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迴力小馬

作者:LOO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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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某些東西就像被扼殺掉了,捨棄掉似的,會在記憶中老去,然後死亡。這樣做對不對,並不知道。總之日子還是要過的。

 

1.公園是神聖的

 

與馬林在下班後相約在台北市松山區位於松隆路上一個規模不到一百坪的小公園。

 

這公園若要真正評估起來,實在沒有一點公園該有的氣息。

 

一小段健康步道,幾棵垂老的榕樹和幾簇新植不久的杜鵑樹,沒有創意的小涼亭,幾盞公園裡慣見的直立式街燈,樹下有長椅,長椅前有幾座供兒童遊玩的塑膠製迴力小馬,每一座在身上都被噴漆噴了「限重三十公斤」的字眼,乏人問津的,在大馬路旁很畸型的存在著,不仔細看,無法發現裡面具有一些公園的特徵。然而沒有什麼人覺得不妥,就連我在第一次發現它時,也沒有一丁點詫異的感覺,它就是很理所當然的存在著,誰也不容致疑。

 

*  *  *  *  *  *  *  *

 

馬林在下午二點時打了通電話來公司,希望能跟我照個面,我很樂意地接受他的邀請,約好等我下班後一起吃頓晚餐。

 

我好多年沒見到他了,心下著實很高興他還記得我這個堂姐,長大後大家各忙各的,努力的經營成年人的生活,該擔的責任要小心完成,每一個決定都要更理智的去抉擇,說辛苦,倒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反而很多曾經天真的,曾經綺麗的,幻想,現在常常想不起來。

 

用「幻想」這詞兒來形容曾經天真的綺麗的想法,是做為一個成熟理智的成年人該用的口吻,我很滿意現在的自己,馬林見到我是否會覺得我變得更好了?

 

不知他有沒有更長大些。

 

整個下午,因為即將與長久相斷音訊的表弟再次相聚,在工作上更是比平日更加積極,使我平常總是感到無趣的秘書工作,在此時卻能神采奕奕的面對老闆的命令。

 

下午六點我未能準時下班,因國外的新客戶臨時對公司所提出的價錢稍嫌昂貴,使得他們想把當初所下的訂單數量縮減,為了這事,老闆要求我加班陪他開個會,我有點失望卻找不出理由反駁,於是很無奈的答應。

 

「馬林,我是李瑤,我臨時有個會要開,沒辦法赴約了,你願意等我嗎?還是我們約改天?」我連絡上了馬林。

 

「這樣啊,沒關係我等妳好了,我急著想看看妳哪,哈哈,妳何時才能走?妳說個時間地點好了。」馬林這話反而讓我輕鬆下來。

 

「呃,在離我公司不遠的松隆路上,有個小公園,就在大馬路旁,那公園你要仔細看,不然你會找不到的,晚上九點好了,可以嗎?」

 

OK!妳說了算!我會在那等妳的,妳去忙吧。」

 

馬林還是跟從前一樣,爽朗的聲調加上些微不安份的淘氣。看來他還是我認識的馬林,我放心的開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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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進行到將近九點,雙方達成協議後,匆忙之下未整理開會後的紀錄,倉促地離開公司。

 

今年的梅雨季節特別長,好好的六月天,走出公司大廈時面對騎樓外颯然的冷風和微雨,讓我感到些微的沉重和黯淡,今天是有點累了。

 

不加思索的快步前往和馬林相約的公園,無來由的,想怯步不赴約,記憶中最後的馬林,是背影,很蕭條的背影,肩上一小袋他自己的行李,沒多帶走任何一件不屬於他的東西,及肩的長髮,在他轉身而行時,隨同他的背影消失在我淚光模糊的視線裡。看著他一跛一跛地,孤獨地離開我,最後只剩下一個小黑點。

 

一路上想著記憶中最後的他,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我已停佇在這小公園前,我看到了個身穿簡單白短衫和被洗得氾白的牛仔褲的男子,一頭便捷的短髮,目光倏倏,站在這公園的健康步道前對我開懷的笑著。

 

我知道,他就是馬林啊。

 

一種親情的召喚,無形的連接著我們共通的情感,使我原本擔心自己會認不出他的心,就此消散,我禁不住也喜悅的展顏歡笑,感動之下克制不住自己淚水盈盈而出。他瘦了許多。

 

「李瑤,妳在搞什麼,一見到我就哭,八百年前妳這愛亂哭的毛病今天還沒改掉,哈哈。」

 

他這番愛逗我的嘲笑口吻,不也一樣沒改?我破涕而笑但仍然情緒十分激昂,我多想知道他這些年的生活啊,常在夢中問他:「你過得好嗎?」,但醒來後總是忘了他在夢裡給我的答案,也許,他根本沒回答過。

 

於是我們並肩齊坐在這公園唯一的長椅上。

 

「你過得好嗎?」我問出了這幾年來對馬林的想念。

 

馬林收起略嫌嬉皮的笑容,沉寂了一會,又再度掛上笑容問我:「妳有收到我的信嗎?」

 

「你離開我們之後的第五個月寄給我的那封?從阿姆斯特丹寄來的。」

 

「對,就是那封。當時我人在阿姆斯特丹。」

 

「你一直待在那嗎?你在信裡說在那你過得很好,但是我不相信。還有你是怎麼知道我工作的地方?」

 

「不,事實上,在把信寄給你後,我就回台灣了,只是我完全不會想回家。回台灣後,妳的事情我偶爾有注意,只是我覺得沒必要跟妳連絡而已,想起了那時候在阿姆斯特丹,現在想想也不算過得不好呀,那裡留給我蠻多回憶的,體驗到不少事情。」馬林伸了伸懶腰,一臉無所謂的答法。

 

「為什麼不會想回家?你可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嗎?難道你還在恨外公?」

 

馬林不再笑了,公園的燈,無力的一閃,一閃,照在馬林的身上,他的影子被拉得特別長,並坐在旁的我看到馬林眼中的世界,很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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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他還好嗎?」馬林問。

 

「他過世了,二年前。那時完全沒有你的音訊,外公臨走前,哭了,是為你。」

 

片刻我和馬林都在靜待對方先開口,這事對馬林來說,似乎是個不小的打擊。努力的想要說些什麼,讓這種無言的尷尬場景不再繼續下去。

 

「對了,你還記得嗎?迴力小馬。」我看到了前方幾座供兒童遊戲的彈簧式迴力小馬,興奮的拉住馬林的手臂搖晃,指著那些迴力小馬,拚命的希望馬林想起,那是關於小時候和馬林的美好回憶。

 

馬林氾起了一付天真的表情:「哈,記得。我們倆小時候很喜歡在放學後坐在學校操場旁那幾座迴力小馬上聊天。」。他興奮的站了起來,跛跛而行向離我們最近的黃色迴力小馬旁,轉過頭來瞇瞇笑著說:「嗯,想坐上去嗎?」

 

「啊!?不行不行,現在太重了,會坐壞的,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呃,說得也是。」他走回了我身邊,坐下來:「是呀,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雨開始大了,我們不得不把傘撐起,肚子突然餓了,臨時想點上一根菸。

 

「公園是神聖的,妳怎能在這麼神聖的地方抽菸!?」在我點上菸後,馬林語調誇張又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直盯著我。

 

「啊!?」我忘了馬林曾經是個致力於社會運動和環保工作的人,他這話讓我不知如何應對。

 

「難得在都市中有綠地的地方,我們都要珍惜,妳…唉,算了,也打一根給我好了。」

 

馬林像個癮手一樣的,伸手向我要了一根箊,他很用力的吸了一口,煙尚未吐盡時,他說:「李瑤,我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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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色小馬銀色大道

 

回家後,莫約近十二點了。在和馬林告別之後,無端的感到受創,傷心的情緒籠罩全世界像我一樣矛盾的人,漆黑的天空,覆蓋著這個城市。也許馬林從未曾想起,關於迴力小馬的記憶,對我來說,那不只是在放學後和他聊天的場地。

 

馬林再二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對象是當初在阿姆斯特丹的紅燈戶中所結識的一名荷蘭藉女子。在荷蘭,紅燈戶這個地方就如台北早期西門町的紅燈區一樣,是個公開賣淫的場所。

 

馬林對他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些日子,雖然我很想再多知道一點,但他不願深談,只是大概知道那女子是在紅燈戶中跟其他女孩一樣穿著極少衣物,打扮得妖艷性感,不時對路人送秋波的荷蘭女郎,而馬林當時若沒有她,不是病死就是餓死在街上,馬林說:「她是真的很愛我。」

 

那麼我呢?在公園裡,我多麼想問馬林這句「那麼我呢?我怎麼辦?是不是你忘了你曾經和我勾過手指定下契盟的話呢?」

 

關於之後他說他會回老家探望親人希望我能陪同而行,還有二個星期後的婚禮請我務必參加之類的囑咐,我都一一允諾了。但是我很傷心,公園裡的迴力小馬,和在街燈下飛撞的蝙蝠,重覆的呢喃:「孤獨是必然的。」。曾經以為像連體嬰一樣難以分捨的情懷,對馬林而言似乎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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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不怕兒孫多,就怕老來無兒安養、死時沒兒來送終的年代,自有記憶以來,整個四合院便是我成長的全部,外婆生了十一個女兒後又連生了五個兒子,扣掉夭折掉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再加上舅公他們全家兒孫,總之當年四合院中人口的擁擠,我現在回想也算不太出來,實際上在那裡住過的人口。

 

四合院是非常大的,以當時在苗粟擁有三甲地的家族來說,外公算是十足的地方紳士了,只是家庭人口實在太多,這四合院雖大,外公倒也常煩惱全家人在寢室分配的問題,孫子太多,沒辦法只好打通二間房間,地板全鋪上木板,就這樣孫子們全擠在這兒睡,我跟馬林,小時候喜歡窩在離房門最遠的牆角旁睡。

 

馬林是我大舅舅的大兒子,是爺爺的長孫,僅小我三個月,一出生就是個被人人寵在懷裡的小孩,加上他天生殘疾,更是得到眾多親人的愛憐,尤其是爺爺,非常愛他。他出生時右小腿嚴重後彎,這也是造成他後來早熟的個性與自卑的人格,慣用強硬的手段爭取任何一件他不願放過的東西。

 

外公第十一個女兒是我的母親,在我出生時她就難產而死了,被接回四合院住時,是外婆在照顧我的,外婆常在我耳邊抱怨:「妳老爸是個沒種的男人,拋棄自己的女兒。」,總之,我常被笑是個孤兒,而馬林卻是唯一不笑我的人,他保護著我。

 

「嘿,李瑤,妳將來想幹嘛?」大學聯考前一天,和馬林走在自家的稻田間時,他問了我這番話。

 

「我?你指的是理想嗎?」

 

「嗯,對。妳有想過嗎?」

 

「我希望自己還有你的將來能夠得到真正快樂的生活,真正快樂的生活,應該是比自我實現的需求還要上乘的,那是種極度的滿意和認同自己的環境和未來,努力的實踐,就像在光明的銀色大道上奔馳一樣,應該是很舒服的事。」

 

「哈哈,妳有充沛的想像力,不過不是做不到的,但是蠻難的,妳不是個懂得先破壞後建設的人。」

 

「你少對我擺出傲慢的姿態了。」我嘟起嘴。

 

*  *  *  *  *  *  *  *

 

馬林他所謂的「先破壞,後建設。」,在他考上台大法律系那年,開始積極實行他理想中希望的世界,從一開始在校園中柔性的推動環保工作,衍至後來的一九九○年三月和一九九一年五月的學運,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那是他自小慣用的方法,喜歡以力量來解決所有不平的事,然而他對這社會和國家體制是有愛心的,至少對我來說,我在這方面常常因不感興趣而被馬林數落。

 

那對所有知識份子來說,可不是個安份的時期。台灣戒嚴後,再來的憲改,引起知識份子的反彈,「台灣學生教授制憲聯盟」的成立、「一○○行動聯盟廢惡法運動」、絕食運動、知識份子們強裂的吶喊、大遊行,反對獨裁、要求廢除國大、台獨理念,馬林全都參與了這場盛宴。

 

一九九一年五月九日的「台獨會」事件,四名學生在校園中被逮捕了。誰也沒料到,事件最後竟會引來各大學學

生教授們的怒吼。台大法學院發動罷課,馬林於五月十五日和各校學生頂著「全國學生運動聯盟」的頭銜,進駐台北火車站的大廳,他們宣稱為「人民廣場」,後來五月二十日的「反政治迫害大遊行」,學生們的情緒被整個社會局勢帶動到最高點。而在這個時候,外公因輾轉得知馬林在校所參加的社會運動,怒不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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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林和我同時被外公召喚回老家,回家當晚,馬林和外公的爭執聲彌漫整個家庭裡的氣息,我兀自鎖在房裡,除了等待他們口角結束外,沒心思做任何事,外公對馬林一連串的活動只下了一個評價:「你以為你是誰?」

 

翌日清晨,我問了外公馬林的事,外公卻說:「妳先回去台北,過幾天我就讓他回去,我還要跟他講清楚。」

 

「哦。」

 

我不知道事情對外公而言居然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我想他是很怕馬林出事的,這樣的關心,對馬林來說,應該是很沉重的吧!

 

我答應了外公,收拾了行李便北上,再見到馬林,是事隔五天後,在我位於溫州街所租賃的宿舍樓下,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  *  *  *  *  *  *  *

 

半夜二點的街巷裡無人往來,初夏的夜很沁涼恬靜,街燈明亮照在我和馬林的身上,幾隻白蛾在燈下流竄,馬林迎面向忽然吹來的微風,瀟灑地撥了撥頭髮。

 

「我是來和妳告別的。」馬林微微地說。

 

「你要走去那?你這幾天在家裡是跟外公怎麼了?」我急促的問。

 

「沒什麼,只不過是被爺鎖在家裡那間很久不用的舊柴房鎖了五天罷了。」

 

我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叫他不要走了,他最痛恨的事,便是別人想控制他思想上的自由,而比痛恨更加排斥的,就是以權力來進行同化和壓榨的工作,這是他曾對我說過的,爺爺不自覺中犯了他這個忌諱。

 

「你,就不能為親人想想嗎?老是搞些非關切身的活動,誰都會擔心的。」

 

「呵,連妳也跟大家一樣。算了,我走了。」他轉身邁步。

 

「等等,何時回來?應該不會去很久吧,你的課業不是聽說很重嗎?」

 

「堂姐,我回來第一個要找就會先找妳。」他帶著詭譎的笑容,頭也不回地,一跛跛地走了。 

 

我知道他也不清楚自己何時才想回來,馬林從未曾叫過我堂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我知道他這一去會很久。為什麼他不能想想我?我是需要他的,他可以像小時候一樣為了保護我而寸步不離我身邊嗎?在我傷心難過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時,因感到絕望而泣聲連連,馬林似乎聽見了但卻也沒回頭,霎那間,我眼裡的溫州街好似鋪滿了易碎而透明瑩亮的玻璃鏡,銀花花的大道,馬林在彼端離我愈來愈遠了。他就像隻馳騁於銀色大道上的金色小馬,帶著他神駒的傲慢,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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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遇見兩個七歲的朋友

 

遇見兩個七歲的朋友

 

轟然一聲雷嗚,毫無預警地,大雨當著烈日不留顏面地掃來,在操場上,跑道因大雨的沖刷而感到一陣舒暢似的對連日來酷暑的烘烤,嘆出奇特悶腥的味道,操場外圍盡是一片片蔥蘢蒼翠的稻田,女孩在坐在司令台上躲雨,男孩卻不顧及雨勢漸而龐大,仍然在跑道上跑著。莫約近十分鐘,雨勢未見轉小,但男童仍無意願休息,卻見其雙腿擅抖得厲害,五千公尺的跑道他還未跑完三分之

一,充其量只能說他是用「走」的。

 

「小妹妹,他是妳同學嗎?怎不叫他避一下雨?」我感到這場景是很另人不舒服的,男孩的右腿好似再彎一點就會斷掉一樣,而卻猶如自虐一般的在假日下著大雨的操場上跛行,於是趨前好管閒事的詢問。

 

但小女孩一見我靠近,話還未問完,便躍下司令台衝向男孩,帶似幾分害怕的表情,抓著男孩的衣角在他耳邊嘀咕。

 

「希望我不要被以為是壞人啊。」我不自覺的如此嘲諷起自己。

 

男孩回頭望向司令台這方,打量著我。遠遠望去,男孩的表情竟讓我倒抽了一口氣,一開始我得承認,自己是帶著一點憐憫的心,可憐著那殘疾的孩子才接近他們的,但後來很明顯的,根本不是那回事。

 

那男孩全身充滿著霸氣,自信的眼神,是誰也沒法正視得來的。有時候太光亮耀眼的事物,反而無法觸摸及親近。因為太獨特,所以誰也當不了他的仲裁者。

 

男孩牽著女孩的手,當著雨仍然淅哩哩地不停驟然大落,向司令台這走來,這時我反而不知道應該要做些什麼回應了,是要微笑等他們來執問我?還是快步離開?眼見他們一步步離我愈來愈近,我似乎是沒必要多做考慮了。

 

「嗨!姐姐妳好,我叫馬林,這是李瑤,我們是同學,也是親戚,她跟我同年,我們就要升二年級了。」

 

這男孩一開口便讓我瞠目,我對他的反應卻是像個呆子般的笑臉。

 

「姐姐,李瑤她平常很害羞,對陌生人都不敢說話的,我們在練習跑步,但我一直跑不好,妳可以教我嗎?」男孩笑盈盈用天真的表情說。

 

這個叫馬林的孩子,我不知從何而來的的直覺,這直覺是非常討厭的,我感到這是他利用他身為一個「孩子」的優勢,而進行並且達成他的策謀,顯得太老成,而那副天真可愛的表情,又表現得太作做但又讓人有股無從說起的迷戀,事實上,這樣的想法是很不對的,畢竟他只是請求我教他跑步而已,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又何必因為這點直覺而耿耿於懷。我沒有什麼重大的事讓我有理由拒絕他。

 

「等雨停吧,先在這躲雨,好不好?你們倆都淋濕了,不小心的話夏天也是會感冒的。」

 

「嗯,好。」馬林高興的張大嘴巴回應,拉著李瑤就地坐在我旁邊,李瑤因馬林已經「認識」我的份上,看起來也不像先前那般防備。

 

「為什麼你要練跑呢?」我好奇。

 

「因為再三個星期有運動會呀,那時會有賽跑哦。」

 

馬林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讓我心裡很不禮貌的偷笑了起來,一個沒有辦法跑的人,想參加賽跑比賽,那麼這跟一個忘記諾言的人,卻又期望自己對說過的話有幾絲責任感的衝突有什麼不一樣呢?雨中彷彿出現他在公園中那身形清肅的身影,我開始感到莫名的焦慮。

 

「嗯,姐姐,妳覺得我行嗎?姐姐?姐姐?」

 

「嗯?你說什麼?」

 

「姐姐,妳在想什麼呀?真不專心。」馬林露出一臉不悅的態度。

 

「呃,對不起,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和你同樣認真的人。」

 

馬林一聽這世上有著和他相同的人,整個人顯得雀躍和興奮,立刻問我:「他是誰?他跟我一樣嗎?我的腿……。」他說到這兒,自卑感令他聲調不再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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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嗯,他和你一樣,很認真而且對自己要求很高,你應該也是對自己要求很高吧?不然就不會想努力練習跑步了,但小弟弟呀,我要告訴你,有很多事情,並不是你努力就做得來的,不公平的事很多,即使你再努力,改變不了的事再強求也沒用。懂嗎?而人也不是全能的呀,總是一定會有某些事是自己無能為力的。」這話的意思,我想我說得很明白了,不能跑的人,他是有權利跑但絕對無法跑得比其他人快;愛上不能愛的人,他有權利愛但絕對得不到對方相同的回應。我們都該有共識。

 

「姐姐,什麼意思?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應該很快樂嗎?這跟達不達得到有什麼關係?對不對,李瑤。」馬林繼而轉頭向他身旁的女孩詢問,他是希望他說的話是有人肯定和讚同的,李瑤剛好就是他用來滿足自己每每遇挫時,卻仍然永遠和他同國的人。

 

「嗯,對。」李瑤微笑回覆他。

 

「你們?是親戚?」

 

「對,我是他堂姐。」李瑤首度面向我開口說話。

 

「看起來你們感情很好,真羨慕。」

 

「哈哈,李瑤是個膽小鬼喲,什麼都怕,不過很多人喜歡欺負她,就連在家裡那些小孩也一樣,老是愛惹她,真的很過份。」馬林說到此,擺出孩子生氣時的樣子,用拳頭捶上地面,看起來倒不讓人感到像成年人憤怒時的令人感到壓迫的尊容,反而讓我替李瑤感到幸福。

 

「你都保護她?」

 

「對,不管在家裡在學校,她都是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看誰敢欺負她,我會保護她很久很久。」

 

「哦?多久?」

 

「他說一百年。」李瑤輕聲地說,口氣是滿足的。她用手捲玩著她的辮子。

 

「呵呵。」孩子總是天真的論調很令我感興趣,人活得了一百年嗎?

 

曾經他好似也對我說過一百年這樣的時間理念,我深信不疑,一百年,是夠長的了。我不期望永遠,但對將永遠縮短為一百年,我相信他做得到的。

 

「哇,雨停了,太棒了。姐姐,快。」馬林開始催促我。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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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我充當著體育教練,陪馬林和李瑤在跑道上跑,其實讓他們有正確的運動傷害的觀念,才是我覺得應該為他們做的。大學時代,他不在身邊的日子,把所有空閒時間全都用在運動上,尤其是田徑,是我對自己潛能開發最滿意的成果,大學期間代表校部或系部參加的田徑競賽不盛枚舉,得到的殊榮現在仍常在同學聚會中被拿來當話題,不過多半是被男同學拿來開玩笑的話題:「跑太

快沒男人追得上啦!」。

 

「要休息一下嗎?」我見兩個孩子全都汗流夾背,雨後的天空雲層漸散,從雲中撥出空隙射出來的陽光,又開始烘烤整個大地,沒有風,很悶熱。

 

「馬林,我想休息。」

 

李瑤為什麼要先徵求馬林的同意?這孩子真沒主見。

 

「哦,好吧,我們到老地方玩。」馬林說。

 

「什麼老地方?」我好奇。

 

「嘿,姐姐妳可以跟我們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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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到他們所謂的老地方,即便是離操場不遠的兒童遊樂區,那兒有幾座秋韆和一座溜滑梯,還有可供人坐在裡面旋轉的地球儀,一棵大榕樹下還見有幾座彈簧式的迴力木馬,木馬上大部份的漆已經剝落。

 

兩個孩子一到這,便開始進行著他們的遊戲,我坐在秋韆上,想像這個男孩和現在的他是沒有差別的,只是心思不再是只停駐在我身上,他關心的事太多,裡面有我的部份太少,所以顧及不到我的感受,也許早就忘記了。

 

「李瑤,妳好漂亮,我好喜歡妳,將來一定要娶妳。我要保護妳。」我看到馬林隨意摘下一朵繞在榕樹上的牽牛花,繫上李瑤的耳。

 

李瑤臉紅了。

 

這景致被我不小心瞧到了,不經意笑了出來,難道這兩個孩子不曉得近親是不能通婚的嗎?還是那只是一句就像是男同學用來嘲弄我的:「跑太快沒男人追得上啦!」,是相同的呢?都是一付男人式的樂見女人難堪臉紅的表情。

 

雖然說,這兩個孩子,看起來是很認真的。我不該懷疑他們的感情。他在阿姆斯特丹所結識的女子,將是他二個星期後所選擇共渡一生的伴侶,那女子才有資格接受他的「一百年」,而不是我,我太依賴他,以我的立場,這樣的情況不該延續到長大後。

 

*  *  *  *  *  *  *  *

 

他說跛腳的他是最脆弱的,上回在公園裡,他對我表露他最懦弱的一面,原以為我夠了解他,但對他來說,那荷蘭女人才是他最需要的,曾經在紅燈戶中墮落頹癈意志消沉的他,我想像不出來,這無法拿來和他在一連串社會運動的積進吶喊串連得起來,他大概以為異國是個可以重新讓他學習更完美的自由的地方吧。

 

荷蘭女人在和他開始在紅燈戶中同居的第一天,問他:「你老是說的自由,到底是什麼?你認為自由女神自由嗎?什麼才是你理想中真正快樂的生活?人只要過得沒有恐懼,就是幸福的,不是嗎?」

 

「自由女神自由嗎?她不過是個表徵罷了。」

 

「但我覺得她很自由,因為她只需要成天站在那兒什麼都不用想不用做呀。」

 

「呵呵。」這話卻把他給逗笑了。從此他覺得這女人是很特別的。

 

他在公園裡對我說,思想太自由,反而更不自由了。

 

我想回應他,我的思想從沒自由過,一直以來不斷的被他的影子綁著,綁著我的自由。但我最後保留了這句話。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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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著花籃上市場

 穿過大街 走過小巷 賣花賣花聲聲唱』

 

倆個孩子邊唱著這首「小小姑娘」,邊坐在迴力小馬上搖盪著,李瑤耳際的牽牛花依舊氾著純紫色的光輝。

 

「還有一段哪,怎沒唱呢?」

 

「還有一段嗎?」李瑤追問我。

 

『花兒雖美 花兒雖香 沒人來買怎麼辦

 滿滿花籃 空空錢囊 如何回去見爹娘』我哼出第二段的歌詞。

 

「這段感覺很不好耶。」李瑤說。

 

「是呀,感覺很不好。」我說。

 

「那就忘記這段吧。」馬林拍拍李瑤的肩,微笑。

 

*  *  *  *  *  *  *  *

 

關於他後來說他無顏回家面對外公和親人時,我想起了那首「小小姑娘」,這些記憶是不是早就在他踏上銀色大道時,就逐一地被不經意的拋棄了?第二段的歌詞,怎麼聽起來格外感傷……。

 

外公的愛和我的愛誰的比較多?我盪秋韆搖搖頭擺擺腿,離開這兩個孩子前我很想想清楚。他當初的離開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外公。

 

外公太愛他,愛他就像在豢養一隻家貓一樣。我也愛他,就像隻被他豢養的家貓。外公想當他的主宰者,而我希望他是我的支配者。

 

*  *  *  *  *  *  *  *

 

「妳先去玩妳的,我等會再來找妳,我剛發現隻蟋蟀,我去抓來給妳玩。」馬林信誓旦旦的說。

 

「不要,我跟你去。」李瑤不肯。

 

「妳跟幹嘛?妳跟的話我就會抓不到。」馬林有點嫌煩。

 

「反正我也不想玩蟋蟀,抓到我也不喜歡,我才不要先自己玩。」李瑤嘟嘴。

 

「但是我想玩呀!」馬林開始生氣。

 

因為這個無聊的原因,李瑤卻馬上放聲大哭,並說:「我要告訴外公!」。

 

我前去安慰是沒用的,我很清楚,所以仍舊只是看著他們倆。

 

「唉喲,愛哭鬼,又哭了,好啦!我不抓了,妳不要哭啦!」

 

李瑤是個很彆扭的女生,不論什麼情況下,她都是彆扭不安的,這種孩子常會讓人受不了,愛哭愛鬧,愛耍性子。

 

「唉!再不改將來這男孩子總有一天會受不了妳而想逃的。」我心裡油然而生出了這個念頭。

 

*  *  *  *  *  *  *  *

 

天啊,我似乎領悟出來,他最後選擇離開,不是因為外公,也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自己啊,他在的時候,要顧及的永遠是我的感受和外公對他的期望。

 

他只是不斷的承受我和外公對他的要求,而且他必須把它當做是理所當然該做的事一樣,例如:「他必須保護我。」的道理是一樣的,到最後不是出自於他的內心,而是出自於外人附加的給他的責任。

 

我一想到這裡,就不得不傷心難過。畢竟,我也知道了,他從來沒愛過外公,也沒愛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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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臨終前,躺在白色病床上,用最後一口氣,輕聲呵出他的小名。表情是極為思念的,外公喚他作「小馬」。

 

病房內總是會有很濃重的藥味,加上外公的排洩物就用醫院供給給不能行動的病人排洩的瓶子裝著置放在床底下,腥臭的餿味傳遍病房,多得是人要知道外公怎麼分配老家那三甲地,病房裡在那天是擠滿人的,整個病房雖有空調,卻讓人感到極為難受惡心,我很想奪門而出,但禮節上不允許我這樣做。

 

外公最後對我說的話,只是輕輕的問我一句:「最後一次問妳了,妳就告訴我實話吧,小馬在那裡?」

 

是外公太高估我了,我一樣不知道他在那,但我現在覺得在外公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照樣是說了真話,是殘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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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告別

 

「我想走了,李瑤,馬林。」我從秋韆上站起。

 

「姐姐要走了?」李瑤露出一臉才剛認識就要離別的不捨情懷似的看我。

 

「嗯,我想去看看我外公。」

 

「姐姐妳的外公住在這裡呀?」馬林問。

 

「嗯,他住在這村裡最大的四合院中。」我回答。

 

「呵呵呵呵呵呵……。」馬林和李瑤面面相覷了幾秒鐘後,兩個人都抱著肚子大笑。

 

「笑什麼?」我正奇怪著哪。

 

「這個村子裡最大的四合院是我家耶!」馬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答道。「姐姐妳一定是記錯了。」

 

「呵呵,或許吧,總之,我是得走了。」

 

「姐姐,妳當我們是妳的朋友嗎?」李瑤開口問。

 

「呃,當然啦,我今天過得很開心哪。」

 

「嗯,那我很高興。」李瑤笑著答。

 

「姐姐,我也高興。姐姐,再三個星期後的運動會,妳來看我跑,我一定得名給妳看。」馬林信心滿滿。

 

「好。」其實我知道是不會有人選他當賽跑選手的,他真是太天真了,將來他就會知道許多事情根本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容易。

 

人生是矛盾不安的,迴力小馬光只是前後搖擺而已,就擺盪出多少不同的人生呀,坐在同一匹迴力小馬上,命運卻不可能會一樣。

 

「那麼,再見了,孩子們。你們要早點回去,不要讓家人擔心。」

 

「姐姐再見!」兩個孩子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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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快步跑回那四合院中,對外公說我有他的消息了,外公應該會很高興很高興的,這麼多年思念的孫子,一聽到我有他的消息,外公一定會十分歡欣才是呀。我抄小路,碧呈呈的稻田,蛙嗚聲和蟬叫聲,被穿上小短褲的稻草人,還有舞在稻田間的小麻雀,天空出奇的藍,一切生態都規律地被創造著,我停不下腳步,這種感到如釋重負的心情好久沒有。

 

「外公外公!」還未進家,就著急著尋找外公的身影。

 

「李瑤,不要沒規舉,大呼小叫的。」外婆正在掃著曝曬在玄關外的梅子。

 

「外婆,外公在那?」我邊喘氣匆忙的問。

 

「他哦,他去學校找妳跟馬林小時候呀,他們倆出門已經很久了,妳外公急得像什麼樣,剛才騎著腳踏車去找了。妳看妳也真是的,這麼大一個人了居然汗流成這個樣子。快去洗個澡換衣服去。」

 

「我,我有點累,但我有事非向外公說不可,外婆,我去小睡一下,外公回來叫我一聲,好嗎?」

 

「好啦,快去快去,別累著了。」

 

回到地板上盡是木板的共用式大房間,「叭」得一聲倒在小棉被上即便呼呼睡去。

 

「外公啊,這次你再問我有關他的消息,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失望的。」

 

這是我能因此而安穩睡去的理由。但很顯然的,外婆並沒有叫我,當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清晨的六鐘,滿面淚水弄花了未卸妝的臉,全身汗水身體盡是濕黏的體味。

 

當我意識清醒後,我知道我是誰了。我是李瑤,大學畢業,今年二十六歲,未婚,沒有性經驗,有份穩定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昨夜認識了兩個新朋友,我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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