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便利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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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很討厭便利商店,真的。

就是因為太便利了,所以我才特別討厭它。

在從前從前,當街頭巷尾還沒出現那些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商時,夜裡肚子餓,除了咬棉被、啃枕頭,翻翻冰箱的剩菜以外,大概就只有家中少許存糧泡麵,光看就倒盡胃口。

而現在,我家的對街不知為何,在一瞬間連續開了三家連鎖超商,每天晚上就算不餓、不渴,光聽到那自動門開開關關發出的「叮咚」、「叮咚」,心裡就覺得癢癢的…好像什麼事情沒做一樣。

這種莫名的引誘力,在夜裡特別厲害。

我是個夜貓族,白天昏昏沉沉,別說是吃東西,就算要我爬下床看電視也不可能,我完全是走到哪裡、睡到哪裡,在太陽沒下山之前,我的體力都不會恢復;然而到了晚上,養精蓄銳的活力全來了,打開電腦開始寫稿、上網、讀書工作…總之,我和家裡其他成員的作息完全顛倒,大家也都無奈的接受了我那「見光死」的特性,對我異於常人的生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作沒看到。

爸爸總是安慰自己似的說:「我們家裡也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呢,隨時都有人醒著,不怕小偷。」

我實在有些同情老爸,他雖然表面接受了我的「偏差行為」,內心卻百思不得其解,為啥他女兒總是要跟別人唱反調,就連睡覺時間也要不一樣?

但這只是他的問題,在我本身,白天睡覺和晚上睡覺其實都差不多,我也已經習慣晝伏夜出的生活;夜裡車水馬龍的街道寧靜許多,也比較能安心寫東西,不被打擾;常常,當寫的順手的時候,一個晚上解決萬把字是常有的事。

然而無論晚上工作有多麼好,總是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大麻煩。

我會「巴豆夭」。

通常是凌晨三點半左右,當眾人皆睡、惟我獨醒的時候,這種感覺就來了。

飢餓,是一種很痛苦的感覺。

就算有再好的靈感、再順手的寫作題材…就算是此時下筆如有神助,發而為滔滔江水奔騰不止…,碰到「肚子餓」,我也只能無力的臣服在「咕嚕咕嚕」的哀鳴中。

餓過頭的感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槌你的胃、敲你的腦袋、電擊心臟部位…,你的手會一直發抖、發抖…然後雙腳無力、口水掉下來…

媽媽!我肚子餓了!

好吧,我承認我是個很懶惰的傢伙,不喜歡動手煮東西吃,別人動手做給我吃可以,我可不想去碰廚房裡的鍋碗瓢盆。

這也是我討厭便利商店的因素,因為,它很快的就取代「動手做」這道手續,直接從我的荷包裡抓出了鈔票。

既「Hinet」之後,我把各家便利超商也放進了「十大黑店」之一,我那黑名單上還有每年出一款新花樣的「微軟」、每次去總要賠錢的「誠品」、每天每天…追著我催稿的美雪小姐…,當然她現在不是十大黑店,不過總有一天會是的,我很相信。

然而,每天凌晨三點半,我還是會出現在對街的便利超商,亂著髮、拖著鞋子、紅著眼睛找尋架上任何可吃的東西。

這種舉動很快就變成了習慣,就和我那晝伏夜出的老鼠個性一樣,成為一種無可奈何的附加行為。

便利商店到底賺了我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是每次走進它那涼爽的冷氣店面,看見櫃檯上捐款非洲難民、飢童的海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聯想到皮包裡日漸稀少的現金數目。

暑假剛開始的時候,身上還有大多數的零用錢,每回鑽進店裡,見到有什麼新奇有趣的東西,例如貨架上的零嘴點心小蛋糕、冷藏櫃裡的奶茶可樂冰淇淋…甚至是書架上的漫畫周刊、八卦雜誌…都會忍不住拿去付錢,一副揮金如土、財大氣粗的模樣。

然而過不了兩週,金山銀山野到底也給我揮霍光了,我逐漸淪落到晚上翻抽屜、數銅板,找二十八元去買大亨堡的悲慘命運。

有時候甚至湊不足二十八元,總在那一塊、兩塊之間的痛苦道路徘徊著,我搜抽屜、找床底,甚至爬進櫥櫃底下找尋錢幣的影子…動作之迅速、搜查之嚴謹,比那些情報局、國防部、調查單位都來得更徹底。

我蠻喜歡吃大亨堡的,對我來說,吃東西總要吃點有「料」的才能有飽足的感覺,包子太小,根本塞不了牙縫,茶葉蛋吃了很膩、粽子太撐…

幾經考慮之下,唯有大亨堡能恰到好處的滿足我的胃,加上酸酸甜甜的黃瓜醬、蕃茄醬…恕我無禮,我又餓了,等我去翻一下衣櫃,買個大亨堡回來再說。

(2)

然而我這樣的痛苦並沒有維持多久,就是因為半個暑假來的光臨惠顧,不多久,我跟對街的便利超商成了好朋友,他們晚班的工讀生,見到我都可以直呼其名,完全不把我當客人看待,偶爾也會在剩餘的報廢品中,偷出點什麼送給我。

「裴容啊,妳怎麼每天半夜都來光顧我們哪?」晚班的工讀生姓倪;後來我知道,他就是加盟店老闆的兒子。

「因為我餓了。」我直言不諱的說。「來買大亨堡。」

「除了大亨堡,妳還會吃些其他的嗎?」他微笑的說。

我送給他一記大白眼。「如果你們店裡還有什麼便宜有料的,我會考慮試試看。」

「那現成…我啊!」他哈哈大笑。

我懶得跟他多說廢話,已經餓的頭昏眼花,拿了東西就直接在櫃檯狼吞虎嚥吃起來。

老實說,我想,像我這樣完全不顧形象的女孩子大概早就絕種了,現在的女生哪個不是打扮的漂漂亮亮、時髦得體…然而我總是反其道而行,頂著一張臭臉走來走去…穿件T 恤、牛仔褲就可以行遍天下,別說是化妝打扮,我連保養品都懶得買…至於形象…那早就跟我的那頭亂髮一樣,多 久沒人管得著了。

「嘩,妳要不要喝點開水啊?」他簡直是驚嘆的問我。「吃這麼猛,小心噎死了。」

「能噎的…噎的死就太好了,我也省點力氣寫稿…」我有氣無力的說。

「妳是做什麼來著?寫什麼稿?」

「噁心巴拉的言情小說。」我回頭對他奸笑。「你不會有興趣看的。」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陣,神色懷疑。「不會吧,妳會寫那種愛來愛去的小說哦?看起來不像…」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一般人聽我說起來,也都不會相信的;小說文字總給人先入為主的觀念,愛情小說的女作者,在其他人的印象中,大多都是長髮飄逸、清秀端莊、一臉充滿「愛情真理」的模樣…然而在我身上,除了長髮…勉強搆得上標準〈而且也不飄逸〉,其他的什麼清秀端莊…愛情真理…早丟到太平洋裡餵魚去了。

「無所謂啦,像不像關你屁事。」我連說話也很粗俗,唉。

「妳還在唸書?」他問。「這樣日夜顛倒的生活,不會很麻煩?」

「麻煩?哪裡麻煩?晚上寫稿子才好勒,要寫多少是多少…」我對他的疑問,嗤之以鼻。

「那吃飯呢?晚上不會餓嗎?」

「餓是當然會啦,不然我幹麻天天上你這裡找東西吃,你以為便利商店的東西會好吃嗎?」我沒好氣。

「不好吃還來。」他一臉自作孽、不可活的表情。

我懶得爭辯。「我只喜歡吃大亨堡。」

「那會比我好吃嗎?」

我簡直笑倒在地上。「我不知道你有啥好吃的。」

這樣的對話感覺不錯,雖然事實上很無聊、毫無內容,但是說起話來至少可以排遣寂寞。

而且毫無負擔。

我不喜歡負擔,尤其是朋友之間就算是言語也常常造成難以負擔,我討厭自己打電話給朋友吐苦水,更討厭別人對我吐苦水。

太熟悉的朋友,互相吐苦水難免,然而我對這樣的慣性,卻非常非常 厭惡…;我要告訴朋友說什麼?說今天又被催稿?說實在疲倦,一天寫五、六千字的日子令人痛不欲生?

我的朋友會告訴我說什麼?她甩了男朋友或是男朋友甩了她?說父母搜括她抽屜房間,檢查異性來信和日記,全然不顧她的感受和自由…?說 老闆要求加班,加班費卻給的不乾不脆?

反正就是這些,綜合起來不過如此,每個人的煩惱都差不多。

我需要新鮮感,很新鮮、新鮮的感覺。

而寫稿的生活說起來令人厭倦,寫寫寫…晝伏夜出,榨乾自己的腦汁換成連篇文字,能寫的東西越來越少,寫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過不了多久,我想我就會陣亡。

這時候,就連偉耀的長途電話,也叫人心煩意亂。

「你怎麼啦?胃痛!!」我對著電話大吼。「為什麼胃痛?有沒有去看醫生?…什麼叫不想看醫生?不想看醫生你難道想死嗎??」

「什麼叫做很忙?你不是說要回台北??…你媽媽說…好吧,你媽媽說你就照做好了,我怎麼敢跟你媽比份量…」

我的情緒化已經嚴重到某種程度,三不五十就打發一陣脾氣…面對電腦立刻覺得昏昏欲睡。

痛苦啊…痛苦,每天唯一的快樂,就是半夜放下一切,跑到對街的超商買客大亨堡,吹吹冷氣,和工讀生打屁,狂吃「報廢」的食物,吃個夠本。

(3)

「你幾歲了?」我打量他。「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幹工讀生?就算這店 是你爸開的也說不過去…」

「白天我有另外一份工作,」他笑笑。「只是這兩個月開店,人手不足,有時候借調我來用用。」

「當工讀生真好,渴了喝汽水、餓了吃麵包…」我揮揮手。「沒人管你!」

「話不能這樣說…」他哈哈大笑。

「我希望找個容易點的工作,不要花腦袋的那種…」我邊嚼邊說。「太累了,我受不了這種折磨。」

「妳的男朋友呢?煩惱的時候找他出去玩玩啊。」

「你是問我『我的男朋友』還是『我的男的朋友』?」我反問。「如果是前者,他現在行蹤成謎,我恐怕他只想把我甩掉…至於男性朋友,糟糕,一片空白,真失敗,連個後備的都沒有。」

我深深嘆息。

「平常妳在做什麼?」他連忙轉移話題。

「吃飯、睡覺、寫稿、吃飯睡覺寫稿…請重複這六個字…」我說。「剩下的時間我接催稿電話和打電話給同學。」

「暑假這麼長,不想出來動一動?」他大驚。

「我討厭太陽…懂嗎?」我對他搖頭。「我畢生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快快樂樂的吃…,出入有車代步、每個月有錢可領…天熱了,開冷氣、天 冷了,抱著棉被睡大覺…。」

「那是豬的生活。」

「我喜歡當豬,若做一隻豬能有這樣好的享受,誰又會拒絕?」

他微笑,不再搭腔。

我知道我這個人說話有時候會很過分,過分的惡毒、過分的諷刺…可是沒辦法,人生過的毫無樂趣,我才二十初頭,就已經深切體會到無聊的滋味。

如果不縱容自己的言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抒解我的壓力。

「為什麼要寫愛情小說?」他問我。

「為什麼你要工作?」我反問。「因為要吃飯、要零用錢、出去玩要付帳單…白花花的鈔票誰不愛?」

「總覺得那是不入流的小說。」

「偏見。」我說。「也有寫的好的。」

「很少看到。」

「你看太少了。」我嗤之以鼻的說。

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能微笑,怏怏地轉過身去清點煙架上的存貨。

我喝光杯中的可樂,又是一項他的恩惠…最近這幾天,我幾乎是仰賴便利商店維生。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他。

「這麼久了,妳不知道我名字?」他說。

「只知到你姓倪…」

「倪豪。」

「啊?你好?」

「不是…」他加重語氣。「倪豪…我叫倪豪!」

「喔…喔…」我開始笑,「很好的名字。」

「還笑呢,每次自我介紹都得重複很多次…」他無奈的聳肩。

「不錯啊,這名字多好,你好你好…別人光喊你就知道你有多禮貌。」我說,「我國中有個同學叫做『林詩仁』,他的名字說快點,就是你死人、你死人…,想想看,你的名字比他幸運百倍。」

「妳說真的嗎?」他又是好笑,又是不相信。

我聳聳肩。「我要回去啦,是真是假讓你自己判斷…」揮揮手,我離開。

跟他說話有一個好處,不必太費腦筋,沒啥壓力,可以不用擔心會不會激怒對方、思考這句話是不是合乎禮儀…這是和他聊天的好處,至少我不喜歡浪費時間在這上面,況且字字斟酌,也實在是太累人了。

更好的是,當寫稿的壓力源源不絕而來,截稿日期迫在眉睫,偏偏自己在房間走來走去硬是掰不出一個字時,跟他聊天打屁,變成是一種抒解壓力煩惱的方法;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就是很自然的…嗯,跟他說話有很多好處,譬如說,他跟我的關係非親非故,自然不會洩漏秘密,我不用擔心把自己的私事說出去,會有被流傳的危險,再者,他是個機靈透頂的聰明人,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他都拿捏的很清楚。

倪豪這傢伙,真的蠻不錯的,很多條件上都挺令人刮目相看,就連媽媽這樣的家庭主婦,不多久後也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

「我昨天晚上買飲料的時候,看見對面那間超商的工讀生…長得挺不錯的啊,很順眼。」有個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媽媽說話了。「個子高高的、短頭髮、戴副無邊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模樣。」

「多拙啊。」老妹馬上下了評論。「還斯文勒…」

「他很和氣啊,每次看到他都是笑咪咪的。」媽說。

「多噁啊,還笑勒…」妹妹低著頭扒飯,嘀咕著。

「說起話也是客客氣氣的,我聽隔壁的梁太太說,她有次去買太白,多算了錢,那男孩子還追出來拚命道歉哩。」

「喔…太假了吧!」老妹放下碗筷。「媽,這種男生有什麼值得妳說來說去說沒完啊?乖寶寶模樣,一點意思都沒有。」

「乖寶寶的男孩子才好啊,」媽很委屈。「不然妳要怎樣的男生才值得說?」

「哼,現在那種戴眼鏡、笑咪咪、客客氣氣、穿白襯衫牛仔褲的男生早就過時了,」老妹開始大放厥詞。「要知道,這是個什麼時代啊,現在的男孩子身上要是沒有一兩處疤痕、把頭髮染紅、穿那種酷一點、炫一點的衣服…怎麼能吸引女生注意?」

「妳說的是櫻木花道吧?」我說。「那種人哪裡好?頂多只能讓人多看兩眼,如此而已。」

「耶!姊,這就是妳跟不上時代了…」

「我不是跟不上時代,我是早就看透妳們這群笨蛋腦袋裡裝了些什麼…」我實在很無奈。「妳說的那種人,幾近於流氓…小姐,妳喜歡流氓啊?」

「黑道生活也很刺激啊。」老妹理所當然的說。

「等到被警察通緝、老大追殺的時候妳就知道什麼叫做『刺激』了。」我完全不屑。「妳到時候可別來哭著找我。」

「找妳有用嗎?」她反唇相譏。

一直安靜吃飯的爸爸這時候趕緊出來打圓場。「夠了夠了,妳們吃飯吧,吵什麼呢,都是沒影子的事情…有什麼好吵。」

「哼。」老妹撇開臉,一副『妳給我記住』的臭臉。

我也同樣回敬她一記白眼。

爸媽則很聰明的裝做什麼也沒看到,介入兩個女兒之間的鬥嘴吵架,對他們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只有兩敗俱傷。

 

(4)

我和我家老妹的關係,說起來實在有夠詭異的。

她長得跟我很像,這沒辦法,我們畢竟是一家人,相似的面貌,是必然的。

然而以心態來看,如果說她邪惡無賴一如惡魔,那我就可以走進天堂的大門,接受眾人的喝采。

是的,我妹妹,是很邪惡的,一種生物。

一直以來,我始終懷疑當初媽媽是怎樣養大這小鬼,她人模人樣,卻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嘴上得理不饒人,兇起來足足可以媲美核彈。

家裡的人,就算是地板上那隻只會搖尾巴的小狗,也知道她是不好惹的,老妹的腳步聲傳來,無不讓人聞之喪膽。

當然,我除外。

自古邪不勝正,如果我妹是黑暗世界的代表,那我,就可以算是守衛光明、維持正義的天使。

然而在我們還沒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之前,一切,都是很和平的。

「老姊…要不要喝可樂啊?」

凌晨一點五十分,我那『鬼妹』來敲門,想當然耳,她必然剛從網路聊天室中下來,一臉愉悅幸福的表情。

「幹嘛?」我則劈哩啪啦的打字,頭也不回的問。「哪裡有可樂?」

「去買就有啦。」

「誰去買?」我問。

「我啊。」她倚在門邊,微笑的說。

我不由得回頭多瞧她一眼,這小鬼從來沒有自告奮勇跑腿的習慣,今天晚上不知道是吃了什麼藥,居然願意勞動大駕,親自出門採買。

「真的嗎?」我有點不太能置信。「不是要我去買?」

「欸,妳不要這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妹妹有點生氣。「到底要不要喝啊?」

「好…好啊!」我連連點頭稱是,不忘記為自己的小心眼低頭懺悔。

「我要喝。」

「那好,」她說的明快爽朗。「我出力,妳出錢…拿錢來吧!」

我看著那直伸到眼前的手。「拿?」

「給錢啊,要喝東西多少要付出點代價吧?」妹妹嚷了起來。

我無話可說,她講的對,我總不能吃白食,況且,要一個高中生掏腰包,也是說不過去的,正好前幾天剛領到出版社的支票,說起來多少有點收入。

打開皮包,我拿出一張五十元鈔票。「哪,買大瓶的可樂,大家一起喝。」

正當我要遞給她鈔票,錢包在下一秒鐘滑入『鬼妹』的手中,她迅速的抽出一整張百元大鈔。「這張可以了,五十元妳拿回去吧。」

「喂喂喂…」我開始尖叫。「妳怎麼拿我的錢…」

「反正都是要給我的嘛!」

「又用不到這麼多,」我生氣了。「一瓶可樂要多少錢…五十塊就夠了。」

「當然不夠啦,妳算算,一大瓶可樂四十五,再加上一包酸梅、兩個包子、夾心麵包…一百元還不夠呢,來來來,」她把我手上的五十元鈔票也抽走。「這張我也要了。」

「妳土匪啊,又吃不了這麼多!」我嚷。

「妳吃不了這麼多,不代表我吃不下啊…」她一臉得意的奸笑,一拜到地的做揖。「多謝姊姊惠賜鈔票兩張,小妹在此說謝了了了了…」

「神經病!」我罵。「去去去。」

拿了錢,妹妹滿面笑容的離開我房間,我聽見她穿鞋、開門的聲音,心裡越來越傷心,總覺得是被坑了,卻又有冤無處訴。

每次都是這樣的,那傢伙總會想盡辦法來『敲詐』她貧窮好欺的姊姊,然而我卻無能為力。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我還莫名其妙的替她付了買手機、買衣服的大筆開銷…還不包括三不五十她唉唉求告的零用錢救濟。

有時候會覺得奇怪,這種付出,照理講不該是找我這個當姊姊的拿,而是找爸媽才對,偏偏在我家,老妹的支出等於我的支出,我好像對於她那花招百出的懇求無能為力。

越想越悲情…我很哀怨。

等到老妹回來,提著大包小包走進我房間,攤在小茶几上儼然是一副開小型宴會的模樣時,我那被壓抑的怨恨就無可救藥的爆炸了。

「妳買這麼多吃的幹嘛!」顧不得爹娘在睡覺,我的音調陡然拔高。

「瘋啦!我的錢不是錢啊?」

「我餓啦。」她理直氣壯,完全不感到一丁點羞愧。「反正妳會賺錢,那我幫妳花一點好了。」

「……」我簡直氣的脫水了,瞬間說不出話來。「找…找錢呢?」

「沒啦。」她簡潔的說,順便替我倒了一杯可樂。

「沒…沒了?」

「我買了這盒餅乾…這包牛奶糖、豆乾和包子…」她俐落的交代,遞給我發票。「發票在這邊,妳自己算算看…總共一百五十元,所以,沒找錢了,剛剛好。」

我仔細算著支出,痛苦的表情在臉上浮現。「妳就不能省一點?」

「省什麼?反正是妳的錢。」老妹說的明白。「沒道理給妳省錢啊,如果錢是我的我就會省了,反正妳是個守財奴,幫妳花一點免得錢生鏽。」

「我勒!」我無言以對,有個這樣『精明幹練』、『胳膊向外彎』的鬼妹,能說什麼呢。

「喔,對了,」捧著可樂喝、豆乾嚼的老妹從塑膠袋中抓出一盒大亨堡。「這是給妳的。」

我感動地幾乎落淚。「妳還會想到我啊。」

「不是我想到妳,是超商的那位工讀生請我帶來的,」老妹根本不抬頭。「免費的,說要給妳吃。」

「……」我打開紙盒,裡頭除了熱狗麵包之外,還有兩包酸黃瓜、一包辣椒醬,正是我每次都會添加的料。

「那工讀生認得妳嘛!」妹妹說。「他還說我長得跟妳好像勒。」

「那是我的不幸。」我悶哼。

「姊,那人是什麼來頭?」老妹問,她吃的滿嘴都是油漬。

「我怎麼知道,就是工讀生吧。」

「噢,」老妹說。「妳以後多跟他親近親近啊…」

「親近他幹嘛?」

「這樣以後我們就有吃不完的大亨堡和喝不完的可樂啦!」她理所當然的說。

「裴二小姐,妳有毛病啊,居然把妳姊拿來換取食物,滿足妳那要不得的口腹之欲。」

「能換到食物算是不錯了,」鬼妹惡毒的說。「我以為我們家得賠本大出清呢。」

我想都沒想,把床上的抱枕摔了出去,直直砸中她的腦袋。

這個晚上想當然爾,免不了的又是一場大戰,過程之緊張激烈,足以從第二天我和她臉上遺留的傷痕可見端倪。

總之,我和我那無法可治的老妹,至今為止,仍然是互相對立、從不和睦相處的競爭對手。

和平,一直沒有降臨我們『可愛』的家庭中。

(5)

然而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軟,眼前的這個大亨堡,看起來雖然讓我饞涎欲滴,卻哽的吃不下去。

我總覺得有些不太妙,想想,一個非親非故的傢伙,比我妹還照顧我…居然還想到要轉託人送吃的給我,我也不過只是一個晚上沒去光顧而已。

該不會……,我不覺得這是對一個『朋友』的照顧,說我倆的關係是朋友,太勉強了,我也只不過常常光顧那間便利商店而已,然而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和『倪小開』相同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在電腦前胡思亂想起來,煩惱了一個晚上,東西吃不下,也不覺得餓…。

說起來真覺得慘兮兮,該關心我的人遠在南部,大半個月裡一通電話也沒有,找也找不到,偶爾接到電話,光是吵架就沒完沒了…反而是一個交情極淺的工讀生惦記著我。

想想覺得嘔斃了,抓起電話撥了過去,深更半夜,居然連接電話的人也沒有。

「我是偉耀,這裡是不幸的電話答錄機,聽到這段話的人請立刻撥電話給你的五十位親朋好友,否則就會有大禍臨頭…總之,留言的人不要期望我回電話,不留言的人我也絕不會回電話…就這樣。」

「展偉耀,你再不打電話來就別怪我『休』了你!」電話裡,我對著答錄機大放厥詞。「我們一刀兩斷好啦,反正我知道你在台南春風得意,不希罕台北…」

罵完之後覺得通體舒暢,雖說明明知道對現實毫無助益,而且事後想想又覺得自己太莽撞,不應該說這樣的重話…。

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辦,台南那個嘛…唉,留與不留間,兩面為難;對街工讀生,又說不上來到底是怎樣…。

於是有好幾天的時間,我都刻意的不去那間便利商店,就算要光顧,也選擇避開他當班的時間。

有時候半夜餓起來,也只能無可奈何的在廚房裡煮泡麵。

至於偉耀,後來當然也有打電話來『問安』,一面胡說八道的安撫我的情緒、一面嘮嘮叨叨的埋怨工作辛苦、老闆嚴苛…,然而聽他在電話裡那股不耐煩、推託著要掛斷的語氣,我想我們遲早要分手。

唉,想當初他和我同在一處,追求不捨的時候,什麼噁心巴拉的甜言蜜語都說的出來,別說電話了,三不五十就跑到我家來『站衛兵』…而今分隔兩地,不相聞問,他就開始變節了,連講通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這就是男人!我最討厭跟這種莫名其妙的異性在一起…偏偏這個世界上有二分之一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的異性…,想來真令人傷心。

「姊,妳到底跟展大哥怎樣?」老妹想到就會追問幾句。「還有沒有未來?」

「當然有未來,世界末日的未來…」我喃喃自語。

「唉…」老妹很是可惜的模樣。「展大哥很大方勒,他每次來都會送 我們好吃的,還會帶我去吃大餐…」

「又是好吃的…妳的腦袋裡只有『吃』這個字嗎?」我生氣。「妳姊只值得幾盒餅乾?幾包蜜餞?幾份牛排?」

「不錯了好不好…我原來以為妳不會值這麼多的。」

「……」

「既然他跟妳說掰掰了,那我們就別管他,另尋新天地去吧。」她說。「記得找個大方點的,嗯,我想去福華吃西餐、凱悅吃義大利菜、麗晶喝下午茶…」

「我先給妳吃一頓苦頭再說。」我二話不說,一腳把她踢出去。

也許是有先見之明,我的心理準備也周全的多,沒過多久,偉耀就完全不通音訊了,打電話不見回音、寫e-mail過去也毫無下落…我想大概緣分僅此而已,雖然有點傷心,可也不很難過,反而覺得挺幸運的,幸好我們早早看出對方的異動,而不是在全心投入之後突然被踹開,那才真是可 悲。

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發誓我絕對不要再輕易地掉進愛情陷阱裡。

我可不要再當笨蛋,花那麼多時間、力氣,全用在一個人的身上,然後那人拍拍屁股走了,他根本不甩妳的用心。

對於愛情,我看的很淡。

在偉耀之前,我愛過另外一個人,姑且就稱他叫s;我喜歡s,那是真的付出全部真心、真意,愛的刻骨銘心…最後他走了,我想我有一半的生命,也跟著離去而消失。

跟偉耀在一起,說起來只是寂寞,因為寂寞所以需要愛,他正好能給我我需要的愛,我也多少付出一些給他,雖說連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心。

所以偉耀離開,我反而覺得有些如釋重負,一直以來,對他多少有點虧欠,總感覺我倆付出的比重不同,他是真的在愛,而我只是敷衍、只是習慣,我需要寄託,他正好是我感情的寄託,等這個依靠離開,我也可以自立了,所以不覺得痛苦。

有時候空閒,前思後想的回憶一切,我惦記偉耀的心,其實並不如惦記s來得多,偶爾和朋友說起來,講到s的時候,我還是會覺得酸酸、痛痛的…眼淚會不由自主的掉出來。

真正愛的人,也許並不能永遠在一起,然而他總在心上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無論他在哪裡、我在哪裡,永遠不會忘記。

(6)

至於偉耀,他的離去只是必然之數,我並不難過,而眼下也不想要補足身邊少了的這個空缺。

對於愛情,並不能都像我寫的小說那樣濃烈,兩人分手,也不是都像社會版報紙上那般你死我活…。

我們是很平淡的,就自然分開了。

而我,也很平淡的,繼續活下去。

我想我自己是很明智的,雖說在心裡上…多少有點不平衡,不過也只是一點點、一點點。

暑假過了大半,我開始忙碌於租房子、搬家的事情,三天兩頭跑去學校,掃街似的沿路找著租屋的紅單子,又跑去二手傢俱店尋找可買的東西。

日子是忙碌的,我很少想起其他事情。

稿子也不寫了,每天回到家,躺在床上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立刻睡著,偶爾催稿的編輯電話殺來,也都一蓋被我那有氣無力的聲音嚇的落荒而逃。

有天傍晚我一回家,關起房門就睡了,吃晚飯的時候妹妹來叫我,只覺得她在我耳邊吼了兩聲,又用大腳丫踹了我幾下,見我沒反應,也就不多理採。

昏睡到半夜,自己爬起來,黑暗中只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嚕叫的好響。

「餓了。」我自言自語。「怎辦?」

打開燈,看了眼床邊的鬧鐘,正好三點。

在廚房裡翻天覆地的找了一番,居然連囤積的泡麵都沒了,冰箱空空蕩蕩,幾乎跟新的一樣。

「我勒,沒人給我留菜。」我哀怨的說。

只有拿著錢包,打開門下樓去。

我想我真的是餓昏了,不然就是疏於防備…總之,一失足成千古恨,當我聽到熟悉的『叮咚』聲響起,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迷迷糊糊間,又踏進了那家便利超商。

「歡迎光…欸!」櫃檯上的『倪大少』公式化的說著歡迎,然而他一抬頭,驚喜的眼神立刻表露無疑。「晚安啊,裴容。」

「晚安。」我很無力,飢餓的感覺從胃部發出難以抗拒的哀求,我唯一能用的力氣正好撐到我走進店面,站在熱食區前夾起熱狗麵包的剎那。

一連吞了兩個熱狗麵包,差點被噎死,要不是倪豪適時送上的開水,化解了我喉嚨的危機,我可能會當場做個飽鬼,立時投胎他處。

「這麼餓嗎?妳看起來簡直就像從哪個飢荒國家出來似的。」他說。

「別提了。」我說,抓抓自己亂的無從理起的長髮,我發誓明天要去把這煩人的三千煩惱絲剪個乾淨。「累死了。」

「妳妹妹說妳最近心情不好哦。」他回到櫃檯,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聊天。

「我妹?」

「對啊。」

「你怎麼認識她?」我錯愕的問。

「嗯,她常常來這裡啊,我也常常碰見她…」倪豪想了想,微笑的說。「妳妹妹真是個有趣的女生。」

「有趣?」

「說話風趣、又有禮貌,很自然的女孩子…」他說。「聊起天來蠻不錯的。」

「你確定說的真的是我妹?」我不屑的皺眉。「那個『鬼妹』幾時說話風趣禮貌…她不是向來都是沒大沒小的生化炸藥嗎?」

「看來妳們有很深的代溝哦。」

「只是代溝而已嗎?」我哼。「我以為我們隔了一道馬里亞那海溝,不然就是一道萬里長城勒。」

「別這樣,妳妹很關心妳的…」倪豪趕緊安慰我。「她還跟我說妳跟男朋友分手了…需要人多關懷…」

「…她還跟你說了什麼?」我火冒三丈。「這丫頭怎麼老是把我的秘密說出來啊?哪天我被她賣了都不知道。」

倪豪見我生氣了,只是笑笑,不多說什麼。

火大一陣,看他平靜的反應,我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唉,煩死了。」

「有什麼好煩的,說說看。」

「就是煩啦…覺得自己有夠沒用的。」我嘀咕。

「?」

「不說也罷。」我付錢,站在櫃檯前拿著紙巾擦拭。「反正一無是處,所有的缺點聚集一身。」

「妳真的這樣覺得?」

「不然還能怎樣?我從沒看過一個女人這麼失敗的,連個男朋友都抓不住。」我不由自主的吐起苦水。「更糟糕的是說分手,也沒吵吵鬧鬧,說起來大家都很平和,想起來卻覺得自己有夠沒用。」

「妳喜歡吵吵鬧鬧?」

「至少能滿足我一點虛榮心。」我說。「如果可能時光倒流,我一定先甩了他。」

「妳在意氣用事哦。」他勸我。「別這樣…」

「就是要意氣用事…」我越說越生氣。「當個笨女人就算了,說再見哭哭啼啼,庸俗的越厲害越好,總比我現在這樣一肚子氣無處可發來得好。」

「妳只是擔心尊嚴問題,覺得分手很可憐,對吧?」倪豪微笑的說。

「所以想把自己的面子討回來…」

「對。」我老實招認。「我覺得自己被他甩了。」

「現代時代真是變了呢,以前,男生甩女生是天經地義的…」他哈哈大笑。「現在男女分手,女生還會不平衡。」

「少來,我可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女孩子。」我嗤之以鼻。

「你們為了什麼分手?」

「我不知道,」我說。「反正就是順其自然…」

「緣分已盡?」

「對呀,好像就是這樣…誰也沒欠誰什麼。」

「那不是很好嗎?總比大家拖拖拉拉來得好。」他說。「很難得會有這樣平和的分手呢。」

「好奇怪,總覺得不踏實…」我坦承。「就是因為太平和了,所以這一段感情好像從來不存在,我好像根本沒跟他發生過什麼關係…一切彷彿我自做多情。」

「所以覺得不舒服?」他問。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妳真的在跟他談戀愛嗎?」他又問。

這個問題一瞬間把我問倒了。「…好…好像有吧。」我支支吾吾的說。

「如果真的談戀愛,有些東西一定會留在心上,」他經驗豐富的說。

「如果只是船過水無痕的一段感情,那妳一定沒有用心。」

「我有用心。」我有些不悅。

「真的嗎?那妳幹嘛覺得不平衡?」他笑著說。

「……」我擺出一張苦臉,很無力的站著,悶聲不吭。

「想清楚再說,嗯?」他彷彿旗開得勝的沾沾自喜。「有問題再問我。」

我回到家,洗過早,天色漸亮。

重新躺在床上,想過一遍前後,不由得有些傷心,這傷心並不是為了自己的愛情,而是為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生活的麻木。

我,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

這個問題就連自己也答不上來,也許有吧?也許沒有?

但是當我連這個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時,我一點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活』?

我對偉耀不公平,我想。

偉耀,只是彌補寂寞的一個缺而已,而我那缺陷,深不可測,就連偉耀也無法填平。

缺陷的來由,在我失去s的時候就已經形成。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能填補我的缺陷?我的失落?

精衛填海的故事發生在我卑微的身上,我的心,有一塊太巨大的黑洞,而我卻無法治療。

痛的太久,我麻痺了,所以對於偉耀,也毫無感覺,反而憤怒多過於悲傷…我從沒有真正的對偉耀用心。

倪豪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而我,被他驚醒了之後,也只能無奈的嘆息。

我一夜失眠。

(7)

上午十點整,床邊的電話響了。

「…喂喂…?」半夢半醒中我接起電話,眼睛困倦的睜不開。「找誰?」

「找妳,裴小姐…妳還在睡覺?」她的語調不勝訝異。

「這裡沒有裴小姐。」我哼著。「妳打錯了。」

「那妳是誰?」

「我不是裴小姐。」

「我勒…裴容,妳給我清醒點,不然我就要親自鬧上妳家去催稿子啦!」

「唉…」我很無力的勉強睜開眼睛。「美雪,妳要幹嘛啦。」

「快月底了耶,妳的稿子寫完了沒?」她直指核心的說出了我最害怕的事情。「離最後期限只剩下一週了唷!」

我翻個身,努力想把自己的腦袋塞進牆壁。「妳讓我去死吧。」

「要死也得把稿子交出來!」她大吼。「妳到底寫了多少?」

「這是商業機密。」

「那妳還剩多少能寫完?」

「這是國防機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妳還要多久能寫完?」

我硬著頭皮。「不知道。」

「妳!!」她開始尖叫。「妳不要再混了!!」

我哀嚎。「饒了我吧,我寫不出來了…再寫下去會要我的命!」

「寫不出來了妳還在睡覺?妳知道出版社、印刷廠都在等稿子嗎?妳在摸魚啊?」

「就是寫不出來了才要睡覺,」我狡辯。「妳知道寫不出來壓力有多大嗎?我看到床鋪就有衝動要跳上去躲起來…」

「我非殺了妳不可!」

「等我睡飽再殺。」

「妳不能再拖了,之前已經讓妳拖拖拉拉半個多月,妳要讓我去跳樓嗎?」

「這樣也不錯…」我小聲的咕噥著。

「妳說什麼???」高分貝的音量在我的耳邊響起,有剎那的時間我以為自己將會終生耳背。

「我…沒什麼…我是說…」我支支吾吾。「我是說我…嗯…我會…會努力…」

「妳說的話能信嗎?」

「欸…我…我保證…哈哈…保證…」

「還有六天,妳六天之內一定要交出來。」美雪斬釘截鐵的說。「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會打電話盯著妳…照三餐打電話,妳要確實把進度告訴我,這次要是再開天窗,我也要沒命了。」

「……」

「聽到沒啊?」

「聽到了。」

「妳現在就起床開始寫,知道嗎?」

「知道。」

「說大聲點!!」她大吼。

「知道!!!」

她很滿意的掛上電話。

我很無力的抱著枕頭,全身捲曲,活像隻大毛毛蟲一樣的把身體用被子裹起來。

房裡空調發出規律的聲音,厚厚的窗簾遮蔽了外頭的陽光,柔軟的棉被、實在的枕頭…和我想睡卻不能睡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不願意想起電腦裡的存檔,那預定交出的小說現在也只有開頭,而它除了開頭那兩行字之外,其他的部分都是空白的。

我根本連想寫的『慾望』都沒有。

我現在只想睡覺,睡到天荒地老,睡到我說『夠本了』為止。

然而這世界上最不自由的職業就是寫小說,不寫的時候也許我有很多時間可以使用,發呆一下午、在浴室裡一摸三小時、整夜打電動…但是當出版社或是編輯開始狂敲我頭上的『龜殼』時,就算我正在洗澡吃飯也得諸事皆停,隨時上工。

沒有作者敢違抗編輯的命令,他們說一是一,說左邊絕對不會跑右邊,有著超人般的意志力;當編輯開始打電話催稿的時候,無論如何,最好乖乖聽令,否則也許下一秒鐘她就會殺上門來,把我的大腦橇開…。

我發誓自己一輩子絕對不跟編輯借錢。

所以,無論我怎樣痛苦、怎樣捨不得舒適的床舖、還沒做完的夢…在幾次精神意志和身體的魔鬼交戰後,我還是爬下床,漱洗更衣,坐在桌前打開電腦……一面看著windows98 的開機畫面,一面喃喃自語的詛咒著恐怕這輩子都寫不完的小說、都擺脫不了的惡夢。

中午美雪的電話果然準時到達,我敷衍的告訴她,故事正在努力進行中,進度正常,絕無問題。

她高高興興跟我說掰掰。

我知道,如果我告訴她,現在男主角連頭都還沒冒出來,女主角已經快要玩完了的話,她絕對會在十五分鐘內出現我家大門外,滿嘴髒話外加皮鞭一條…。

我煩惱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爸媽探頭進來過一次,當他們看到我神情抑鬱、活像瘋子一般又搖頭又跺腳、嘴裡還喃喃自語、眼神恍惚的表情時,他們很快又關上門,把我隔絕在房間裡。

「趕稿病!」媽在客廳對妹妹說。「妳姊又開始要發瘋了,大家最好小心點,別刺激她!」

「唉,我說人活的好好的幹嘛寫什麼小說呢?」老爸也不安的嘮叨。

「看她這樣子平常好好的,一通電話來就抓狂了…滿地掉頭髮、也不吃飯、也不睡覺的,整天生活日夜顛倒來…」

「姊寫的東西還不錯啦,」妹妹說。「我同學說蠻好看的,她們有買。」

「這就是另一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爸說。「她寫那些亂七八糟的可以一寫幾萬字就罷了,居然還有人要出版,也還有人要買?那種東西送給我我都不要…愛愛愛、愛愛愛,兩個人愛來愛去就能寫一本書…」

「爸…你不能這樣說啦!」

我在房門裡聽著客廳的對話,一股怒火無名從心而起,可是又無奈的說不出任何解釋。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一寫萬字、為什麼有人願意出版、為什麼會被讀者喜歡…反正出版社叫我寫一本就是一本、兩本就是兩本;這只能說是運氣好,誰知道,也許是幸運之神眷顧。

受歡迎的感覺當然很美好,可是越寫就越感覺得到被限制。

之前寫的小說被喜歡,接下來就會有人希望能寫出『相同類型』的東西…,甚至甚至,很快的就被限定住方向。

那種壓力實在可怕。

我一直不喜歡自己被固定,我需要很強烈的自由…尤其是在寫作上;然而愛情小說的世界有些東西是馬上就會被貼標籤、馬上就會變成『公式』的,一踏進來,就別想改變。

我開始想換出版社了,真的,我想換去寫科幻小說或是偵探推理都行…只要跳脫這個『一個男生,碰到一個女生』的愛情小說世界就行。

(8)

「我要寫悲劇故事。」我告訴美雪。「沒有愛情的悲劇故事。」

「不行。」

「我要重現『未央歌』的同學之愛…」

「不行。」

「那我要寫像『紅樓夢』那樣的大家族故事。」

「不行。」

「那我可不可以寫剖析人性心理的小說?就像是『傷心咖啡店之歌』啦、『冰點』之類的…」

「不行。」

「那…那…」我急的跳腳。「那我要寫什麼?」

「妳給我去寫那種最俗爛的愛情故事,聽懂沒?一個男的,碰到一個女的…」

「那妳不如叫我去死吧。」

「你寫不出來我才會要妳去死呢。」她冷酷的說。

「為什麼我不能寫這些經典小說?」這下換我開始大吼。「我受夠了!」

「因為妳賣的是流行愛情羅曼史小說,小姐,」美雪的聲音又酷又狠戾。「現在沒有人想看『未央歌』那種輕描淡寫、點到為止的小說,因為它不夠勁;也沒有人想看『紅樓夢』那樣厚厚實實的古典名著,因為它太耗費時間…更不會有人想看妳寫一牛車的人生哲學、神學和哲學,因為沒人看得懂妳在說什麼。」

「……」

「所以,妳現在寫了多少字?」

「……」

萬分疲憊的掛上電話,下午一點半。

我的人生一片黑暗,螢幕上則是一面空白。

小說裡的女主角,正展開與男主角『恰巧』相遇的段落,這是一本書成敗的關鍵點,我得不落俗套的把女主角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讓他們能在驚鴻一瞥中緣定終生。

火車站?醫院?超級市場???

我開始怨恨自己不是寫武俠小說,男主角遇難中總出現可人的美女扶持,破廟山洞中,相依相偎…,困苦中生出美麗的愛情,鮮血中鑄造英雄的形象,苦到最高點,秘笈就出現,適時解救了仇家的追殺、敵人的決鬥。

這種招數屢試不爽,讀者雖然明知舊飯新炒,卻還是完全接受。

然而現代愛情小說就得顧慮到事實的存在,我不能無中生有的創造出七級大地震、台海對戰、無嘴貓大戰無尾熊……。

就算它們是可能發生的事實,寫這樣的東西鐵定會被編輯退票。

我發誓自己開學之後必定勤奮用功,日後絕對不再涉足寫作行列,尤其是愛情小說,這些東西都是假的,都是被完美虛偽包裝的商品,而我,居然助紂為虐的沉迷其中……。

我錯了。

腦袋裡雖然這樣想著,手上卻沒有停下。

「遠晴甜美的微笑…」我邊打字邊唸著。「甜美…甜美…嗯…不對,應該是『安靜』,安靜地微笑…她的笑容令人驚艷…時間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她…她…她…」

我咬著牙,連連地重複著自己笨拙的語句。「她…她看著眼前的…眼前的這個人…唉,我的老天,這個人之後要接什麼?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哈,想到了,這個人神采依舊,眉宇間一股銳利的氣魄…氣魄足以令任何人敬畏,他的髮型雖然變了,但是…但是…但是是…是…是誰在給 我放那個鳥音樂!!!」

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從我房間的上方,不知道前後左右還是哪裡的地方開始放起雷鬼的搖滾樂,喇叭聲音之大,當場把我安靜地世界破壞殆盡。

我的男主角立刻夭折了。

我跳起來,衝出去,猛力拉開妹妹的房門。「是妳在給我放音樂??」

「沒有啊,」老妹一臉無辜。「我在做數學。」

「那是誰在放音樂?」我大吼。

「我怎麼知道?我這裡聽不到什麼音樂…」她狐疑的看著我。「怎啦?誰在放音樂?」

「我不知道…但是給我找到了他一定會死的很難看。」我握緊拳頭。

她站起來,走進我的房間,一踏進房門,她的眉頭也緊緊的皺了起來。「好吵喔。」

我恨恨的不發一言。

「奇怪,只是隔了一間廁所、兩道牆而已,我那裡就很安靜…」老妹同情的瞧著我。「妳要不要換到我那邊去寫稿?」

「我的電腦怎辦?」我指著自己的諸多配備。「妳又沒有地方放。」

「說的也是。」

「那我該怎辦?」我說。「這樣的音量我沒辦法寫稿子。」

「過一陣子就會停了吧。」老妹安慰我。「妳就休息一下,ok?不要想太多。」

「可是我正在趕稿…」我急了起來。

「妳可以打電話去報警,或是把東西搬到廚房去寫…」我那幸災樂禍的妹妹放聲大笑。

「……」

「不然就是去找禍首,請他把音量關小。」

「誰知道對方是誰啊!」我很生氣。「我也沒有時間去找人家抗議…」

「不是沒時間,是不敢吧。」老妹悠閒的指出重點。

「……」

「先說了,這不干我的事情,妳別想勞動我。」她搶著說出我心中的想法。

「如果我也不想去呢?」我無奈的說。

「那就只有忍耐接受這音樂啦…」她閉眼傾聽了一陣。「老實說,我覺得這人的音樂品味還不錯…」

「品味?」我嗤之以鼻。「妳懂什麼,這種吵死人的東西不叫做音樂,只能稱做噪音!」

「啦…反正不是讓我跟噪音共處,對我來說這就有品味了。」老妹一臉奸笑樣,她拍拍我,走回自己房間,『碰』的一聲關起房門。

好啦,這下子我坐在充滿重金屬搖滾樂的房間裡,無言地瞪著眼前閃動不止的游標,咬牙忍耐抽搐的顏面神經震動,考慮著是不是該現在就開窗跳出去?還是要等到美雪找上門來時,跟她同歸於盡?

音樂愉快的繼續,我的心情則無比低落的開出長黑。

(9)

「妳說因為有人每天下午都放音樂吵妳,所以妳寫不出稿子?」美雪的聲音猛然提高八度。

「對。」

「是誰?」她尖叫。「我去殺了他!」

「我不知道。」我老實說。「可是這兩天來,他每天下午都放音樂,放到吃晚飯的時候為止…我已經快要瘋掉了。」

對方沉默片刻。「那妳什麼時候寫得完?」

「這樣下去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別告訴我這是真的…」我聽見美雪的聲音開始變得歇斯底里,若不是隔著一個電話,我會以為她就要跳起來咬死我。

「可是…」

「沒有可是…沒有可是妳懂不懂??」她吼叫著。「我不管妳用什麼方法,把對方煮了也好、分屍也好、剁成肉醬也好…妳給我在四天內交出稿子!不然我就殺了妳!!」

我遲疑著、不安地試探著。「但是…」

「沒有但是!!」她斬釘截鐵。「我不要聽到『但是』、『也許』、『如果』,我要聽到『好』。妳給我說『好』,說,好…」

「好。」我不無恐懼地回答。

掛上電話,午後的音樂適時響起,今天下午是具有南國風情的夏威夷舞曲,音律回蕩,我彷彿置身草裙美女之間。

我斷定噪音是從樓上來的,然而正上方的游家早在暑假前就搬走了,新搬來的人我到現在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倘若這噪音真是樓上製造的,我莽莽撞撞衝上去理論,恐怕對方不好惹,沒講到理還被臭罵一頓。

可是困守在房間裡的感覺實在很糟糕,一天能寫的不過幾個小時,下午與深夜是最好的工作時間,現在平白無故的被削減了大半日…我的小說進度堪憂。

「媽,妳去幫我跟樓上說,請他不要把音樂放那麼大聲,好不好?」

我可憐兮兮的去懇求母親大人。

「妳為什麼不自己去?」老媽絲毫不給我佔便宜的機會。

「因為…欸…哈哈哈…我怕嘛!」

「怕什麼怕,媽告訴妳,跟人吵架最要緊的就是夠凶悍,凶悍!懂不懂?」老媽插起腰來,一臉橫眉豎目的模樣。「妳就上樓去按電鈴,等人出來應門的時候就這樣…這樣…看到沒…眼睛要這樣瞪的大大的,氣勢要先把人家給嚇住,然後要很兇…兇巴巴的、用盡妳吃奶的力氣吼過去…」

「…吼什麼?」我看著老媽那活像母夜叉的德性,有點害怕,這模樣用在媽身上還好,如果我真的擺出這神情走出去,這輩子都不要打算想嫁人了。

「吼…吼…欸,要吼什麼勒?」媽搔搔頭,想了想。「我不知道啦,妳去問你爸爸要怎麼吼才嚇人,他的經驗比較多,反正就是要凶悍一點…懂嗎?凶悍一點就夠了,包準樓上那傢伙看到妳立刻乖乖聽話。」

「真的嗎?」我懷疑的問。

「嘿,妳可別懷疑我這招,想當年我就是這樣兇妳老爹,他才娶我的。」

我眼睛向上翻,老天,我媽可真是…。

「學會了嗎?」媽興致勃勃的問。「妳去拿樓上的開刀看看吧。」

我很無力。「算了,我還是去樓下買耳塞好了。」

拉開鐵門,我帶著錢包走出去,樓梯間裡清楚可聞樓上傳來的『噪音』;我不得不承認這傢伙對音樂的喜好真是廣泛,剛剛的舞曲已經換成交響樂…這人的喇叭性能一定很不錯,因為我雖然站在樓梯間,卻可以清楚的聆聽到他的音樂,而且,聲音之大、迴聲之好,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站在整座樂團前面。

這該死的…我喃喃詛咒,都是這混蛋讓我面臨江郎才盡的局面,我原該在限期內寫出稿子的,寫出一本不怎麼有內容,卻能給我賺進幾萬塊零用的小說,然而在這魔音摧殘下,這些都將成為夢幻泡影,而美雪會宰了

我祭天……。

我繞過幾個旋梯,走到二樓;二樓是間課業補習班,一到學生放學的時候,這裡來來去去的都是小孩子和家長,吵得厲害,又常常阻礙了樓梯口的通道…而這時候正巧有一個女孩子站在補習班門口,她肩上掛了一只大背包、手上也提著幾袋東西,恰恰好擋住了通路。

「抱歉,借過一下。」我說。

那女孩抬頭,看了我一眼,樓梯間陰暗,我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只覺得她的眼睛很亮。

「借過一下。」我重複說著。「對不起,我要下樓。」

「妳是樓上的住戶嗎?」她沒讓路,反而回問我。

「對。」

「哪一樓呢?」

我皺起眉頭,心頭疑雲大起。「妳問這個做什麼?」我口氣很不好的問。

白痴都聽得出我話中的火藥味,她當然也感覺到了。只見女孩子眼神驚慌,聲音也變了。「對…對不起…」她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是…我想請妳幫個忙…」

「幫什麼?」我再次皺眉。

她提起手上的塑膠袋。「妳…拜託妳能不能幫我把這個便當…送到五樓?」

「我送便當?」我大吃一驚。「妳叫我送?」

「抱…抱歉!」她的聲音顯得不知所措。「我…我…」

她的要求牽動了我的好奇,「妳為什麼不自己去呢?」

「我…我…」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我去…我去的話…他會生氣的。」

「誰要生氣?」我問。

「欸…無論如何,拜託妳幫我把這便當送到五樓去好嗎?拜託,詳細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妳先告訴我,妳跟五樓是什麼關係?」我懷疑的說。「我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丟個便當過去呀…假使妳在便當裡面放老鼠藥,把人家毒死了我該怎辦?倒楣的是我耶!」

「不…不會…不會…」她慌慌張張的對我保證。「真的。」

「那你們什麼關係啊?」

「他…他是…他是我男朋友。」

阿勒!

「我們吵架了,所以…所以…」女孩的聲音幾乎要哭了。「拜託!」

我有點同情的看著眼前的這女生,真倒楣,吵了架還得來送便當,又得提心吊膽的被鄰居質問…。

「好吧,便當給我,我拿去給他。」我伸出手。

「一定要給他喔,拜託!」女孩千叮萬囑的把東西交給我,然後不安地下樓去。

我看著塑膠袋中油膩膩的便當,心中有點莫名其妙的在翻攪著…這該死的臭男生,每天下午製造噪音擾我工作,還有女孩子眼巴巴的來送便當給他吃?怎麼就沒人送便當給我吃呢?來拜訪我的都是催稿魔,而且她們連便當也不會送,直接一通電話來就把我擺佈的連連求饒。

我是很不甘心的,想想人家、看看自己,怎麼算起來我都可憐的不得了。

但是這個便當對我來說大有益處。

想想看,藉著送便當之便,我就可以順便拜託五樓的混球把音樂關小聲點,人家說伸手不打笑面人,我想沒有人會開扁送邊當的小姐吧?

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來。

(10)

我站在五樓的門口,他家只關了鐵門,透過縫隙,我可以清楚的看見客廳佈置…當然,還有那吵的令人頭痛的音響。

客廳空蕩蕩的,連張沙發都沒有,隨地擺了一張床墊,靠窗的地方有一長排的桌子,桌上擱著兩台電腦,螢幕都是開著的,只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按了電鈴,老實說,我懷疑在這樣大聲的音樂中,電鈴能發生什麼作用。

「有人在家嗎?」我拍門大吼。「有人在家嗎?」

喊了一陣,這才看見有人走過來。

「誰?」

他背對燈光,我只看到一團黑黑、模糊的臉。

「樓下有位小姐請我送便當上來。」我必須用吼叫的聲音和他對答。

「我是你的鄰居。」

「便當?」他顯然也有些訝異。

「先生,請你把音樂關小聲點好嗎?」我嚷。「這樣我沒辦法跟你說話。」

「音樂?喔…」他轉過身去關上音響,然後又把鐵門打開。「請進。」

「我不進去了。」我趕緊把手上的塑膠袋遞過去。「這是你的便當。」

「妳拿去吃好了。」他隨意的說。「送給妳吧。」

這下換我大吃一驚。「我?」

「對。」他說,然後走到電腦前面,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送給妳。」

在適度的光線下,這次我才看清楚他是誰。「欸?你不是倪豪嗎?對面那家便利商店的工讀生!」我嚷了起來。

「妳顯然認錯了,」他語氣不怎麼好聽。「很抱歉。」

「啊?」我有些吃驚。「不是嗎?」

對方嘆口氣,彷彿無奈。「雖不中亦不遠矣,我是他哥哥…」

「雙胞胎?」

「嗯。」

「抱歉喔。」我收回友善的聲調,既然知道對方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一邊,那客氣也就無用武之地。「我認錯人了。」

「這是常有的事。」他說。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便當,伸手遞過去。「這是你女朋友送來的便當。」

「給妳吃吧。」他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轉身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我不知所措的瞄了他的背影一眼。「可是…」

「隨便妳拿去給誰都行,」我還沒說話,他倒先發制人。「或者餵貓餵狗都行,總之,謝謝妳送上來,不過下次請不要再管別人閒事,可以嗎?」

閒事?我惱怒的想,自己的好心居然被鄰居視為無聊。

我的火氣也上來了。

「我也不想管你的閒事,先生,如果你能繼續控制自己的音樂聲量,避免吵到樓下鄰居的話,那我絕對會跟你老死不相往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我擺出老媽教導的『潑婦樣』,一手叉腰,一手提著塑膠袋指責對方。

他回過身來。「我吵到妳了嗎?」

「當然。」

他想了片刻,毫無火氣的模樣。「那好,很抱歉,以後我會注意的。」

「……」

「這樣可以嗎?」他又問。

「可…可以,謝謝。」我沒想到這傢伙居然如此好說話,這樣一來,反而顯得自己半點修養也沒有。

「那還有什麼事嗎?」他頭也不回的問。

我一則敗陣下來,面子上掛不住,更別說那股窘迫,他越是冷靜,我就顯得越是手忙腳亂。

「沒…沒事了,就這樣。」我趕緊溜出門外,倉皇逃離五樓。

處心積慮的想了好久,井井有條的理由、不滿、抗議全都化為心頭的一堵磚牆,吐不出來又吞不下去,弄得我雖然火冒三丈,也只能在心底暗暗地問候對方的祖宗八代。

我把一股腦沒來由的憤怒都發洩在自家大門上,『砰』的一聲摔上門,惹的老媽虎吼似的從廚房拎著菜刀衝出來。

「妳是發瘋啦?關個門弄這麼大聲音,是要拆家啊?摔壞了門妳賠得起嗎?」

我對媽齜牙咧嘴的做了個鬼臉。

「幹嘛?好端端的發什麼脾氣?」

我伸出中指,指指頭上的天花板。

「五樓?妳跑去抗議了?」媽大喜過望的表情,讓我開始懷疑她問話的居心。「怎樣?樓上住誰啊?妳有沒有跟人家大吵一架啊?」

「吵就好了,會吵我就不會摔妳的門。」我哼了哼,提起手上的便當。「給妳吃。」

「給我?妳去哪買的便當?」

「樓上給的。」

「耶?」媽很吃驚的嚷了起來。「五樓是做便當的?」

「管他的,」我說。「就算是賠禮好了。」

 丟下便當,走進自己房間,媽窸窸窣窣的打開便當盒的聲音清楚可聞。

「唷!是燒雞呢!蓉啊…妳不來嚐一塊?」

「拿我的份去餵狗吧。」我說,順便也摔上自己的房門。

(11)

好極了,現在沒有了音樂,可以說是天下太平,可是我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勒媽媽啊!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男人或女人就好了!」我在房間裡又叫又跳。「然後我就不必寫這些嘿嘿嗎嗎的小說,也不會有美雪這種惡質的編輯來催我的稿,然後我就可以快快樂樂的天天睡覺,安安心心的吃飯。」

「神經病!」老妹很不屑的看了我一眼。

「這個時代怎麼沒有八國聯軍之類的戰役呢?我可以轟轟烈烈的寫一本戰爭愛情小說,生離死別,執子之手,與子成說…這種故事保證賺人熱淚…」

「神經病!」

「不然誰願意再跟我談戀愛啊!」我開始尖叫。「救命啊!我需要寫作動力。」

「妳最需要的是少找藉口。」妹妹白了我一眼,她正愉快的捧著漫畫在一旁逍遙,嘴裡也不忘趁機數落我。

「妳管我!」我很嘔的瞪過去。

老妹又把白眼丟過來。「那就別唉唉叫。」

「可是我寫不出來。」

「去買個保險吧。」

「買那個幹嘛?」

「妳要是死在編輯手上,我還可以拿保險金。」她邪惡的說。

「我是個寫作天才,她捨不得殺死我的。」

「妳要是再交不出稿子,會比回收垃圾更沒有價值。」

我無言地看著趴在地板上的妹妹,惡狠狠地威脅她。「是誰教妳這樣說話的?『敬老尊賢』這句話不懂嗎?」

妹妹抬起頭,臉上一抹溫柔卻藏不住奸詐的微笑。「教我這樣說話的人,不是妳嗎?」

「……」

 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家裡毫無地位,對父母來說,成年了的女兒就跟倉庫裡滯銷的貨品一樣,他們唯一關心的問題,是我要什麼時候才能把自己打包賣出去;而對妹妹來說,一個姊姊的存在只是佔據空房間的位置。

薑,雖然是老的辣,可是一根小青辣椒的威力也是不容小覷的。

「我要去對面超商買東西吃。」我放棄跟她辯論的權力,找了個藉口出去走走。「回來再寫。」

「越吃越肥啊,姊。」老妹頭也不抬的說,我聽得出她話語中隱含的竊笑。

「肥死好了,妳要不要買東西?」

「如果妳願意付錢的話,」她露出那一貫的招牌微笑。「妳不會讓我這個高中生掏腰包吧?」

「……」

當我離開自家大門時,實在無法按捺嘴裡滔滔不絕的髒話,有時候我常常想乾脆離家出走算了,也許這樣家人會稍微尊重我的存在,身為長女,我的地位從來沒被重視過,老妹付錢、老媽跑腿、老爸的跟班…彷彿是我的義務工作,而且,人家家裡的弟妹,都是被兄長拿來呼喝用的,就我 們家反其道而行。

天殺的!這是個什麼世界??

「晚安,歡迎光臨…」進門的招呼聲讓我回了魂。

「晚安。」我沒好氣的說。

「妳今天來得很早哦!」倪豪從飲料櫃的方向走過來。

我看到他的臉,就想到樓上的惡質鄰居。「哼。」

「欸?怎麼啦?」他心地善良的微笑,一面站在收銀櫃旁計算香煙數量。

「我今天被一隻沙豬氣到。」我挑選飲料,頭也不回的說。

「真的?」可憐的倪豪,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哥哥是不是叫『你不好』?」我單刀直入地問。「他住在我樓上真圈圈叉叉的討人厭。」

倪豪哈哈大笑。「妳見到他了?」

「廢話,不然怎麼會覺得他討厭。」

「我哥人很好的。」

「是唷,就跟一隻沙豬一樣的好…」撇撇嘴角,我露出鄙夷的表情。

「欸,妳有嚴重偏見哦!」

「你才有嚴重偏見呢。」我開始選熱狗口味。「喂,你哥怎麼會住到我家樓上去?」

「我過幾天也會搬過去的。」

「幹嘛?分家啊?」

「沒啦,我爸說我們兩個在家一直用電腦,整天製造輻射線,半夜乒乒乓乓的吵他睡覺,乾脆買另一間房子讓我們住,省得他見到我們就煩。」

「你哥的確是很吵。」我咕噥。「每天下午放音樂,簡直要我的命。」

「打擾到你寫稿了哦?」

「哼。」

「抱歉啦,」他歉意的說。「我會跟我哥說的…」

「我已經跟他說了啦,」擰上辣椒醬和酸黃瓜,我開始咬大亨堡。「越…說…越說越…越生氣,你哥哥他…他超級酷的…」

「他很有女人緣哦。」倪豪微笑。

「看…看得…看得出來。」我吞下麵包。「花花大少那一型的。」

「欸欸,這樣說不對啦,他從來不是花花大少…」

「少來,不是花花大少難道是孝行楷模?」我冷笑。「女朋友送便當,他還耍帥勒,連看都不屑看一眼。」

倪豪的表情變了。「女朋友?」

我沒怎麼注意的說。「對啊,長頭髮吧,眼睛很亮,樓梯間太黑了, 其他沒看仔細…嗯,聲音很好聽。」

倪豪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站在櫃檯,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怎啦?」我疑惑。

他勉強的笑。「沒什麼…妳就買這樣嗎?」

「你今天不請客?」我馬上擺出卑微的神情。「不會吧?」

「少裝窮。」他露齒而笑,牙齒潔白的可以去拍廣告。

「本來就很窮咩。」我故作委屈地掏出錢包付錢。

「騙---------人!」他誇張的嚷。「妳錢包好厚!」

我對他扮了副鬼臉,逗得他大笑。

這個晚上,雖然倪豪沒說什麼,可是我總覺得有些氣氛不對勁,那個送便當的女孩,鐵定跟他們兄弟倆有關,可是他不說,我也不好亂問;反正像我們這樣點到為止的朋友,有些秘密是不能公開的,而旁人最好也不要妄加揣測;我這個人雖然具有好奇心殺死貓的那種個性,然而最起碼也懂得一些『子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我不喜歡別人窺探我的隱私,當然也不會主動去窺探他人的難言之隱。

反正他們兄弟倆就要住到我樓上了,什麼問題、什麼麻煩、什麼亂七八糟的秘密總是紙包不住火,遲早會被戳破的。

我開始期待秘密揭曉的倒數計時。

(12)

「妳說妳樓上住了兩個大帥哥!真的嗎???」美雪居高臨下的坐著,堂上懸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別騙我。」

「編輯大人在上,小的不敢撒謊。」我跪倒在地,無限諂媚。

「嗯,撥給妳四萬元稿費去活捉帥哥,若確實屬實,就免妳日夜趕稿之責,如果給人家脫逃了…嘿嘿嘿…」驚堂木猛然一拍。「還不快去!」

「是是是…」我像卑微小人一般的一溜煙往外逃去,嘴角還忍不住露出邪惡的愉快微笑。

然後夢境清醒。

這畢竟只是一場美夢而已,我坐在床上嘆氣。

當然,如果現實中可以用帥哥兩名抵過被催逼的稿子,那…那只能說我真的是在作夢。

美雪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她可是出了名的「在高速公路狂奔的衝刺大王」,惹惱了她,我想我項上人頭不保。

然而寫不出東西是事實,我的人頭隨時會因為這慘痛的實情,脫離脖子被提走。

夜裡作夢想起,都讓我不寒而慄。

「妳還要拖磨多久?」電話裡的美雪大大,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遠方怒吼的猛獅。「不是說進度順利嗎?那傳送幾萬字來讓我看看…」

「幾萬字?」我遲疑的重複著這不可思議的字數。「妳是說…幾…萬…字?」

「對啊,」她理所當然的說。「難不成妳的進度還沒到『萬』?」

哈,當然,當然我不會老實說。「沒…沒啦,我當然有寫到『萬』啊,可是要…要怎麼傳給妳?」

「廢話,用電腦啊!」她嚷嚷。「妳頭殼壞掉了?這麼簡單的東西都想不起來,不用電腦用什麼呢?」

我還真希望自己頭殼壞掉了呢,這樣總比死在妳手上來得好些。「可…可是我…啊!我的網路壞掉了!」我不勝愉悅的發現了一個美好的藉口。「昨…昨天我妹妹不知道灌了什麼軟體,後來網路就不能用了…」

「什麼軟體?通訊的還是送信的?」

「是…是…是…」我眼光亂轉了幾秒鐘。「是…是股票軟體!」

「股票?」美雪的不置信,清楚地從電話線那端傳過來。「妳妹要用股票作什麼?」

「…我…我…啊…欸…」額頭上滴下來的汗珠,提醒我收斂說謊的程度。「哈哈,是我爸爸要用的,我妹裝壞了…」

「真的嗎?那妳不會修?」

「我…我是電腦白痴耶!」這下我理直氣壯的喊了起來。「玩電動之外的其他工作都別找我!」

美雪果然相信了,她沉吟了好一會兒。「那我下班後去幫妳修電腦。」

「不不不…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我慌張的阻止她,老天,她要是真的跑來我家,那我的謊言詭計不就通通拆穿了嗎?一個下午,要怎麼趕出上萬的字數呢?我看我得立刻去買飛機票才行。「我自己來…」

「這樣好嗎?」她遲疑的問。「妳不是電腦白痴?假設修不好怎辦?」

「不…不…總給我個機會去學學嘛!」我真恨不得賞自己兩個巴掌,白痴都聽得出來我在說謊。

「真的嗎?那妳什麼時候能把稿子傳給我?」美雪趁勝追擊的問。「明天下午以前可以嗎?不然我今天自己去拿好了…」

「不…不…明天很好、很好…」我咬牙切齒的說。「就明天吧。」

「真的可以嗎?假使妳的電腦不方便的話,我今天下班之後是可以過去的…」

我彷彿聽見自己心底在哀嚎。「不…明天一定可以傳送過去。」

「那太好了,那我等著明天拜讀妳的稿子哦。」美雪笑聲如銀鈴,我聽起來卻有如狼啼。「一定要準時唷。」

掛上電話,我無力的打開電腦power。

跟惡魔訂立契約的感覺不過如此,長久以來,我一直這樣相信,那個掛著「編輯」頭銜的美雪老大一定是從地獄來的撒旦,只有她才能把我掐的死死的,逃也逃不掉。

「姊,妳幹嘛沒事嘆氣?」老妹從門口探頭進來。「怎麼?又跟編輯講過電話?」

「我剛剛把自己的命賣給出版社。」我哀怨的說。「明天下午以前要寫到兩萬字左右交出去吧。」

「那妳現在進度怎樣?」她好心的問。

「啊啊!不要跟我提『進度』的問題…」我忍不住抱頭尖叫。

「…我大概知道妳寫多少字數了」妹妹扮了個鬼臉。「有幾千字吧?」

「啊啊啊!不要跟我提『字數』問題…」

「那…那妳能不能跟美雪姊拖延一下期限?」

「oh my god shit…」我很神的開始講起英文髒話。

「……我知道了,不能提『美雪姊』…」老妹很識相的趕緊關上門,擋住我的飛枕攻擊。「姊,那妳自己保重好了,」她在門外嚷嚷。「我去頂樓收衣服,加油啊!快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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