地如同台北的其它巷子。這條巷口左右邊各有一棵樹,右邊是榕樹,左邊是鳳凰樹,我猜想。

畢竟我認得的樹種很少,跟鳥兒一樣,我只知道會飛的大概就可以叫做鳥。只要葉子是綠色而且長的比較大的,對我而言,就叫做樹。至於是什麼樹或什麼鳥,不是我關心的範圍,也不是我研究的對象。

不遠處有個綠色的光亮,因為在黑夜,感覺有點像鬼火。大約走了兩百步,發現是一家咖啡館。招牌的底色是很深的咖啡色,明顯地寫上草綠色的“Yeats”。

看了看錶,剛過十二點。身上又冷又濕,是該喝點東西。推開了門,一陣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然後才是“歡迎光臨”的聲音。

 

這家咖啡館光線很明亮,但並不華麗,空氣中也沒有嗆鼻的菸味。很多咖啡館常會因經營不善而節省電費,弄得光線非常陰暗。我常在這種咖啡館撞到桌角。

台南以前還有家要點蠟燭的咖啡館,這樣除了可以省電外,咖啡上浮著一隻小蟑螂客人也不容易發覺。結帳時老闆娘還會偷偷地笑,像極了電影“倩女幽魂”裏的姥姥。

在等待服務生拿Menu來的時間裏,我稍微打量了一下這家店的擺設。吧檯內的空間相當大,但吧檯邊只有四個座位。屋子裏也只擺了四張桌子,我坐在離吧檯最遠的地方,面朝吧檯。

我左前方坐著一對年齡不相稱的男女,親暱的樣子像是情侶。男的看來大我十歲,我看來大女的十歲。吧檯邊沒有客人。

「請再稍等一下哦。」

吧檯內傳來非常細柔的聲音,我看了看,正對著她帶點歉意的微笑。我點點頭,繼續讓我的目光散步。

我左邊的牆上掛著一副木炭人物畫像,看起來像是30歲左右的西方男子。他臉部瘦長,穿著西裝,打條大領結,頭髮微捲而左分,約切齊耳上。由於光線由左而來,因此右臉陰暗,左眼也剛好被劉海的陰影遮住。換言之,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不過奇怪的是,我仍然可以感受到眼神裏的英氣與憂鬱。

他的視線彷彿直視著右邊牆上一副類似海報裱框的東西。我將頭略往左傾斜,看到上面寫著: Cast a cold Eye

On Life,on Death

Horseman,pass by!

嗯……寫得很好,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只用一隻眼睛看。為什麼不是 Cast cold Eyes,One eye On Life,One eye On Death?一眼看一種,比較公平吧。好像也不好,這樣就變成陰陽眼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

女侍者的身上,夾著少許咖啡香,隨著衣角,淡淡地散開來。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她拿著兩份Menu微笑地問著,跟吧檯內傳來的聲音是同一個人。她大約25歲左右的年紀,穿著咖啡色的圍裙,戴副紫色鏡框的眼鏡。

一份Menu是深咖啡色的,另一份是淺咖啡色,同樣印上綠色的“Yeats”。

『我只喝咖啡。』

她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遞上深咖啡色的Menu,微笑地等候。

一般我都會點藍山、曼特寧、巴西等較常見的咖啡。拿鐵(Latte)剛開始流行時,也點過一次。後來嫌牛奶味太濃就不重蹈覆轍了。

在我準備點藍山時,突然注意到Menu下方倒數第三個,寫著:“愛爾蘭咖啡─晚上12點後供應”。

我非常好奇,於是改口:『愛爾蘭咖啡。』

她好像嚇了一跳,然後很高興地說:「Good choice。」

這又加重我的好奇心,我仔細看著她走進吧檯。她輕輕挽起袖子,推了推眼鏡,右手將一小撮頭髮順到耳後。她慎重地從吧檯上方垂掛的杯子中,挑了一個類似葡萄酒杯的杯子。然後拿了一個酒瓶,倒了些酒進去,酒色略呈琥珀。

我點的是咖啡啊,她聽不懂中文嗎?她突然抬起頭朝我笑一笑,正對著狐疑的我,我有點不好意思。

只好將目光回到中年男子的畫像,真是個很帥的男子。如果我這輩子努力一點,積點德,下輩子也許也會有像他這麼好的皮囊。不過通常長得帥的男子過的都不怎麼快樂,以這點而言,我算是個很快樂的人。

牆壁很乾淨,除了畫像和詩句外,沒有多餘的裝飾。壁紙的顏色像是乾燥泥土的那種黃,再淡一點。上面看似長滿三瓣綠色葉子的圖案,兩面牆都是。

「先生,您的愛爾蘭咖啡。」

女侍者放了一張圓形的紙墊,白色的紙上同樣也長著三瓣綠色葉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咖啡從托盤拿下,放在圓形的紙墊上

「請不要攪拌哦!而且要趁熱喝。不過要小心燙嘴。」她微笑著交代,把托盤收進左手腋窩。

我楞了一下,在開口想問為什麼前,她又叮嚀:「記得哦。」

其實她根本不必交代,因為她沒給我湯匙之類的攪拌棒,我也不會笨到用舌頭下去攪一攪。

我端詳著這杯咖啡,果然是用類似葡萄酒杯的杯子裝著,不過杯腳較低,杯身也較為豐腴。這是玻璃杯,不是一般陶瓷的咖啡杯。杯身仍然印上三瓣綠色葉子,並清楚寫著:“Irish Coffee”。我想這應該是只屬於愛爾蘭咖啡的專用杯。最特殊的是還有兩條金色的線,一條靠近杯底,另一條接近杯的上緣。咖啡剛好切齊上面的金線,然後再浮上一層厚厚的鮮奶油。

我端起“酒”杯,濃熱的咖啡夾雜著一股異樣的香氣,穿過冰冷的鮮奶油,咖啡便不再燙嘴,緩緩地入喉。沒多久,溫熱的感覺從腹中燒熱了全身。

沒錯,是酒精的作用。咖啡本身的香醇加上酒香,產生獨特的香氣。

一般咖啡加美酒,你仍然可以輕易分別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但愛爾蘭咖啡巧妙地融合了這兩種味道,你無法分辨出是咖啡中有酒?還是酒中有咖啡?

喝完這杯咖啡,身上的濕冷早已不見,微醺而溫暖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在冬夜剛洗完澡後鑽進被窩的那種溫暖。在濕冷而狼狽的夜裡,溫暖的感覺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

只是一杯咖啡啊!卻讓我覺得人生這樣就已足夠,不必再更好了。我不禁感激吧檯內那個煮咖啡的女孩,還有發明愛爾蘭咖啡的人。

那對年齡不相稱的情侶剛好起身結帳,牽著手準備離開。他們連身高也不相稱,男的需低頭走出這家店,女的跳到死也碰不到門楣。剛剛忘了注意這家店的打烊時間,所以我猜想我是否也該走了?雖然還耽溺這種溫暖,雖然外面又下著雨,雖然離坐車還有一些時間,我還是走向吧檯。

「你再坐一下吧。外面好像又開始下雨,你會淋濕的。」女孩洗著杯子,轉過頭溫柔地說。

『不是快打烊了?』

「兩點半才打烊,還有一小時。」

『嗯,謝謝。希望不會打擾妳。』

「咖啡雖然有價格,但坐在這裡的時間卻無須付錢。」

女孩洗完了杯子,把手擦乾,笑著說:「不是嗎?」

我在吧檯邊坐下,拿起這家店的名片,端詳一番。

「你不是台北人吧?」

『妳怎麼知道?』

「台北這幾天常下雨,但你出門卻沒帶傘,所以你應該不是台北人。」

女孩的言談,透著一股自信。

『也許我開車啊。也許我把車停在巷子外,然後走進來啊。』

「從巷口到這裡,來回要花六分鐘。你為什麼不打傘呢?」

『因為我懶,而且雨也很小啊。』

「對別人來說也許有這種可能,但你不同哦。」女孩也在吧檯內坐下,手肘撐住吧檯,雙手托腮,微笑地望著我。

『喔?為什麼?』

「你不會冒六分鐘內可能被雨淋濕的風險,因為你是謹慎而細心的人。」

『細心?謹慎?』看來不僅愛爾蘭咖啡吸引了我的好奇心,連這女孩也是。

「你進門前,會先看門把上方的字。看到“推”,你才推門進來。」女孩像打太極拳般做出推門的動作。「進來後,你再把門輕輕地放回,所以你很細心。」

『然後呢?』我微笑問著。這是我搭不上飛機後,第一次展露笑容。

「吧檯邊有四個位置,你單身,卻沒選擇吧檯邊。」

『單身的人不一定會選吧檯邊啊。』我笑著抗議。

「這算是我最大的假設。我猜你因為第一次來,對環境和我都很陌生,」女孩指著我剛才的座位:「所以你挑了個最保守的位置,離吧檯最遠處。」

她又笑了笑:「這叫謹慎。」

『也許我只是隨便挑個位置啊。』

「可是你卻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而且面向吧檯,這難道不細心謹慎?」

『這又跟細心或謹慎有關了嗎?』

「是呀!這樣你可以看到吧檯是否失火,然後以最快的時間逃離呀!」

她說完後,我們終於忍不住同時笑了起來。

 

『妳的觀察力真敏銳。』我先停住笑。

「我是胡扯的。」她也忍住了笑,接著說:「其實當我說你不是台北人時,你那句“妳怎麼知道?”就露底了。」講完後,她又笑了起來。

『不過妳能掰成這樣也很厲害啊。』

「沒辦法,在吧檯待久了,總會習慣性地觀察客人。」

她又看了看我:「你是第一次喝愛爾蘭咖啡吧?」

『妳怎麼知道?』我又露底了。

「你看Menu時,在20幾種咖啡中,挑上倒數第三個。」

『那又如何呢?』

「那是視覺上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位置呀。」

『嗯。我果然是個細心謹慎的人啊。』

我開始學著她的語調,這逗得她呵呵笑了兩聲。

「原本我以為你喝過愛爾蘭咖啡,但我加威士忌時你卻露出驚訝的表情。」

「所以……」她拉長了尾音,指著我:「你沒喝過愛爾蘭咖啡。」

『原來是威士忌喔。』我終於恍然大悟。

「我煮的愛爾蘭咖啡好喝嗎?」

『非常棒,謝謝妳。真的。』

「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咖啡,就是愛爾蘭咖啡。」

『喔,這麼巧。』

「還有更巧的。我開店三個月來,你是第一位點愛爾蘭咖啡的人哦。」

『這家店是妳的?妳是老闆?』

「是呀。晚上12點前我有請個工讀生,12點過後就只有我一個。」

『那為什麼愛爾蘭咖啡要12點過後才供應呢?』

「因為煮愛爾蘭咖啡需要全神貫注呀。12點過後客人較少,我可以專心煮。」

『全神貫注?』我很難想像煮咖啡需要全神貫注。以前學弟磨好豆子,加了水,電源一開,就可以翹著二郎腿等了。

「嗯。下次你來時,我煮給你看。」

『嗯。』

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難道再錯過一次末班飛機?

『謝謝妳,讓我喝到這麼好的咖啡。』

我站起身,看了看錶,該是她打烊的時候了。

「你是第一位點愛爾蘭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這……這不好意思吧。』

「沒關係。歡迎你再度光臨。」

 我將一直拿在手中的名片,再看一眼,準備收入皮夾中。

 “Yeats”是個很特別的店名,老闆也確實是個很特別的女孩。

Yeats……Yeats……啊?我不禁低聲驚呼:『葉慈啊!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英文詩人,也是愛爾蘭的文學家和革命家!』

「呵呵,你終於知道啦。」

左面牆上的中年男子畫像當然是葉慈,右面牆上的詩句應該是葉慈手筆。綠色是愛爾蘭民族的代表顏色,難怪這家店綠意盎然。而三瓣的綠色葉子自然是象徵愛爾蘭的綠色酢醬草。

「我對愛爾蘭情有獨鍾,葉慈也是我最喜歡的詩人。」

她先凝視左面牆上的畫像,再將目光轉移到右面牆上:「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騎士,向前!」她似乎悠然神往在愛爾蘭這個遍地青綠的翡翠島。

我拿起了公事包,拉開了門,準備坐車回台南。

「雨停了嗎?」

『嗯。應該停了。』

「你怎麼回去呢?」

『待會坐計程車到承德路,然後搭夜車回台南。』

「你喝了愛爾蘭咖啡,在車上會很好睡的。」

『希望如此了。』我朝她揮揮手:「Bye-Bye。」

『Bye-Bye。路上小心。』

果真如她所言,微醺的我,一上車就沈沈地睡去。隔天上班時,嘴角似乎還殘留著愛爾蘭咖啡的香味與溫暖。

我有點懷疑這種溫暖的感覺是否也來自那個女孩?於是下班後,我到一家在台南頗負盛名的咖啡館,尋找愛爾蘭咖啡。

這家咖啡館的擺設氣氛與音樂,透露著高級的味道,當然價格也是。可是當侍者端上愛爾蘭咖啡時,我卻大失所望。這是一般的陶瓷咖啡杯啊!而且還附上攪拌用的小湯匙。即使杯身的雕工和花紋非常細緻,像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它仍然遠不如古樸簡單的愛爾蘭咖啡杯。

我喝了第一口,就更難過了。酒是酒,咖啡是咖啡,混在一起時,酒仍然是酒,咖啡也還是咖啡。酒味太苦,咖啡太淡,奶油上浮著五顏六色的糖絲也讓口感變甜。

這不是愛爾蘭咖啡啊!我在心裡吶喊著。這杯咖啡在華麗器皿和優雅氣氛的包裝下,仍然不是愛爾蘭咖啡。算了,把它當作普通的咖啡加美酒也就是了。

溫暖嗎?我想我付的錢會讓這家咖啡館的老闆覺得溫暖。

之後也找過幾家咖啡館,情況更慘。即使我再怎麼細心謹慎,也無法在Menu中發現愛爾蘭咖啡。

我突然很懷念愛爾蘭咖啡和那女孩所帶給我的溫暖。

我好像領悟到,咖啡的價值應該來自於咖啡本身和煮咖啡者的細心專注,而不是昂貴精美的咖啡器皿。

 

星期四到了,在台北開完會,才七點不到。在末班飛機起飛前,坐了兩家咖啡館,依然找不到愛爾蘭咖啡。如果真如她所言,我是個細心謹慎的人,那麼我大概不會做瘋狂的事。

我有可能會為了愛爾蘭咖啡而故意錯過班機嗎?是的,她說對了。連續兩個禮拜,我都在沒有愛爾蘭咖啡的情況下,搭飛機回台南。

第三個禮拜來臨時,已經到了11月,台北的夜晚開始變冷。我在機場準備掏錢買機票時,掉出了“Yeats”的名片。突然想起英國詩人奧登悼念葉慈的詩句:“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

葉慈,愛爾蘭,愛爾蘭咖啡,煮愛爾蘭咖啡的女孩,都是詩。我決定不再做個細心謹慎的人,今晚留下來尋找愛爾蘭咖啡的溫暖。

和上次一樣,先在誠品殺時間。翻完了這陣子很流行的網路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作者痞子蔡是個白爛,我才不會花錢買書讓他賺版稅。

快到12點時,循著名片的地址,來到“Yeats”。我推開了店門,頭也不回地直接走到吧檯邊,坐下。女孩一直微笑地注視著我,連“歡迎光臨”也來不及說。

「請問要點茶或咖啡?」

『咖啡。』

「請問您要哪種咖啡?」

『愛爾蘭咖啡。』

女孩並沒有拿出Menu,我們很有默契地完成這段對話。

「你要注意看哦。」女孩拿出愛爾蘭咖啡專用杯放在桌上,然後選了咖啡豆。

「愛爾蘭咖啡並沒有規定要用哪種咖啡豆,我覺得藍山和曼特寧都可以。不過曼特寧最好,而且要濃一點,這是我的經驗。」

女孩很仔細地講解,我則像是專心聽課的好學生,只是我不抄筆記。

「Espresso雖然很濃,但並不適合,這樣會使愛爾蘭咖啡的色澤有點混濁,而且香味也會減低。」

她一面煮咖啡,一面拿出威士忌酒瓶,慢慢將威士忌倒入愛爾蘭咖啡杯,剛好切齊靠近杯底的第一條金線。她專注細心的神情,讓我聯想到高中時將濃硫酸倒入燒杯的化學實驗。

「威士忌一定要用愛爾蘭威士忌。」

『為什麼?』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心。

「愛爾蘭咖啡怎麼可以用別種威士忌?這樣就名不符實了。」

『只是為了這個原因?』

「你果然是個細心謹慎的人哦。嗯,值得拍拍手。」她拍了三下手,接著說:「最重要的原因當然不是這個囉。」

「一般的威士忌會有泥煤煙燻味,例如最有名的蘇格蘭威士忌。 但這種煙燻味跟咖啡混合時,便會搶了咖啡的芳香。」她停了下來,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怎麼了?妳怎麼突然不說了?』

「你是細心謹慎的人呀,應該要接著問“為什麼”的。」

『好。』我覺得很好玩,問道:『為什麼會有煙燻味呢?』

「Good question。因為威士忌主要以大麥為原料,經過蒸餾二次而成。蒸餾過程中,為使麥芽乾燥,會用泥煤去燻,因此酒中常有一股煙燻味。」

「愛爾蘭威士忌就不同了,它只有濃烈的大麥香,沒有煙燻味。」她另外拿了個酒杯,倒些愛爾蘭威士忌,遞給我。「酒味雖較淡,酒香卻更醇厚。與咖啡結合時,香味就越加吸引人。」

我喝了一口,味道很溫和,酒勁非常柔順。

「事實上“Whisky”這字,也是源自愛爾蘭語,是“生命之水”的意思。12世紀開始,愛爾蘭人利用穀物製造蒸餾酒。後來傳至蘇格蘭,才慢慢演變成今天的威士忌。」

她接著拿出一個銅製杯架,使愛爾蘭咖啡杯約呈45度角斜靠著。正對著杯肚下方,有一個小小的酒精座。加入兩茶匙褐色砂糖在威士忌裏,點燃酒精,以小火緩慢將威士忌加溫。一面燒一面旋轉杯子,使酒杯受熱均勻,並將糖融化於威士忌。

烤杯的過程中,她一直屏氣凝神,絲毫不敢大意。在杯裏的威士忌即將燃燒前,她迅速把杯子移走,熄掉酒精。再倒入剛剛煮好的濃熱曼特寧咖啡至靠近杯上緣的第二條金線。確定咖啡正好切齊第二條金線後,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擦拭一下額頭。然後從冰箱中拿出鮮奶油打至發泡,緩緩倒在咖啡上,將近與杯上緣同高。

「先生,您的愛爾蘭咖啡。」她將愛爾蘭咖啡端到我面前,笑著說:「請不要攪拌哦!而且要趁熱喝。不過要小心燙嘴。」

我靜靜地望著這杯愛爾蘭咖啡,不禁回想起三個禮拜前那個狼狽的夜。那時她也是這麼認真地煮愛爾蘭咖啡吧。台新銀行玫瑰卡的廣告詞說得沒錯,“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愛爾蘭咖啡確實溫暖,還沒開始喝前就能感受到煮咖啡者的殷勤。

「喂,快喝啦。不然鮮奶油融化後,咖啡的色澤就不好看了哦。」她溫柔地催促著。

我慢慢地喝完這杯愛爾蘭咖啡,她也只是安靜地看著。直到臉頰及耳根發燙,我又重溫三個禮拜前的暖意。

『沒想到煮一杯愛爾蘭咖啡要耗費這麼多工夫。』

「其實還是可以簡單一點的。很多咖啡館為了節省時間和安全考量,會先在愛爾蘭咖啡杯內加滿滾燙的水溫杯,再加入威士忌、砂糖、熱咖啡,然後輕輕攪拌。最後將打好的鮮奶油浮在杯上即可。」

『那妳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雖然烤杯時,需冒著愛爾蘭咖啡杯可能破裂的危險,而且又耗時間……」她眼睛一亮,正經地說:「不過簡單的煮法卻少了煮咖啡者對咖啡的堅持與認真。咖啡當然有價格,但煮咖啡者對咖啡的認真和堅持,卻不是帳單上的數字可以衡量。」

『那麼如果我是細心而謹慎的人,妳就是堅持而認真的人囉。』

「算是吧。」她又笑了笑。

『妳認真煮愛爾蘭咖啡,我細心品嚐。可以算是天衣無縫吧。』

「我堅持煮真正的愛爾蘭咖啡,你謹慎幫我留意吧檯有沒有失火……」她清脆地笑出聲音,「我們這叫合作無間。」

隔著吧檯,我和她就這麼互相取笑地聊了起來。

我告訴她我的工作性質,還有每週四固定上台北的理由。

「那你上星期和上上星期為什麼沒來?」

『我以為愛爾蘭咖啡到處都喝的到啊。』

「結果呢?」

『我當然失望囉。』

我們又笑了起來,只相隔一杯愛爾蘭咖啡的距離。

『嗯,我該去坐車了。謝謝妳今天的招待。』

「你是第一位看我煮愛爾蘭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堅持請客。」

『啊?不好吧。上次妳也堅持請客。』

「我是老闆呀,我說了就算。」

『那………好吧。』

「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很難在咖啡館找到愛爾蘭咖啡?」

『當然想啊。』

「下次你來時,我再告訴你。」

『那我下次來時,妳可不能再請客了。』

「你說的哦!你還會再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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